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看看边上的云轻庐,又看看一脸羞涩的秋茉,也抿嘴一笑,扭过脸去,看着船外。
离午时还有半个时辰,街道上的百姓已经拥挤不堪,将入城大道的两侧围挤个水泄不通,但凡可以看见城门的楼阁,都早早被人挤满。幸好不归楼这间上等雅阁视线很好,椽子开得也低,不用费力,便可看见街上的全景。
入城甬道正中一条红毡铺路,两列御林军甲胄鲜明,侍立两侧,皇家的明黄华盖,羽扇宝幡层层通向甬道尽头的高台。
今天北静王水溶和丞相李宇臣率领文武百官在曾天门迎接大理国世子段华烨和平南将军耿延锋进京觐见天朝陛下。这是百年未见的大事。可见皇上对大理国的礼遇和对平南将军的恩宠,已经到了极致。
午时正午时分,礼乐齐鸣,金鼓三响过后,水溶一身褚黄色亲王朝服,和一身象征富贵权势的紫色一品宰相的李宇臣在百官的簇拥下登上高台。远远地看过去,每个人的面貌模糊不清,只能凭服色猜测。
“主子,瞧咱们王爷,多威风。”素心站在黛玉身后,高兴地瞧着外边喧哗的人群。
“恩,不知一会儿捡了平南将军,他们那个更威风些?”黛玉笑笑,眼睛里带着戏谑之意,看了素心一眼,这小丫头果然是个没心机的。
云轻庐也跟着笑笑,如今的北静王妃已经跟初来时不同,如今她已经撇来了心扉,能跟身边的丫头们说几句笑话了,有些时候,还拿着水溶当笑料。原来水溶跟云轻庐说,云轻庐还不信,这会儿亲耳听见,果然信了。
这边几人尚在说笑,突然听见一声低沉肃远的号角响起,承天门缓缓开启。仿佛整个都城,都在一刹那肃穆下来。正午耀眼的阳光陡然暗了下去。空气中仿佛骤然有了一种寒意。
大理国世子乘坐的马车前,后面跟着盛大的礼仪队伍,打着华盖翠伞逶迤而行,在不归楼下的街道上缓缓走过。子詹趴在窗口,细细的看着,生怕漏掉一点细节。
大理国世子的礼仗过去之后,便是平南将军耿延锋的队伍,因为是觐见陛下,所以耿延锋带来的五千精锐都在城外驻扎,此时的平南将军一身黑色戎装,只带三百名近身护卫,骑着战马,步履整齐的走在青石铺成的街道上。马蹄声哒哒的响着,没有一丝紊乱的痕迹。护卫们一身黑色护甲,阳光下闪耀着黑金一般的光泽,一面大大的黑色衮金边帅旗跃然高攀,猎猎飘扬于风中,上面赫然一个金钩铁划的“耿”字。
“好威风的军队,”子詹看着眼睛有些发直,人的脚步声一致也就罢了,而人家的护卫,连战马的脚步都是一致的,。可见这支队伍军纪是多么严明。
子詹只顾趴在窗户上往外看,却忽视了自己唇边的一滴口水,微风一吹,口水迎风而下,不偏不倚,啪的一声落在耿延锋的头盔上。战场上训练处来的警觉意识让耿延锋怒目抬头,正好看见头顶上窗棂上趴着的子詹,和子詹身后一身艳紫色纱衣正悠闲品茶的黛玉。
“呃!”子詹看到耿延锋冰冷的而目光,心中一紧,但依然镇定的瞪回去,不怕不怕,他再有本事,将来也是我的臣子,这会儿若是不敢看他,将来怎么让他臣服?
“子詹,怎么了?”黛玉听见子詹轻声哼了一下,便回过头,看着窗外,目光正好与耿延锋相对。“
“婶婶,这耿延锋还挺牛,敢瞪着子詹。”
“瞧你,是不是吧口水滴到人家头顶上了?”黛玉轻笑,拿着帕子把子詹唇角的口贺岁擦掉,“多大的孩子了,还这副德行,让你父皇知道了,又要骂你。”
万万千千的百姓在周围喧哗,耿延锋的耳朵偏偏屏蔽了所有的声音,只听到了这一身吴侬软语。
她说:瞧你,是不是吧口水滴到人家的头顶上了?还说,多大的孩子了,还这副德行,让你父皇知道了,又要骂你。
耿延锋甚至忘了,这一句话中有一个至关紧要的词:父皇。
他只听见这女子如母亲又如姐姐一般对男孩的嗔怪,有呵护,有关爱,还有隐隐的责难。
这犹如天籁的声音,让这沙场之上纵横驰骋,血染战袍的男子,心中涌起了罕见的柔情。——原来,人生除了杀戮,也可以有这样美好,也可以真正入雨后娇花般艳丽的绽放。
子詹见耿延锋抬头看自己,便忍不住笑笑,然后伸出小手,冲着耿延锋摇了摇。耿延锋回神,扭头继续前行。
三百名黑盔铁甲的铁骑,分作六列,每列五十人,严阵肃立,耿延锋端坐黑马之上,重甲佩剑,盔上一簇白缨,端坐在一匹通身如墨的披甲战马之上,身形笔直如剑。他一马当先,提缰前行,身后六列铁骑依序而行,步伐划一,每一下鞭声都响彻朝阳门内外。
礼乐毕,那黑马白缨的将军,勒缰驻马,右手略抬,身后众将立时驻足,行止果断之极。
耿延锋独自驰马上前,在高台十丈外驻鞍下马,解下佩剑,递与礼官,一步步缓缓登上高台。在北静王水溶三步之外停步,微微低首,屈膝侧跪下去。
北静王水溶站来黄绫,朗声宣读犒封御诏。
因为距离太远,水溶声音更被听不清楚,却见那一袭墨黑铁甲,血色盔翎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闪耀寒芒。远远地看见水溶诵读完了御诏,耿延锋双手接过黄绫诏书,起身,转向台下众将,巍然立定,双手平举诏书。
——吾皇万岁!
这个声音如此威严道劲,连黛玉等人远来在这楼阁都隐约听到了。刹那间,潮水般的三百黑驾铁骑,齐齐发出震天的三呼万岁之声,憾地动瓦,响彻京城内外。
秋茉忍不住叹道:“这个人好大的嗓门,真不愧是纵横沙场的将军。”
“王公贵族往往都瞧不起这样的寒人武夫,可若是没有这样的将军,我天朝百姓又如何能够安居乐业呢?”云轻庐轻轻点头,看着外边那一片黑压压的人群,轻叹道:“生为男儿,当如是。”
“他身为将军,自然当如是,云大人身为太医,也是我天朝的功臣。当日直隶省瘟疫一事,若是没有云大人亲力亲为,疫情也不会控制得那么快,要知道,那场瘟疫是我天朝有史以来,死人最少的一次瘟疫。”黛玉轻轻笑着,不惜对云轻庐大加赞扬。
秋茉听了黛玉的话自然暗暗高兴,而云轻庐听黛玉如此赞赏自己,心中也有些飘飘然。
外面欢迎仪式已过,不归楼的掌柜的亲自端着饭菜上来,招待黛玉等人在此用了饭。用饭时黛玉吩咐掌柜的,把后楼的客房准备两套,黛玉和秋茉用一套,云轻庐和子詹用一套,几人略作歇息,等待太阳西下,暑气过去了之后再回府。
掌柜的答应着转身下去收拾客房,这边黛玉几人一边说笑议论着耿延锋的队伍,一边用饭,倒也轻松自在。
饭后众人漱口后,又用了茶水,黛玉便说乏了,要去歇息。云轻庐则说要在坐一会儿,子詹便留下来和云轻庐聊天,黛玉和秋茉带着丫头去客房午休。
出雅间后,黛玉和秋茉二人下楼去往后院走,路过楼下大厅的时候,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冯兄,你说这来觐见天子的耿将军的随从里,有没有南疆蛮王的人?”
“宝二爷,这个可就不好说了,如今南边已经平定,这南疆蛮王如今成了咱们天朝内封的一个郡王了,封地取消,食郡王禄,按理说,也应该随着平南将军进京来给皇上磕头谢恩才行。”坐在宝玉对面的,正是冯紫英。
黛玉忍不住慢下了脚步,对边上的紫鹃说道:“你留下,听明白了再来回我。”
“是,奴婢遵命。”紫鹃答应一声,站住了脚步,寻了个屏风躲了起来。
蝶语轻歌 第12章 惹得心中无限恨
宝玉在屏风后面看见紫鹃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梦里。
紫鹃一身浅紫色的茧绸衣衫躲在屏风之后,轻声的叫了一声:“宝二爷。”宝玉的心便一下子回到了从前。
“紫鹃?!”宝玉欣喜若狂的看着比原来稍显丰满的紫鹃,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你──怎么会在这里?”
“二爷,一向可好?主子让我问你一句话,二爷可是在打听三姑娘的消息?”紫鹃看着眼前有些憔悴的宝玉,心中便泛起一阵阵心酸之意。无论如何,大家都曾经在一起过了那么多年,恩恩怨怨酸酸楚楚的,打闹过来了,再回首时,往事总觉得还在眼前,只是人已经变了模样。
宝玉明显长大了许多,不再是当初那副不知愁为何物的公子哥儿形象。身上的衣衫也没有原来那么光鲜,半新不旧的藕荷色绡纱箭袖长杉,衬得他越发消瘦了,整个人看上去有了些男人气息。
“紫鹃,林妹妹……她还好吗?”宝玉看着紫鹃的视线有些模糊,但却没有像原来那样哭,只是声音有些涩涩的,这让紫鹃也感到意外。
“主子很好,老太太,老爷太太和二奶奶都好吗?”
“老太太现在是一时糊涂一时清醒,糊涂的时候便总是叫着三妹妹的名字,清醒了就落泪不止。如今听说南边战事已停,平南将军协同大理世子来京朝贺,所以我来打听一下南边的消息,看能不能知道些三妹妹的事情,好回去跟老太太说说,让她老人家高兴高兴。这会儿我问冯兄,他也说不清楚的。若是想要知道南疆的消息,还得北静王爷才有办法。”宝玉叹了口气,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自己都听不清了。
“二爷,奴婢回去跟主子说一声。若有三姑娘的消息,一定叫人去跟二爷说一声。”紫鹃红了眼圈,转过头去拭泪。
其实人生就是这样,如果此时紫鹃和黛玉离开了贾府,生活无依无靠,见了宝玉一定恨之入骨,但此时黛玉和紫鹃离了那里,却生活的更好,那么往日的那些恩怨,也就不那么重要了。况且紫鹃素来不是刻薄之人,此时见宝玉比原来潦倒了许多,心中便升起一股悲悯之情,落几滴眼泪,倒也情有可原。
而对于宝玉来说,当时金玉良缘做定的时候,便觉得对不起黛玉,一直以来心中愧疚万分,以致于后来有幸见到北静王,也再也不敢多问一句林妹妹的话。却在此时见到紫鹃,听说林妹妹过得很好,心中的歉疚也就少了几分。只要她过得好,不再像原来那样悲伤哭泣,就算不跟自己在一起,又何妨?所以此时宝玉的心情倒是畅然的,见了紫鹃落泪,反而劝她几句。
两人正躲在这屏风之后说话的时候,门外进来了几个人,进门后也不落座,只是到处寻找。待看见宝玉在屏风后和一女子说话时,便转身回去。
这里宝玉跟紫鹃说完了话,正要告辞各自离开之时,身后一声娇笑,一个女子一身鹅黄色衣衫站在宝玉身后道:“怪不得妾身四处都找不到宝二爷,原来却是躲在这里跟老相好厮混。”
紫鹃听这话刺耳,便忍不住抬头,却见柔嘉郡主一脸嘲笑的站在那里,冷冷目光似乎要把自己剥光了一般。紫鹃一时生气,便冷笑道:“原来是宝二奶奶来了。想二奶奶原也是王公贵族之家,怎么说话竟不如乡野村妇?”
“哈,我原就是乡野村妇,哪里敢称什么王公贵族?姑娘如今倒是王公贵族家里出来的,可惜再得势也不过是个奴才。”柔嘉挑战的目光看着紫鹃。
成婚这些天,她真是受够了。今儿好不容易找到了发泄的缺口,柔嘉便再也不想忍下去。
原来她还以为宝玉休了前妻,是因为那个女人没福气,如今自己嫁过来了才知道,他根本是个没用的男人。生计庶务一窍不通也就罢了,柔嘉带着嫁妆嫁过来,就算这辈子不出去做事,也足够温饱了。看透了繁华梦,柔嘉原以为嫁一个自己喜欢的男人,可以得到一份美满幸福的生活。谁知一切让她大失所望。宝玉根本不碰她,到如今十九岁的柔嘉还是大姑娘一个,说出去还真是够笑话的。
“你少说两句。”宝玉听不下去,转身对柔嘉轻喝道。
“哟,二爷这就心疼了?既然这样,那妾身这就去北静王府,求王妃把这丫头许给二爷做二房奶奶,如何?”柔嘉心中的妒火因宝玉这一句而熊熊燃烧。嫁给他这些日子,还没听见他说一句这么硬气的话呢,如今为了这个丫头,他倒是自己充起爷来了。
“你!”宝玉气急,原想她是郡主家出身,娇贵些倒也罢了,有小性子在家里耍耍,也没什么大碍。今儿却在大庭广众之下这般做派,真是叫人无法忍受,但宝玉向来对女孩子没什么办法,所以尽管气的紫涨了脸,还是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呵呵。”紫鹃不怒反笑,看着因为妒忌师了理智的柔嘉,感到丝丝的悲哀,“二奶奶认为,这天下所有男人都死绝了?一个个哭着叫着要嫁给宝二爷?奴婢瞧着,也就是柔嘉郡主有这么一份痴心罢了。”
“你!你这贱人!你竟敢……”柔嘉被人戳到痛处,气的两眼直冒金星。
“这儿是不归楼,二奶奶若是想吵架,大可换个地方,没得在这里耽误人家的生意。”紫鹃笑笑,转身离开。
柔嘉方才醒神,发现自己竟然不顾身份,在大庭广众之下耍起了脾气,此事传扬出去,不但荣国府没脸,就是南安王府也丢大了脸面。于是忙拿帕子掩着脸,从哄笑的人群中转身出去,上了来时的马车,打道回府。
紫鹃回后楼的客房时,黛玉刚刚睡着。素心在外坚守着,见紫鹃进门时,眼圈儿都是红的,忙起身拉她到另一边的角落里,悄声问道:“姐姐怎么了?可是受了人家的气?”
“没什么,不过是只疯狗罢了。汪汪汪的乱吠,吓了我一跳。这会子心里还突突的。歇歇儿就没事了。好妹妹,给我倒口茶喝。”紫鹃一边说着,一边轻声喘息。想宝玉取了这样一个河东狮吼,将来也够受的。
素心轻着脚步倒了杯茶来,递到紫鹃的手中,看着她喝了两口,又劝道:“姐姐也歇歇吧。”紫鹃笑笑,让素心去那边榻上歇息。自己起身,走到黛玉身边,轻轻地坐在床前的脚蹋上,看着黛玉的额头也些许细细的汗珠,便拿着扇子轻轻地扇着。
想起宝玉的话,紫鹃便想起来当初住在潇湘馆的时候。那时自己单纯的像一张白纸,总以为只要林姑娘不离开贾府,这辈子便可以安安稳稳的度过。今儿才撤彻底底的明白,竟是自己想错了。
下午黛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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