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钟离瑨知道她所谓的“大户”,就是后宫。要在人事繁杂的偌大后宫中查看“异象”、找寻庇护之所,非得事先及早谋划不可,一旦事有突变,方能临阵不乱。而宫外就是看守的金兵,她们不求突围,反是以退为进,因时制宜,确实不易。看来,为求逃脱,她真可谓处心积虑啊。
“那……你的家人如何?”邢柟饶有兴趣地问,“你后来又是如何再逃的?”
她摇摇头,“我三人被押至金营,只见得官……”顿了一下,她继续道:“只见得官人和家人一面,金兵北还,家人全不在完颜宗陟所部,如今景况如何,我也不得而知。金兵行至太行山时,遇山寨义军突袭,我与两个侍女趁乱逃进山中。完颜宗陟发现后,先派小队搜索,我们爬上大树得以逃脱。谁知那完颜宗陟竟亲自前来追踪,终于在天将明时,被他在溪边林中寻获。”
“他竟追踪了一日!”邢梁惊讶。一则惊讶于完颜宗陟锲而不舍的执著,二则惊讶于三个小女子,竟要让老谋深算的完颜宗陟花上一日的工夫去追寻!男人的脚力岂会比女人差!这其中肯定又有这个王映淮设下的小诡计了。
“是啊,”邢柟道,“你是如何令他在山中搜寻一日而未果的?”
王映淮笑笑,对邢氏兄弟简要解释了当时的情形。其实,完颜宗陟并不是搜寻未果,她们最终还是被擒了,只不过多逃得些时罢了。
邢柟听罢,瞠目结舌道:“王夫人巧慧,邢柟自愧不如!”
王映淮道:“只是急中生智罢了,也终究未能逃脱。诸位若遇得如此情形,必然更有高招。”
“王夫人败而不馁,如今终于得以逃成,这等毅力胆识,丝毫不让须眉啊。”卞大夫不知听了多久,此时走进洞室,由衷赞道。
“卞老来了!”众人起身相迎。
卞大夫为王映淮疗伤,其他三人退出室外,向钟离瑨洞室行去。
进入室内,邢梁开口道:“拙玉,我想,对这王夫人,我们还是严加防范为好,如今两军正在对峙,她的底细我方终究不甚明了,也不能仅就一面之词,就断定她与完颜宗陟毫无瓜葛——毕竟她待在金营之中,时日不短。”
钟离瑨缓缓点头,邢梁所言,不无道理,尽管他个人凭直觉认为王映淮所言完全属实,而且,除献策、养伤之外,王映淮并没有任何打探军情机密的企图,更不要说重伤如她如何去向完颜宗陟传递情报了。但军情毕竟不是儿戏,小心为上总是不错的。
见他点头,邢梁接着道:“如此,我便着人将其送至镇中,交与柔柔看护,你看可好?” 邢梁之妹邢柔柔在邢家女儿中排行第七,平素好与众兄弟舞枪弄棒,是巡社中唯一的女子部部长。
“也好。”钟离瑨应道,“如此,便要烦劳七小姐了。”王映淮一个女子,又身负重伤,留在军中确实多有不便,到镇中去应能得到更好的照料。“只是,”他不免叮嘱一句,“王夫人身份贵重,还请元直兄吩咐下人,不可稍有怠慢才是。
邢梁深看他一眼,“这个你且放心,我自省得。”只是……他心里似乎泛起一层隐忧。钟离瑨可是邢家全家上下看好的佳婿人选,适堪匹配的便是正当婚龄的七小姐邢柔柔。可是,这个狡猾的钟离瑨,自到东平镇数月以来,对于大家的明示暗示,竟然装聋作哑,毫无表示,总以轻描淡写闲扯开去;对于邢柔柔本人,也一直保持在不卑不亢的态度上,与家中其他女眷毫无二致。邢家众人见他如此姿态,更不好主动提出婚事,怕被他拒绝,即便是婉拒,面子上也会很不好看——堂堂邢家的小姐,怎能被人拒婚?所以,这件婚事虽则大家心照不宣,但终究都没有捅破,总想着日久生情,才貌俱佳的邢柔柔,难道还动不了一颗少年的心?年轻人嘛,终究会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想法的,只分来早与来迟罢了。何况现下,也确如钟离瑨所言,金兵压境,当务之急乃是抗金大计,且将儿女情长暂放一旁,这也完全是他与众不同之所在啊。然而此时……他再看一眼钟离瑨,他依然是一贯的坦然自如,而且,自始至终,他也并没有说一句不合身份的话语。也许,是他自己太多心了。
* * *
王映淮被安置在七小姐院落旁的一个小客院住下。
在东平镇中疗养,比在地突中好上太多。自从被金兵掳进金营,两个多月来,她还不曾如同今日这般自由自在地呼吸过。她知道,派来服侍她的侍女,其实也都是邢柔柔部下的女兵;她也知道,整个七小姐院外,更有邢梁安排的护院看守。这些,她都能理解。毕竟,她在金营中时日太久,仅凭她一面之词,不好轻易定论。反正,只要她诚实无欺,问心无愧,久了,自然能够取信于人。
邢柔柔,全不是娇娇柔柔的样子,其人与其名相去甚远,颀长丰满的身材,简洁干练的劲装,英姿飒爽、潇洒不凡。而她快人快语的性子,也是全无遮拦,初见王映淮,惊艳半晌,由衷赞道:“王夫人花颜绮貌,柔柔今日一见,可保三日不饥!”
众人闻言大笑。王映淮满面羞红。
邢家大夫人魏氏在柔柔头上敲了一记,笑骂:“你这妮子!成日里尽跟着你那些个兄弟,学得不伦不类!看你日后如何嫁得出去!”
邢柔柔不依道:“我早说是娘亲偏心!若是将我生成男儿,也不至今日见到美人儿,却是看得吃不得!”
“越发没正经!”魏夫人斥道,“倒教王夫人见笑了!”
“哪里!”王映淮道,“七小姐真情至性、坦率可喜,实令映淮羡慕不已!”
太夫人一辈的老安人们,招呼王映淮过去,拉着她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笑盈盈地赞不绝口,“真是个天仙一般的可人儿啊!”接着,又关切地询问起“王夫人”的娘家夫家一应的家常。
整个邢氏大家族的女人不少,大家见面团聚时分,都能一团和气,实属不易。对于王映淮的到来,上至太夫人,下至曾孙辈的小女孩,都一样礼貌热情。
自从移入邢家内院,便进入女人的天地。由于战乱时期,邢家内院女眷们并没有更多大的聚会,平日各有各的事务忙碌。四五日来,王映淮除却吃睡疗伤,就只能闲看落花、静听鸟语,倒也悠然自得。在这一派祥和的氛围中,似乎感觉不到战事的影子,令她一时间有些恍惚。
其实战事仍然是很近的。这几日来,完颜宗陟所部在东平镇周遭村落所获不丰,继而想围攻东平,以充粮草,无奈每被镇内外守军击退。只得改向其他城镇劫掠。应援他镇的事务,钟离瑨没有亲自参与,相较之下,守卫本镇的要务不可轻忽。而副都社邢梁也已于前日启程,前往五马山和其他义军所在,游说联合事宜。
完颜宗陟所部离去,战事总算告一段落。
钟离瑨从都社房中退出,转向自己院落方向而去。有人追上来唤道:“拙玉!”
他回过头来,见是邢柟,问道:“坚如,何事?”
邢柟道:“七妹请我们过她院落一叙。”
钟离瑨沉吟不语。七小姐邢柔柔,说不上有哪里不好,论美貌,在这东平镇,那也有“一枝花”的美誉;论才干,她手下有巡社唯一的一部女兵。也不是说她不够蕴藉含蓄,尽管知道家人的期许,但她依旧什么也没有说破,她只是含情脉脉地、仿佛不经意一般地用她那双美目注视他,时常找一些巡社的日常事务来与他商议。也不是说她不够温柔婉转,尽管引领女兵时,她是英姿飒爽的,但在他面前,她的闺仪教养,完全可以称得上无懈可击。可是,她似乎就是离他心目中那“蒹葭苍苍”、“在水一方”的“所谓伊人”有那么一段总不可即的距离。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存在这么一段距离,因为不论怎么看,邢柔柔都堪称是才貌双全、德容兼备的典范啊。直到最近,他似乎幡然醒悟,那段距离的名称原来叫做“神韵”!无论是山水、书画,还是美人,有形而无神,便觉缺少了一份流转的韵味,尽管色彩斑斓,然而却令他觉得实质苍白,也就没有了诱引他潜心投注的契机。而那份神韵之所来,除却天生聪慧,恐怕还有后天的着力修为啊。凝思间,蓦然瞥见邢柟正一脸探寻地在审视着他,他收回思绪,莞尔一笑。
“拙玉,”邢柟迷惑地问:“方才你想到什么?神色似乎很是痴迷。”
“你说呢?”他笑问。邢柟热情率真爽朗,更有一番可爱的迷糊劲。
邢柟可没兴趣打哑谜,哂道:“我想,你总不会是在想七妹吧?”这个朋友怪不给面子的,早在共守磁州时,就向他推荐七妹了,那时候他以父丧未满三年为由婉拒了。如今丧期已满,他又说什么金兵压境,不谈儿女私情!这金兵谁知哪一天才能驱出中原?朝廷早就将河东河北割让给金国了,照他的说法,岂非一辈子莫要谈婚论嫁了?
“如果我说是呢?”钟离瑨仍是那要笑不笑的表情,让人捉摸不透他究竟说的是真是假。
“嗯?”邢柟愣了一下,接着如释重负一般嚷道:“你终于想通了!我早就跟你说过,我家七妹不仅貌美如花,而且文才武艺无不精熟,就连我……”
钟离瑨摆手打断他,提醒道:“是你说七小姐请我们过她院落一叙的。”
“哦,”邢柟打住吹捧兼推销的话头,“七妹说,上回你为她布划的练兵方略,有几点疑惑之处,想找你我相商。”邢柔柔也知道,只请钟离瑨,他必然又要婉转推托。
“既如此,那就走吧。”钟离瑨这回竟然爽快地答应了,害得邢柟又是一愣。
钟离瑨迈出一步,好笑地回头唤道:“坚如,怎么?还是你想改日再去?”
“没有没有!”邢柟赶紧跟上。
第八章
邢柔柔院落花厅。
钟离瑨已经解释完阵图要点,道:“这一应阵图,七小姐用于平日操练,已经足够。但有一点,我以为,临阵应敌,重在因时因地制宜,却不可拘泥于阵图。用兵之法,在乎巧变,尤以如今,金兵轻骑狼奔豕突,排兵布阵更不能依常法,必须适时审时度势,出其不意。”言毕,看看天近黄昏,于是起身告辞。
邢柔柔送二哥和钟离瑨步出院门,终于还是开口问道:“可否烦劳钟离社长,明日再来探讨女子部雁行阵的具体操练事宜?”
钟离瑨直觉地想拒绝,抬眼间却见隔壁的客院也正缓缓走出几个人影。
邢柟自作主张地替他应下,“我会同他一道来的。”眨眨眼,让妹妹放心。钟离瑨无奈地笑了笑,却并不反对。
“七姐,六哥!”
娇俏的小人儿伴着脆嫩的童音一起扑奔过来,卷进邢柔柔的怀抱。
“是朵朵啊!过这边来,六哥抱抱。”邢柟唤道。
邢朵朵又欢呼着投进六哥的怀抱。四岁的小美人,粉嫩粉嫩的脸颊,邢柟亲完还不够,又上手轻轻掐了掐。
“嗤!”邢柔柔嘲笑道:“六哥!似你这般举止,还真不是怜香惜玉的料!”
邢柟斜她一眼,不以为然。
邢柔柔问朵朵:“朵朵,今日怎么想到客院来玩耍了?”
邢朵朵回道:“昨日的昨日,我到客院的槐树上采槐花串儿……”见兄姐皆变脸不悦,立即闭口噤声。
“你们如何进去的?”邢柔柔奇怪道,隔壁的客院分明有她的人守着门呀。
邢朵朵没想到又要惹出另一件不能干的“坏事”——爬墙,理屈地缩了缩头,邢柟笑着刮了一下她的小俏鼻,道:“你只消说清楚,今日为何来客院就够了。”
“哦!”朵朵仰起头来,“王娘娘叫我下树来,说是送我一个香囊,叫我不要再爬树。” 口齿清晰伶俐,可是答非所问。
邢柟耐心地再问:“后来呢?”
“后来,娘亲说这香囊绣样十分精致。今日便带我同到王娘娘院中描绣样来了。”
朵朵的娘亲并几个年轻媳妇说笑间走了过来。而王映淮并没有跟着出来,只站在客院门口与她们挥手道别,然后转身便要进院。
“王夫人!”钟离瑨出言唤住她。不知怎么,她脸上虽是笑意盈盈,可他却感觉到围绕她周身的那股难以言喻的落寞。聪慧如她,不会不知道她在这个大院里实则形同软禁,事实上,他们并没有充分的证据软禁她,而以她的身份论,他们更应该敬重她才是。但她并没有过于计较这些。不知道,她在这里待遇如何?当然,邢梁答应的事情,应该是不会有什么出入的。而且这些小媳妇们也能自由出入客院,可见并没有太多异常之处。
邢柟放下朵朵,看向王映淮,一时间又愣在当场,世间竟有如此楚楚动人的女子!斜晖的阳光下,她一身烟蓝色素淡衣衫,在微风中纤婷玉立,衣袂款款轻扬,颊边散落的一缕发丝也袅袅飘动,只用两支玉簪状似随意挽就的堕髻,仿佛弱不胜簪,素净的脸上脂粉薄施,却仍不失出水芙蓉的清新雅致,周身上下,仿如水雾氤氲,迷濛着一种无以言传的缥缈。这种他从未领受过的美,令他几乎窒息。
钟离瑨轻轻拍了他一下,向客院走去。邢柟跟了上去。
邢柔柔乍听钟离瑨唤住王映淮,有一瞬的错愕。见二人已经迈开步,没有多想,紧随其后而来。
王映淮转身回望这厢,定身等待他们近前,寒暄道:“各位多日不见了。”
“王夫人伤势可见大好了?”钟离瑨问候道。
“谢社长关切!”王映淮道,“已无大碍。”
“王夫人在此可住得惯么?但有不惯,只管开口,切莫客气!乡里物事,就怕夫人用来不便。”邢柟自是主人的身份。
“哪里!我在这里一切都好!有七小姐为邻,又时有院中姐妹来聚,如同家中一般。”王映淮客气地回道。
“怎么?”邢柔柔笑道,“王夫人准备就在这院门口打发了客人么?”
王映淮脸一红,侧身让道:“各位请进!映淮本是寄居,借花献佛,各位莫怪!”
众人进入前厅坐定,侍女进茶。
邢柔柔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