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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颜劫》 (全) 作者:葛之覃
第一章
宋,重和二年(公元1119年)。赵佶在位。
江南西路,江州,浮梁县。
县尉王拯从衙门归来后,正在前厅歇息饮茶。
一老仆来报:“老爷,外面有一公公求见,自称是陈公公。”
王拯一惊,忙叫:“有请!有请!”本人也跟着老仆急急向大门走去。
王拯一面奔向大门,一面在心中揣测,这陈公公与自己素昧平生,今日如何亲自上门?陈公公陈瑞,是太子赵桓的宦官,此次随同大宦官童贯下江南,乃是为搜集江南花石草木,以供皇上寿诞献礼所用的“花石纲”,一旦打探得谁家有奇花异石,如狼似虎的官差强闯进门,黄绫一蒙,便征为贡物。王拯平日便对此劳民伤财的“花石纲”深为不满,但身在衙门,涉及到的一应事务,又不得不照办,心中甚为窝火,难道……难道陈瑞竟会为此上门来警告吗?若真如此,还得要小心为上,得罪宫中之人,只怕前途休矣!虽然他并不热衷仕途,多年来混来混去仍是一个小吏,但总是聊胜于无,不至于沦落到一家衣食难着的境地。若是为了他一时义愤,弄丢了饭碗,一家生计何以为继啊?
他心中蓦的升起一阵忐忑。
陈公公笑容可掬地随着王拯走进厅堂坐定。献茶之后,陈公公轻啜一口,开口说道:“王县尉公务繁忙,咱家这次在浮梁县采办‘花石纲’,也多多仰赖王县尉帮忙了!”
王拯忙拱手,小心翼翼地回道:“陈公公客气了!下官小小县尉,能尽之力甚少,不到之处,还望公公大人大量,不与下官计较才好。下官日后,也少不得仰仗公公多多照拂!公公但有用得着下官之处,下官定当全力以赴!”
陈公公仍是捏着他的尖细嗓音,要笑不笑道:“好说!好说!”这次采办“花石纲”,这王拯别别扭扭,办事不力,他早就对他十分光火,本想摆弄他一下子,好教他识得他陈瑞的厉害!可是,昨日与县君闲聊,偶然听得这王拯有一个被誉为“江南第一美人”的女儿,这才决定放他一马,就教他献上女儿,算作是将功折罪,也显得他大人大量,不与一个小吏一般见识!
王拯看着他有些不怀好意的笑脸,心中忐忑更深。
陈瑞啜着清茶,四下打量着王拯清简的房中陈设,说道:“王县尉为官于富庶江南,想不到家中竟清贫如此!”
王拯惴惴道:“下官一介小吏,不敢贪图奢华。今日得有陈公公造访,实乃下官之幸,下官寒舍也是蓬荜生辉啊!”
陈瑞斜眼看了他一下,还算识抬举,说出话来,倒也中听。好吧,过往得罪之处,一概既往不咎了。于是,他缓缓地说出来意:“咱家此次下江南,一来么,是为采办‘花石纲’;这二来么,实则还有一要务……”
王拯听得心中“咯噔币幌拢谘妹胖校丫杂蟹缥牛鹿死矗褂幸蝗挝瘢褪俏釉诜缥锞训娜缁喜裳∶琅涫刀〗袢眨獬鹿鬃陨厦牛训朗俏恕?
果然,只听那陈公公继续道:“王县尉想必也已有所耳闻,咱家此次还要顺便为太子殿下在江南形胜之地点选几名美女。咱家听说,王县尉之女映淮姑娘,乃是这浮梁县的‘第一美人’,据说是便称这‘江南第一美人’也不为过之!如此天香国色,定然不能埋没民间!有诗云: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是故,咱家此次亲自登门,便是专为王县尉报喜来了!”
王拯心中叫苦连连。越是怕什么,什么就越是找着上门!
说起映淮这“江南第一美人”的封号,王家众人实在是不想要啊!两年前,王映淮才刚十三岁,令上门教习刺绣的胡嫂一见之下,惊为天人!说是她教习了这么多年的女红绣活,见过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多不胜数,唯有这王映淮,真真是国色天香、世间无匹的美人儿!于是,王映淮美丽不可方物的名声不胫而走,尚未及笄,便时不时有媒人前来说亲。王拯夫妻只能以女儿年纪尚幼为由,一一谢绝。可是,浮梁知县江逢晚,听得王映淮美名,也托媒前来求亲,直教王拯左右为难!江知县乃是他的顶头上司,若是拒绝,只恐怕不仅在这浮梁县内,便是这江南一带,王家都将再无立足之地;可是,若是答应,岂非要害了爱女终生!这江逢晚,本是在老家已有妻室的,女儿嫁去,就是做小,心高气傲的女儿,岂能甘居小妾?果然,女儿听后,誓死不嫁,王拯为此挠头不已。每每知县遣媒来催,只能拖得一日,且算一日,心中焦躁,却又无计可施。忽一日,闻得县君驾临本县,说是来与知县团圆,正自疑惑,告知女儿,只听女儿笑道:“爹爹可以尽放宽心了!知县之媒,日后再不会来。”
王拯疑惑道:“女儿如何得知?”
王映淮这才将其中计谋一一道与他知晓。原来,早在知县第一次遣媒上门之后,她当即就与母亲包玉娘秘密商议,买通了胡嫂,暗中于江逢晚府中侍妾之处,打探得江家大娘子泼辣善妒,于是派了二哥王溱星夜兼程,赶往江知县老家,递上书信,说明情由,江家大娘果然怒火中烧,即刻启程前来浮梁与知县“团圆”了。那江逢晚见娘子忽然前来,知道其中必有缘由,可是娘子不说,又不能问,这边想娶王映淮的好事也只得不了了之,胸中一口闷气,只能撒到王拯头上,王拯原本得以升迁的名额,便生生落入他人之手。好在王拯并不醉心仕途,有也可,无也罢,反正一家人能得生计不愁,就是大幸了。
这江逢晚任满离去之后,新来的张知县由于带有家眷,加之儿子们也都年幼,自然也就不必再担心。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县君戚氏,偏好热闹,今年做寿之时,遍邀下属官吏女眷,一齐来府中宴乐,吟诗赋词、猜谜斗巧,共襄盛举!包玉娘也只得携了王映淮前去。那戚氏一见映淮,惊喜赞叹道:“映淮姑娘之美,只怕这普天之下,鲜少有人能出其右耳!便称不得‘天下第一’,这‘江南第一美人’之誉,实实非你莫属!”
有了县君亲口封赠,王映淮要想不出名也难!而出名之后,这连连上门的媒人,简直就要踏破王家门坎!如今,王映淮已然及笄,王拯夫妻再无借口可推,每每为此烦心不下。而映淮自己,却又是挑三拣四,父母看上的,到了她那里,莫名其妙地竟总能给她挑出一大堆的毛病来,反正,她左右不想这么早出嫁就是了!
小弟王潼笑她道:“就似你这般眉高眼低的,莫不是想嫁天上的神仙么?只可惜我们都是肉骨凡胎,梦里做做的事,切莫当真!”
大嫂卢氏道:“小妹生得如此闭月羞花、沉鱼落雁,我看定要选进宫中,陪伴那经天纬地的天子,才不辜负这如花似玉哩!”
大哥王沩摇头道:“小妹心气高傲,如此性情,进得宫中,只怕要为人所妒害啊!还是沉稳一些好,便在民间选一良人,好生过活,不要寄望过高才是。”
王溱也道:“大哥所言极是!宫深似海,伴君如虎,小妹还是将心降到人间,脚踏实地,一家人也好常自见面,相互之间也能照应得到。”
家人关切,王映淮岂有不知之理,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去陪伴君王。只是这终身大事,最忌草率,若不能验得对方人品方良,日后她哀哭向隅,深悔所嫁非人,却偏要从一而终,其中凄苦能向谁告?若不能验得对方真才实学,日后连她所言所喜都不能听懂,岂非要抑郁终生?所以,她是审慎的,决不会轻易就将自己匆匆嫁掉。王拯夫妻,又深爱这唯一的女儿,便也任由她自己做主,不曾强逼。
可是如今,陈公公亲自上门来点映淮为美女,王拯怎敢拒绝?可若不拒绝,爱女之处又是难以交待!当下,只能硬着头皮沉吟道:“陈公公有所不知,小女年纪尚幼,婚姻之事,现在就谈,实在是为时过早啊!”
“嗯?”陈瑞当场沉下脸来。真是不识抬举!
王拯赶紧站起身来,躬身道:“陈公公不知,小女品性顽劣,实在有欠教养,只怕入得宫中,徒惹太子不悦,下官诚惶诚恐,祈盼公公收回成命!”
“砰!”陈瑞拍案而起,怒声道:“王县尉好生不识抬举!官家选美,岂容得你说半个‘不’字!咱家早已打听得清楚明白,你家女儿,今年已经及牵裁础昙蜕杏住亢帽鹑耍瓜牒奂颐矗浚∈裁础沸酝缌印咳且慌赏仆兄剩∥业挂纯矗偌夜薪滔埃鼓芙趟还裕浚 ?
王拯吓得一直躬身不敢抬起,身上已然冷汗湿透,讷讷道:“公公教诲得是!下官谨遵上命!”
“哼!”陈瑞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敬酒不吃,偏要吃罚酒!也不回座,径自叫小太监到门外,把带来的彩礼一一送进门来,指点着对王拯道:“这些便是为太子殿下所下彩礼!你与女儿好生打点打点,后日便随我一同返回汴京!敢有违抗,你自己掂量掂量!告辞!”说罢拂袖而去。
王拯怔怔地发愣了半天,方才万般无奈地叹出一口长气。看来这唯一爱女,如今是再难保全了!心中追悔莫及,不如当时在众多求亲者中,择选一家世人品贤良方正者,早早将爱女嫁出,也能得经常相见,偏是一再任由女儿自己挑选夫婿,如今倒好,官家选秀,无论如何是躲不掉了呀!而女儿这一入宫中,就是永生难以再见了!
正叹息间,听得脚步声走近,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娘子。
“官人!”包玉娘看见厅中摆放的礼物,诧异问道:“这些东西,都是从何而来?”
“唉!”王拯长叹一声,“娘子不知,只怕你我日后,再也见不到女儿了!”
“又是哪家提亲?”包玉娘道,“你若不愿,婉言回了他便是,何故叹息?”
“这次是想回也回不了了!官家提亲,如何回绝?”王拯叹息着坐进椅中。
包玉娘上前为他捶背,忿忿道:“官家风流无度,竟然如此好色无厌!民间就算有美女,也不是如此糟蹋的!了不得,你这小小破官不做,我王家还会全都饿死不成!”
王拯哭笑不得地望着性情刚烈的妻子,解释道:“这次不是官家自己,而是太子!此次陈公公下江南来采办‘花石纲’,除此之外,还要为太子在江南点选美女,以充东宫!这陈公公也不知在何处听得映淮乃是‘江南第一美人’,便亲自登门,这不,这些东西扔下,映淮就算是被官家定下了!”
“官人!”包玉娘急道:“宫中险恶,争风吃醋、勾心斗角,我们可不能将女儿献去送死啊!你为何不说女儿已经定亲,想那官家,总也不能强行夺人妻女吧!”
“唉!”王拯叹道,“娘子莫要太天真!官家选定之人,只要尚未成亲,还管你定不定亲!我才刚说得两句婉转的话,那陈公公就已经怫然作色,再说了几句,他就拍案而起,扔下狠话,拂袖而去了!我小官不做不打紧,怕的是牵涉他人,不仅这宅中大小,就怕要连累得王家一族连坐,那你我岂有脸面到地下去见先人!”
包玉娘闻言,不由也叹道:“事既如此,这便如何是好?”
“如今,也只能对不住女儿了!为了我王家大大小小,只能抛舍她一人!唉!生此一女,也不知是我王家幸或不幸!”
* * *
王映淮乍闻被选中美女,仿如猛听得霹雳惊雷,被震得怔然无语。
花朵一般年岁的女孩儿家,花落伤春、对月咏怀,温柔缱绻的诗文读得多了,自然也少不得暗自揣想自身。她王映淮自诩不是一般女子,这世间女子所求的富贵荣华,在她眼中不值一文!而那所谓良人,不求他玉堂金马、官高爵显;不求他家财万贯、奴婢成群;只求他有情有义、有始有终、专心挚爱、唯她一人!再有那文采飞扬、见识不群,闲暇下来,能与她两相唱和、谈古论今,高山流水、欣逢知音!若此一生,能得一知音相爱,则再穷再苦,也于愿已足,那些身外的诸事诸物,其实全都不过是过眼烟云,金颗玉粒是吃一个饱,粗茶淡饭也是吃一个饱,大可不必为此汲汲营营。
然而如此良人,求之亦太难!父亲和兄长们倒也算得是其中之一,可是毕竟是父亲兄长啊!属于她的那一个,不知在这世间的哪个角落?看遍了那些上门求亲者流,夸耀财富者有之,醉心名利者有之;酸文假醋者有之,滥竽充数者有之;风流无品者有之,迂腐不堪者有之……偏就是没有一个类似她心中的既定人选!竟然没有一个!她心中的失望与日俱增。难道真的是她的心气太高了么?好像父母、兄弟们都是这么认为的。是这样吗?“但求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也有错吗?还是真如小弟所说,她的良人,真的只能是天上的神仙才能做得到?那么,她这一生,恐怕就只能抑郁以终了。不过,在她还没有老到死心之前,她仍是抱持希望的,想这普天之下,既然能生有她这般的女子,难道上天就不会生出这样的男子么?或者,上天的本意就是要她“动心忍性”,等考验够了她的坚贞,必然就会为她降下天人。所以,她并不急,她才刚十五岁,日子还长着呢!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现实不待她等到梦中良人,这官家的点秀选美,就这样从天而降了,她所有的美丽梦幻,眼看着就要全部化为泡影!她不甘心!那太子赵桓,谁知道是圆是扁?就算没有官家那样年高风流,那后宫之中,也必然是美女如云,而民间女子,宁可嫁予白丁,也得一夫一妻,就算贫贱夫妻百事哀,也强似深宫寂寞到白头!她才不要做那长门望断、不见君王的美人“之一”!
见她沉默,王拯劝道:“女儿,这次为父也是保你不得了!官家选美,小民哪敢不遵?若是为此得罪官家,不要说为父这小官不保,就是我王家上上下下,恐也要受池鱼之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