屋子里比外面冷清了许多,但很干净,有一股淡淡的香气,不同于脂粉味道,也不是花香,是令人沉醉的淡香。
男人仿似已经习惯了这种奇异的香味,信步来到榻前,低头睨着榻上沉睡的人儿。
“你这该死的……”良久,竟然开口骂了一句。
小人儿没有任何反应。
苍白的小脸上,美眸紧紧地阖着,并没有如他所期冀的那样,忽然睁开眼睛,吹胡子瞪眼地跟他对骂几句,或者干脆跳起来手持剪刀扑向他。
“你已经睡了一个多月!”男人站直了身子,望着纯白锦缎被面上的一朵淡粉色牡丹花,“要么赶紧醒过来,要么马上死掉!本王的府院里不容许存在你这种不死不活的东西!”
面对一个没有意识的人,还能恶语相向,这事估计只有贝凌云才能做得出来。
有时候,他自己也纳闷,为何骨子里明明高贵桀骜的他,却常常会在她面前失了分寸,经常被她气得跳脚。
直到她溺水之后一直昏迷不醒,他才在日复一日的阴郁中得出了结论,——
他竟然在乎她!因为在乎,所以想要掌控;因为掌控不到,所以才恼火,如此简单的道理。
意识到这些,他更加恼怒,对她的态度便无以复加地恶劣。
他几乎每天都会来“闲庭小筑”走一遭,每次都会骂她一通,有时候是两三句,有时候是半个时辰。有一天,他在她榻前坐了足足三个时辰,也絮絮地骂了她三个时辰。
“你这该死的遗。孀!明明是死了丈夫的人,却还四处招摇,跟别的男人谈笑风生……”
“你以为自己貌美不可方物吗?不过是念着大皇子的情分,众人才尊称你‘谨王妃’,你这卑。贱的身份值得别人尊敬吗?”
“偷。人那件事,不是本王治不得你的罪,而是本王不想家丑外扬!你这妖孽,宁可跪死、饿死、冻死,也不肯说出那个男人究竟是谁!”
“知道要在恭王府待够一年,知道本王会监督你的一言一行,所以你才假装昏迷的,是吗?你不是自称任何事都行得端做得正吗?既如此,就醒过来,跟本王面对面地对峙,整日里躺在榻上算什么?”
诸如此类,都是贝凌云每日里要骂给鱼薇音听的,时间长一点,骂的多一些;时间短一点,就少骂几句。从围场回来一个多月了,一天不落。
今天的骂声算是少的了,只数落了十来句,他便颓唐地坐在了榻边的太师椅上。
是啊,骂人也是需要对手的!
如果对方根本不予回应,甚至都感觉不到你在骂她,那骂人者一定是意兴阑珊的。
“醒过来吧……”沉默良久,他再度发声,语气哀婉。
只一句,便收声不语。
又坐了一炷香的时间,这才起身,站在榻前。
望着娇美无瑕的脸蛋,他伸出了大手,却在即将触摸到的时候,倏然停住。
“该死的!”又是狠声咒骂之后,收回手臂,转身离去。
院子里,俏儿已经晾好了衣裳,见主子走出门,赶忙躬身施礼。
“王爷慢走。”这句话她每天都会对主子说一遍。
“近日有人来瞧过她吗?”走了两步,男人止住脚步,眯起眼睛问道。
俏儿一愣,旋即摇头,“回禀王爷,除了您每天来探望谨王妃,再无人来过。”
“恭王妃也没有来过吗?”挑起一只眉毛,征询的神情。
小丫鬟脸上的神色马上变得不自然,“来……来过一次……”
“本王不是告诉过你,任何人等都不可以进院探望吗?”不怒自威。
俏儿马上跪下,吓得直流眼泪,“回王爷的话,除了恭王妃,俏儿没有放进任何人,就连淳王爷都被俏儿拦在了大门外……王妃是我们府院的主子,俏儿不敢阻拦……”
“她逗留了多久?”
“也就……半盏茶的时间……,王爷,您千万不要说是俏儿告诉您的……”丫鬟抹了一把泪水,“王妃说,如果把她来这里的事情说出去,就把俏儿毒成哑人……”
男人仰起头,乜斜着竹竿上的素服,声音冷魅,“好。如果再有什么人硬闯‘闲庭小筑’,你要即刻到前院禀报。”
“是。”丫鬟抽泣着回道。
男人大步离开,来至前院,没有去“秣斋”,而是去了苏雪嫣的房间。
娇娆的女人正坐在梳妆镜前画眉,许是忆起了围场发生的风。月之事,眉眼间便满是风情,没有察觉到男人入内,还在悉心修补眉梢上的一块欠缺。
蓦地,从铜镜里看到了站在身后的人影,女人吓得一抖,眉毛便画出了眼角,一条黑黑的道子挂在了太阳穴上。
“王爷,您什么时候来的……”收起畏惧之色,缓缓站起,垂着眼帘转过身。
“啪!”未及苏雪嫣再度开口,男人小山一般的巴掌便甩在了她的脸蛋上。
女人惊愕不已,捂着脸颊仰望着男人,嘴角有血丝渗出。
“王爷……”欲语还休,泪珠跌落。
☆、春暖花开①
苏雪嫣惊愕不已地望着才甩了她一巴掌的恭王爷,委屈得泪水涟涟。
“王爷,嫣儿做错了什么?”终于,哽咽着问出口。
即便她再没有地位,也有权利知道自己为什么挨打吧!
“做错了什么?难道你自己不知道吗?”男人余怒未消,脸色料峭。
女人频频摇头,以至于弄乱了才梳好的发髻,“嫣儿真的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罘”
“那好,本王就给你指明了!”男人踱了两步,看都不看她,“有人看见你去了‘闲庭小筑’……”
“王爷……,王爷……,我是去、去过一次……”女人马上收起委屈的神色,口齿支吾,“嫣儿是关心谨王妃,所以才去探望她的……”
“关于探望谨王妃,本王说过什么?”疾言厉色殳。
“王爷……王爷说过,任何人等都不准去‘闲庭小筑’叨扰谨王妃养病……”
“既然记得,你还敢擅自去探望,是不是把本王的话当作耳旁风了?”
“嫣儿不敢!”
“不敢?你真把自己当成这恭王府的女主人了!”男人转头斜睨着,“本王在大。婚。夜说过的话,永远作数!你最好时刻牢记自己的分量,别做越矩的事情,否则大家的颜面上都过不去!”
说完,迈步离开,只留下冰冷的背影。
苏雪嫣捂着已然肿。胀的脸颊,跌跌撞撞地奔到榻边,软着身子,扑在上面,失声恸哭。
大。婚。夜,贝凌云对她的羞辱之言犹在耳边。
刚从她身上下去,他便冷言冷语地警告她:“不要以为做了本王的正妃,你就可以高枕无忧了!记住你的身份,不过是本王的榻上工。具。本王想了,你就乖乖伺候;本王烦了,你最好马上消失……”
“可是王爷,我是您的妻子……”她试图用最温柔的口吻去打。动他那颗冰冷的心,不图他对她疼爱有加,只为了一个细作的本分。
然,他却挑着眉梢讥笑一声,“妻子?你太高看自己的地位了!若非你父亲是苏景阳,你连本王的工。具都不配做!你自己照镜子看看,以你这平庸的资质,在风。月之地做个头牌还算可以,若是谈及母仪天下,你有那个风范吗?”
随即,他便下了床榻,穿好中衣,拂袖而去,丝毫没有新婚男子对妻子的依恋。
那晚的屈辱,苏雪嫣历历在目。
哭了片刻,她擦干泪痕,起身又坐回到梳妆镜前,重拿起胭脂水粉,补好妆容,梳好发髻。。
“王爷,为了你,嫣儿愿意受尽一切苦楚!”肿了半边的脸颊绽放着古怪的笑容,加之咬牙切齿地吐字,令原本姿色尚好的女人浑身散发出诡谲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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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闲庭小筑”。
累了一天的俏儿早早就闩好了大门,回厢房的仆妇间去歇息。
她每天要做的工作实在是太多了,——不仅要照顾谨王妃的生活起居,还要打理整个“闲庭小筑”,就连“撕夜”的起居饮食都在她的管辖范围内。
小姑娘是个怯懦又心善的人,时刻念着谨王妃对她的好。虽然这位主子的秉性是怪异了些,可对她却从来没有打骂过,有什么吃的用的,也会跟她这个婢女分享,这样的待遇,在整个恭王府的下人中都是凤毛麟角。
最重要的一点,是她对谨王妃的失。足落水存着深深的内疚和自责,她时常想,如若那天她坚持让主子回园子去,也许就不会有今天这个让人忧心又难过的局面。
各方面原因纠结在一起,俏儿便对谨王妃尽心尽力地照顾着。即便宫里所有御医会诊之后判定谨王妃不会再醒过来,她也是义无反顾的,——留在这宁静的小院,守着只剩一口气的主子,未尝不是恭王府内最好的差事。
俏儿房间的烛火熄灭没多久,就传来了细微的鼾声。
随后,“撕夜”也昏昏欲睡起来。
蓦地,它忽然睁大眼睛、竖起耳朵、站直了身子,往一处院墙上望去。
低吠一声过后,方看清了从墙上跳下的人影,随后,它轻轻呜咽着,乖乖地伏下身子,再度进入了迷糊状态。
墙上落下的人影未做片刻停留,便闪身进了谨王妃的房间。
女子的房间里点着蜡烛,这是俏儿为了夜晚照顾主子方便而特意为之。
蜡烛是向管家申请得来的特制高台烛,天黑时点燃,天亮后才会燃尽,正好燃够一整夜。
男子关好房门,直奔榻边,许是激动万分,脚步踉跄摇晃。
“霓朵……”他轻声呼唤,俯在她身边,双手颤抖,捧着白皙的美颊。
女子沉睡着,没有回应。
男子急切地摸索到了她的小手,紧紧地包在两个大手掌内,放在唇畔,轻轻亲。吻。
“霓朵,醒一醒……他们一直说你醒了,只是需要静养,今天才知道他们都是在骗我!霓朵,醒过来,告诉我,你安然无恙……”脸色苍白的贝御风失掉了往日里的沉稳干练,不安和惶恐侵袭着他。
从冬捕那一天开始,这份不安和惶恐的情绪已经折。磨了他一个多月。
那天,贝御风随同贝凌云坐轿辇回了园子里,下轿之后,方发现女子并未一起回来。
众人一块进了园子,他又找了个借口出了大门,躲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等候她。
过了一会,终于看见了她乘坐的轿辇,可是,当轿辇停在园门口的时候,从上面下来的竟然她的贴身丫鬟俏儿。
不待多想,他便跑过去追问她的行踪。
“谨王妃呢?”他拦住了丫鬟的匆匆脚步,差一点将女子的芳名宣之出口。
“昕王爷,谨王妃让我回来给她取一张厚毯子……”丫鬟似乎相当着急,一改平素的懦弱胆怯,口齿伶俐了许多。
“正好我要出去溜溜,这事交给我吧!”男子不管不顾地扯着丫鬟进了园子,让她找出毯子,他抱在怀中,策马直奔“衔月湖”。
冻伤未愈,又有寒风刺在身上,令他觉得有些难受。
然,一切都不重要,悬在他心头的不安和惶恐随着离湖边越来越近而愈发地加剧。
终于,骑在马背上的男子远远地望见了冰面上那个小巧的素色身影,心底的不。良情绪这才有所缓解。
马儿狂奔着冲向湖边,随即被他极速勒住缰绳,一个急刹之后,双前蹄立起,然后才稳稳地四肢着地。
贝御风匆忙跳下马背,奔冰面上赶去,——只要她离他还有距离,他的心就仍是忐忑不安的。
可是,令他最最不想看见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就在他们之间相距十几丈远的时候,她打了个趔趄,随即掉进了冰洞之中。
眼看着小小的身影瞬间消失在冰面上,他嘶吼着喊出一声“霓朵”,扔下毯子飞奔过去。
因了一时情急加上脚下打滑,两步之后,他便摔了个跟头。
起身走了两步,又摔了一跤。
当他磕磕绊绊扑到冰洞前的时候,已经在冰面上摔个四个跟头。
来至捕鱼洞旁,他便不假思索地跳了进去,入水后方察觉锦裘没脱掉,浸了水十分沉重,遂,先将锦裘脱去,再行寻找女子。
身体下沉了半丈深,才看见女子的身影,其时,她已经闭上了眼睛。
他以最快的速度游到她身边,扳住她瘦削的肩头,试图往水面游去,却发觉她的情况十分糟糕。
“霓……”他刚张开口,就喝了一大口水。
倏然想到,如果她窒息的时间太长,即便两人很快上到岸上去,也未必能救得活她。
遂,使她跟他面对面,将自己的嘴巴印在了她的樱桃小口上,以大手捏开她的牙关,往她的口内渡气。
一口……
两口……
三口……
她一直没有反应,不仅没有张开眸子,就连四肢都是瘫软的。
冬天的湖水是刺骨的,即便到了一定深度,水温便不会再降低,可对于本就身子羸弱的这对男女而言,同样是灭顶的挑战。
这时候,男子的呼吸也困难了起来,他知道,不能在水下逗留太久,否则他们只能等到死后被冬捕的猎手们用渔网抄上岸了。
几乎是在同时,他决绝地扯掉女子身上的棉斗篷,揽住她的柳腰,奋力踩水,往水面浮去。
及至快到水平线的时候,又一个难题出现了,——捕鱼洞的面积不大,他们下沉的时候不是垂直下去,如此,再浮上来,便无法准确地找到洞口,怎么往上游,都被结实的厚冰阻挡在了水下。
绝望霎那间将男子笼罩。
要知道,整个湖面只有六个捕鱼洞,而他们落水的这个,是所有冰洞里最大的一个,也是下网、收网的中心点。他们连这个冰洞都找不到,就更找不到另外那些更小的了。
就算让他找到其余的冰洞,也没办法从那么小的洞口上到冰面上,到时候还是死路一条。
即便已至绝境,男子却并未有放弃之心,怀中的人儿生死未卜,他不能失掉救活她机会,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希望。
又往她口中渡了两口气,他开始屏住呼吸继续寻找洞口。
皇天不负有心人,在尝试了六七次之后,他终于找到了落水的那个捕鱼洞,并且利用拴渔网的粗绳子,成功使得两人爬上了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