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行云何处去?忘却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
花开花落,花落花开……
这里是桃花园。扬州城外十里坡岭上的桃花园。
这是一块方圆五里的向阳坡地,一条浅浅的小溪弯成牛轭状从坡地流过。
坡地经人精心的整理过,开辟成了一个个花圃,上面种满各式各样的花木,其中以桃花为最甚。
花枝掩映间,却是星罗密布,壮丽堂皇的台楼阁所连结贯穿。
外围是一道人工挖掘的深沟,和连绵数里的青砖高墙。沟深墙高皆逾数丈,把园里园外隔成了两个天地、两个世界。
桃花园的主人丁世伟,据说是个来自远处他乡的外地人。
十八年前他在这儿买下了这块地皮,兴建了这座华丽气派的桃花园。
他不惜重金聘请名匠,购置花种,培植花木,其中尤器重桃花,于是桃花园异种花卉首屈一指,桃花奇景名传遗迹。
他斗金礼聘武林成名高手看守园林,且对过路的各帮派人物以礼相待,慷慨解囊,因此江湖上无论是黑白两道,还是邪门毛贼,都是他的朋友。
后庭靠左坡场下的树丛中耸立着一座气派的楼房,那便是桃花园的主人丁世伟的卧楼。
丁世伟还没有睡,楼里透射出幽幽的光亮。
宽敞的卧房里,层层纱帷低垂,九盏八角宫灯正散发着柔柔的光辉。
灯光照亮了卧房,一张紫檀镶玉的睡床,锦帐分钩,锻被绣枕,古香古色的茶几、太师椅、条桌,桌上的唐代彩釉瓷瓶光华而高贵。
几幅幽远的水墨画适宜的挂在墙端,使卧房高雅中蕴含着几分恬淡的气息。
这卧房给人的感受是宁静与祥和,但是,此刻坐在桌边灯下的丁世伟却并不宁静,更不祥和。
他坐着,呆呆地望搁在桌上的一柄带鞘的宝剑,昔日神采飞扬的眼睛,此刻黯然无光,一张原本焕发出刚毅、冷酷凶光此刻也有些呆板憔悴。
今日是九月九日。“九九”是个吉利之数。“九九”含天长地久的吉祥之意,所以皇富宫殿的梁往,梁上即刻的金龙,都是多用“九”这个数,连宫门上的卯钉也是“九”的倍数九九八十一枚。
但,这个“九九”对他来说,却是个劫难之数。
十九年前的九月九日,他和他的六个纵横江湖的兄弟栽了个大跟头,从此以后每到九月九日这一天,他便提心吊胆,唯恐对手出现逼他实行当年的诺言。
他改名换姓,乔装易容,就是为了躲避对手。
他以桃花为主的花卉布成奇门八卦阵,用重金聘请武林一流高手护园,就是为了抵抗对手。
在这片宁静祥和的后庭花圃中,隐藏着玄妙的机关,极毒的暗器和十余名一流的高手。他可以看到那楼外黑暗中泛起的森森杀气。
他应该是安全的,但仍禁不住一阵阵心惊肉跳。
人怕心虚,心虚的人免不了胆怯。眼下他就是这样的心虚胆怯。
他伸手抓住桌上的剑,手腕轻轻地抖,青芒流灿。在低低的龙吟声中,剑刃如同一激秋水从鞘内泻出。
房内的九盏宫灯顿时黯然失色。
“呱!”窗外传来一声夜枭怪鸣。
他身子微微一抖,思绪回到现实之中。
他按使剑柄,长一次认真地察看天邪剑。
透过剑刃的寒芒,他看到剑柄、剑身、剑刃上面有一圈因无法魔洗去的血斑,血已经浸透到了剑身的黑铁里,黑红中漫出些鲜亮的红点,极好看且又触目惊心。
他久久地凝视着这些鲜亮的血红点,这颜色比桃花的颜色,似乎要更深一点,更艳一点,更沉重上点。
“当!”窗外又是一怪鸣,好似地狱冤鬼索魂的凄号。
鲜亮的血红点乍地爆大,就象是当年被剑斩下的头,从剑身里跃出,扑向丁世伟!
“当!”天邪剑入鞘。丁世伟按住剑柄,心犹自狂跳不已。
罪孽、降念刚动,他猛然一声沉喝:“谁?”喝声中左手已经扬起。
“嗤嗤!”一道青影白纱帏后闪出,银芒敛逝在青影之中。
来人已被天邪寒钉击中?天邪寒然喂有剧毒,为何不见来人栽倒?
丁世伟略一犹豫,欲拔剑,忽听耳畔响起了一个低沉、冷漠的声音:“别动!”
他不仅没动,而且松开了握住剑柄的王指,他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手,知道自己现在只能这么做,因为刚才还空荡荡的脖子上已架上了一个硬硬的冷冰冰的东西。
“有人说天老邪识时务,有人说天老邪滑头,也有人说天老邪心狠手辣,看来这些人都没有说错。”耳畔冷漠的声音继续在口向。
“谢阁下夸奖。”丁世伟不慌不忙地道:“阁下深夜前来桃花园,不知有何贵干?”
“无事不登三宝殿……”来为说话时,手腕稍稍一松。
世伟觉到脖子上的压力一松,立即反肘出击,左臂一肘撞出,右臂斜穿,势如卷瓦,抓着那人手腕便扭。
那人左臂一沉一拂,冷哼一声,右臂往后一扬,立刻将丁世伟的大擒拿手法化解。
丁世伟左手快如闪电,抓向桌上的天邪剑。
“别动!”随头一声冷喝,一束银芒从那人手中猝然射出。
他定住心,沉声喝道:“阁下可是魔花令主?”
“哼!”来人冷然一笑:“若在下是魔花令主,你今日这条手臂还留在肩膀上?”
他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道希望之光:“阁下是谁?”
“我是谁?这用不着你管。”来人声冷如冰,面罩洞里两眼放亮。
“那么阁下前来桃花园……”他小心地问。
“我说过无事不登三宝殿。”来人仍是冷声道:“我是来传魔花令的。”
丁世伟的心陡地一沉。十九年来,七兄弟东西南北,各散五方,仍是未能摆脱对手的追踪!
“阁下传魔花令,可曾带有魔花令主的信物?”他还想侥幸存有一丝希望。
来人从怀中掏出一物往桌上一扔:“你可认识此物?”
丁世伟伸手拎起此物,原来是一块玉石,迎着宫灯光亮照去,玉石内显出一朵异奇的花形,花形中隐显出当年自己刻写下的“七邪剑”三个字。
没错,这就是他与魔花令主当年许定的践诺信物!
他缓缓地将魔花玉石递还给来人,一双犀利的眼睛用乎刃般的目芒盯着对方,仿佛要穿透面罩认破对方的真貌。
来人不仅戴了面罩,站立在纱棘的阴影里,而且还改变了说话的腔调怪声怪气的冷森,他不要说看清对方的来路,就连对方是男是女,他也无法断定。
“魔花令主别来无恙?”他试探性的问道。
“依在下看来,魔花令主无恙与否,该不会影响天老邪当年与魔花令主之约。”来人的意思已十分清楚,显然是奉魔花令主之命逼约而来。
“这个自然。”丁世伟面色微微一变,随即又问道:“魔花令主的传人已经调训好了?”
来人淡然的道:“我想是的。”
丁世伟皱皱眉头:“但不知魔花令主将应允比武之日定在哪一天?”
“今天。”
“今天?”丁世伟瞪大了双眼。
丁世伟思忖片刻道:“阁下能否转告魔花仅主,请其将日斯再宽容一些日子。”
来人双眼闪烁着冷芒没有回话,房间里充满了沉寂的气氛。
良久,来人冷冰地道:“好吧,宽限一年,就是明年的九月九日,地点幽天谷魔花坪,七邪对天魔,生死一搏。”
丁世伟张大了嘴:“阁下可以擅自替魔花令主作主?”
来人淡淡地道:“魔花令主早料到你会如此,因此已给了在下允许宽限一年的指令。”
“哦”。丁世伟颜笑道:“如此说来,我们七邪兄弟还能多活一年了。”
来人眸光凝重:“难道他真的就没有一点希望了?”
“唉。”丁世伟摇头叹道:“这个浑小子光有一张漂亮的嘴脸和一付不怕挨的贱骨头,油腔滑调,怕苦怕累,哪里是什么练武的料。”
来人不以为然地道:“不见得吧,我看丁公子倒是心灵联慧,禀赋极佳,是个练武的好材料。”
丁世伟尴尬地笑笑:“阁下是在有意取笑我么?”
丁人正色道:“不,我说的是实话。”
丁世伟瞪圆了双眼:“不!他太笨,太傻,只知道嬉耍……”
来人沉声打断他的话:“不是他太笨,太傻,而是你调教不得法,你把他当成了自己真正的儿子。”
丁世伟惊讶地盯着来人:“你对他的情况知道得如此清楚?”
来人耸肩道:“说是,也可以说不是,但他的情况,魔花令主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丁世伟失神地呢喃道:“魔花令主……知道得一清二楚……”
十九年来,自己的一举一动始终未能逃脱鹰花令主的监视。
来人将魔花玉石扔给丁世伟,“明年九月九日,在幽天谷魔花坪恭候丁公子大驾,告辞。”
“阁下!”丁世伟唤住来人,声音顿了顿,问道:“魔花令主传人的武功比阁下如何。”
来人微微一怔,随口道:“在下的功夫,怎能与魔花令主的传人相比?”
丁世伟的脸色刹时阴沉得可怕,这阴沉不是冷酷和凶狠,而是沮丧和绝望。
来人沉声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一年之期,为时尚早,日后的事谁能预料?”
声音甫落,一阵清风拂过,纱帏微抖来人身形已杳。
丁世伟怔怔地站在桌旁,如同一尊石雕的塑像。
蓦地,他倏然出手拔出天邪剑,抖手勾功出七朵眩目耀眼的剑花。
剑花聚在半空,他的右手就那么愣愣地伸着,脸上布满的怨恨阴霾却是令人心悚。
丁不一,那个不争气的奴才,那个教不好、打不怕的不肖之子,当真还会有希望么?
天才知道。
日上竿头,灿烂的阳光将圃园照暖洋洋。
不一的卧房补充被染上了一抹朱红。
房内静静的,丁不一侧身向床里睡的还正香。
“公子爷!”仆人卢贵垂手站在床旁叫唤:“公子爷该起了!”
这是卢贵第三次叫唤小主人。
“哎唷!叫什么嘛?”丁不一侧转身,仰起了脸。
一张英俊而带着几分凌人的气势的脸,剑眉,朗目,高鼻梁,嘴唇流露出一股狂然不愿的傲气。
此刻,他还没有睡醒,迷蒙的眸子里还在流转着诡异的异彩,瞳孔中正映现着一幅幅梦中飞跃的画面。
“教师爷已在练功房等候您多时了。”卢贵弯下腰,将头凑近了丁不一。
“嗯,我知道了。”丁不一眯起眼,又侧身滚向床里。
“公子爷!”卢贵急忙道:“老爷吩咐……”
“好啦!”丁不一陡地一吼,打断了卢贵的话从床上爬起来了:“小爷这不是起来了吗?”
“哎,哎!”贞贵一边伺候丁不一穿衣,一边向房外高声发话。
“阿毛阿狗快送洗脸水过来。”
“来啦!”仆人阿毛阿狗应声而入。
丁不一在阿毛阿狗的伺候下洗着脸,随口问道:“老爷子呢?”
阿狗点头答:“老爷子今日一大清早就去知府衙门啦。”
丁不一埋在面巾里的俊脸上,掠过一丝欣喜的笑容。
卢贵狠狠地瞪了阿狗一眼,厉声道:“还不快去给少主人端早餐来”
“是。”
阿毛阿狗应声而退。
丁不一篆好锦缎长袍上的五彩丝绒带,抬脚跨出了房门。
“公子爷,您这是要去哪里?”卢贵问。
丁不一眼中闪着狡黠的光:“去练功房啊,你不是说教师爷在等着我吗?”
卢贵扁扁嘴,指着他腰间斜插的折扇道:“您这是去练功房?”
丁不一生性豪放,爱出风头,无论春夏秋冬,凡是外出都要带上这柄能显示他贵人身份的桃花扇,因此卢贵断定,丁不一趁老爷不在,又要溜出桃花园了。
丁不一瞪起双眼:“卢贵,在桃花园里是你管我,还是我管你?”
卢贵低下头,神态恭维,但口气却很硬朗:“您是桃花园的少主人,在桃花园当然是您管我,不过,老爷吩咐过奴才,若是少主人……”
他两颊青筋微凸,大有了不一若再敢往外走一步便要动手的意思。桃花园中的人,除了丁不一之外,每一个人,包括仆人在内,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丁不一嘿嘿笑着凑过头对卢贵道:“喂,别用老爷子来吓唬我,亲不亲,自家人,老爷知道我去吉祥睹庄,大了不捧我一顿,但倘若老爷知道你去过五香楼妓院,恐怕你就要吃了不兜着走了。”
卢贵脸色忽地一变,显得有些儿苍白。他没料到丁不一会知道自己的这一隐私。
丁不拍拍着卢贵的肩头:“替小爷担着点,少不了你的好处。”说罢,潇洒地甩衣袖扭头而去。
卢贵呆立在丁不一卧房的房门前,望着丁不一的身影消失在花圃林中,他嘴皮翕动一番,却没有说话,然后转身走向练功房,此刻,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都已是少主人的同谋者了。
丁不一笑着跨步在源红的桃林中。
蓦地,他顿住了脚步。
一阵清风飘过林间,花树后。
谁?是一只美丽的蝴蝶?
他隐身在一颗桃树后。
清风凝结在林间,原来是一个花裙女仆。
他隐身的桃树在她身后,因此他只能看到她的背影。
她,蜂腰挺拔。四肢心称,亭亭玉立,风华绝代,婀娜多姿。
他从树后悄悄溜出,踞着脚尖儿,向她逼拉,那模样就像是去捕捉一只伫立在花蕊上的彩蝶。
她站立在花前,像是一只正在吸吮花汁的蝶儿,对逼近的危险全然不觉。
他猛然张臂搂向她盈盈一摆的腰身,想把这只彩蝶捕捉在怀中。
她身躯轻轻地一扭,只是那么轻轻地一扭。
他双臂圈了一空,彩蝶从他的肋下额然飞到身后。
他倏然转身,一进,两人对面而立。
她二十左右,一卷秀发高挽,鹅蛋形的脸庞,汉白玉般的洁白而富有光泽,一双充满着天真气的眼睛象嵌在白玉盘上的两粒黑珍珠,端庄娴雅,风姿绰约。
他不觉看呆了,一颗心怦怦直跳。
她沉静地看着他,一双明眸灼灼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