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映淮强颜一笑,安慰她道:“好妹妹,我这不是没事吗?再坏,也无非就是个死字。如今你我都落到这步田地,此时若是死了,反倒是大幸了!”
青黛愤然骂道:“可恨金狗!我但有一口气在,与之势不两立!”
紫穗忙拉扯她衣袖,示意她小心被巡营的金兵听见,青黛道:“怕什么!我手中若有寸铁,也要用来杀金狗,即便拼却一命,在所不惜!”
“青黛!”王映淮劝道,“就算你杀得一个,又何以杀尽万千?切不可轻举妄动、枉送了性命!”
青黛道:“那难道就只能忍辱偷生么?与其如此,不如赴死!娘娘不也是这么做的么?”
“唉!”王映淮长叹一声,是啊,她又有什么好法子呢,她所做的,也无非是消极以死抗争而已!国破家亡,不幸又身为女子,将奈之何!
紫穗悄声附过来道:“娘娘,我们,是不是还可以偷偷逃脱啊?”
青黛沉吟道:“只是此处戒备森严,远非当日宫中可比。娘娘可又有什么妙计?”
看着两个宫女满怀期待的眼神,王映淮苦笑,此时此地,她哪有什么“妙计”!又不好打破她们的希望,只能暂时安慰一下:“但等拔营上路,途中再视情形而动吧!”又专注对青黛道:“青黛,若果想逃成,先得令金人戒心懈怠,平日则需多多隐忍,不可以硬碰硬啊。”如今是否能逃,尚不可知,而以青黛的刚烈,继续顽抗下去,迟早是要吃大亏的啊!
青黛点头应下。
* * *
靖康二年三月二十七日,第一批金军开始北撤。数月以来,各寨女子不堪受辱,死亡相继,但到临行之前,点数俘虏总数仍有一万四千余名,其中包括二帝和后妃、皇子、宗室、贵戚等三千多人。金人将俘虏与财货分为七批,分别押往北方,马车不足,就用牛车,可谓满载而归。
完颜宗陟被分派押送的主要是金兵自各处搜罗得来的众多各类书籍,于四月初一日起程。当然,军中诸将都各自携带着分得的众多女子,而王映淮和青黛、紫穗则被作为完颜宗陟的女人留在他身边。
第二日,渡过黄河,黄昏至陈桥驿。昔日大宋太祖龙兴之地,如今破败凄凉,荒无人迹。完颜宗陟的几个亲兵吆喝着冲破驿馆门扉,门扉应声而倒,尘土飞扬,“哐当”巨响惊得馆内树上鸟雀扑飞,院草丛中虫蝗跳窜,更有城狐社鼠,一闪而逝,转眼没入乱草深处。
完颜宗陟侧身,让青黛、紫穗扶王映淮入内。
自从上次王映淮断臂抗命以来,完颜宗陟再没有强逼,那声“喀嚓”的脆响,似乎仍萦绕在他耳边,久久不去。令他不可思议的是,大宋这些外表柔弱,简直就像弱不胜衣的小小女子,一个个内在竟都如此刚烈!无论是饮恨自尽,还是铁杆穿胸,再如断臂明志,无不令他有瞠目结舌之感,这些女子,比之在战场上大败溃逃的大宋军卒,在金营中奴颜婢膝的帝王臣子,犹如来自截然不同的两个天地!以前,他还只是从书本或道听途说中了解到大宋对女子多如牛毛的教条,如今,他亲眼见证了这些女子的刚烈与坚贞,对她们简直肃然起敬。他无法整饬眼见王映淮当场断臂所带给他的震撼的乱绪,以至于好一段时日,他都陷在一种近乎疯狂的状态中,动辄咆哮大怒,全然失去了原有的理智与冷静。
等他终于再度沉静下来,他发现,王映淮和她的宫女似乎乖顺了不少,初时,他还以为是王映淮历经生死,总算认命想通了。可是后来,见那一贯对他沉默抗命的青黛,竟然也垂眉低眼、恭敬起来,他心中就升起疑惑,不知她们可是又有了些什么计较?难道……她们又在密谋脱逃吗?换作别个女子,也许真是认命了,但是那“不简单”的王映淮,几乎就成功地逃脱过,难保她就不会再来一次!作了这么多前期准备,这次她会选择什么时机出逃呢?啊——他倒很有些期待了!
月色清冷,王映淮在紫穗扶持下站在廊中,遥想着家山越来越远,从此北去,不知可有南归之时!仰首追寻着穿云的月牙,不禁悲从中来,幽然吟道:
“北去车如水,悍兵破尘扉。
别枝栖鹊乱,荆杞草虫肥。
不幸归臣虏,何由忆采薇?
所嗟无片羽,徒羡雁南飞。“
“真是奇志可嘉!”完颜宗陟的声音突兀地响起,随着声音,他的人也走到王映淮跟前,“王昭仪是否需要在下笔墨伺候、题壁留诗呢?”
王映淮怒瞪他一眼,却并不反驳,转身离去。
他接着奚落道:“可惜呀,这里离首阳山远了些,怕是无薇可采呢。”
王映淮大惊站住!万没料到他竟然听懂了她的意思!他汉化的程度不是一般的高!难怪金人要派他负责整理押运书籍北归。
完颜宗陟踱至她身前,审视她愕然的神色,问道:“你可是在想,金人并不都是茹毛饮血的草包,是么?”
正是!可是,她道:“就算不是草包,也同样茹毛饮血!”外加杀人不眨眼!
“哈哈……”完颜宗陟朗声大笑,不错,还确实是如此!他们本就是以渔猎游牧为生的。这个小女子,除却非凡的美貌,而且刚烈、聪慧又多才,他对她真是越来越满意了。
王映淮皱紧双眉,无论他的笑声如何爽朗坦荡,在她心目中,他永远都是侵宋强盗的一员,这是不可抹煞的事实!太原保卫战的惨烈,她不曾亲历,但当时听闻金兵屠城时的震撼与恐怖,仿佛犹在心头,挥之不去。而这个完颜宗陟,当时就正在完颜宗翰所部!金人南下,哪一个不是双手沾满大宋子民的鲜血?再看这月半以来,对金营中的宋女来说,无异于水深火热、暗无天日!几乎每日,都能听到姐妹们濒死挣扎的哭喊,都能看见惨不忍睹的尸身。而这,还是在所谓最“慈悲”的清风寨!完颜宗陟虽然不乐闻女子们被虐的惨嚎,但是同样也并没有大力地阻止!他以为他又有多少“慈悲”?
“怎么?”完颜宗陟又问:“你对我的成见,还不可以改观吗?”他自认,对于她,他已经表现出最大的诚意和耐心了。可以说,除了那次例外,他从来没有施加给她任何的强迫!帅令要求所有将领的女人必须改扮大金梳妆,着大金衣饰,宋女纷纷不肯,金人装束露上体、披羊裘,这对着装严谨的大宋女子来说,是莫大的侮辱,为此自杀者不在少数!她自然也是死活不肯,可他从未多说一个字,他任由她和她的宫女享受特权,可是,她却根本毫不领情!依然是这样冷言冷语、一脸憎恨!她眼中到底有没有眼珠?她胸中到底有没有心肺?
只听她又冷冷回道:“试问,虎口之羊,对于虎的成见,是可以改观的吗?”她不是不知道,他对她确实有所不同,至少其他那几个被分赐给他的宋女,包括帝姬、宗姬(诸王子之女)在内,无不改换了金人装束,甚至王妾还被迫服药,堕下了腹中之胎!可是,这些帅令并未在她身上实施,然而,她的身份仍然不过是一只“虎口之羊”!之所以他没有立即将她吞噬,也许是暂时满足于这种对峙的游戏,或者只是因为他想把她豢养得更加肥壮可口!她与那些需在断头之前被填肥的鸭子根本毫无二致!
第五章
金兵北归途中,依旧烧杀掳掠,因此不时遭到抗金义军的袭击。
完颜宗陟所部,于第八日过相州,进入磁州(相州,今属安阳;磁州,今属邯郸)境内。磁州依太行之险,控漳滏之阻,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而磁州之险,险在鼓山。鼓山系太行山余脉,其南端隔河与神麇山对峙,滏水横穿其间,成所谓太行八陉之第四陉──滏口陉。滏口,当出入河北东路、山东东路之要冲,山势崛起,壁立千仞,易守难攻。靖康元年十一月,金兵二度南下时,在磁州为知州宗泽所阻。十二月,兵马大元帅康王赵构在相州开帅府,宗泽为副帅,离开磁州,磁州遂下。
即将进入山区,行军必须多加小心。虽则磁州尚在金兵控制之下,但境内有大规模的抗金义军——山水寨,这些山寨靠山据山、邻水占水,集结成寨。据说相州以北有数十处山寨,每寨不下三万人,可见声势不小。因此,完颜宗陟在进山之前,驻营休整,并召集部将,详细商讨应敌方略,针对过往曾经经历的各种山战阵式,一一部署停当。
这日辰时,进入山区不久,正行进在两山之间,蓦的前后骚乱蜂起。完颜宗陟勒缰下马,有军士匆匆来报。然后,二人快速前去观阵。王映淮在车中见状,与青黛、紫穗互看一眼,已然心照不宣。
金兵算得是久经阵仗之师,并不曾大乱,除留下小部照应,大部迅速上阵迎战。可是宋女们哪里见识过打仗?早吓得哭哭啼啼、乱乱糟糟,好不热闹。
而山寨军虽则号称数万,但其兵勇皆为河北州县避金贼者,自靖康起事,至多年余,在骁勇善战的金兵眼里不过是乌合之众纠集,只是凭借天险,可得一时之利,毕竟实战经验有限;而且此次邀击之兵,人数并不多,加之首尾呼应不及,显见事出仓促,准备不足,故此,战一时有余,胜负已见分晓。
山寨军退后,完颜宗陟回到王映淮所乘车旁,撩帘探看,车内已空空如也,当时心下一惊,转瞬又不禁莞尔一笑,方才只顾迎敌临阵,一时无暇顾及这个时刻准备脱逃的小美人了——战乱时分,她怎会放过这样的大好时机?他察看了一下车辆周围,车队靠近右方山体,她们必然是由此上山了!召来亲兵,吩咐立即顺此方向,在十里之内快速展开追踪搜索。不过是三个小女子,就算跑得了一时,这荒郊野岭的,根本不可能跑出多远。不过,就算如此,如果连试也不试上一下,还真不是她的作风。
而等到一个多时辰过去,派出的四个小队搜索亲兵赶上大军,均回报说未曾搜到。完颜宗陟不禁双眉皱紧,下令择地扎营。看来,非要他亲自出马,才能找到她了。
副将讶然,劝阻道:“将军,山贼方退,此时正宜速速赶路,以期早日出山,不可在此久留啊!”
完颜宗陟沉吟片刻,决定道:“那么,你且先率部出山,只消给我留下十人即可。”
“将军!”副将又劝,“不过走失几个宋女,也不是什么紧要人物;何况山贼行踪不定,将军何必亲身涉险!或者,我们再派几个人前去查探……”
完颜宗陟摆手制止道:“不必!待我亲自擒得逃虏,自会赶上大军!”
副将无奈,只得领命率军开拔。
* * *
战乱骤起,宋女们哭喊连天,又因阵线太长,少数的金兵难以控制,所以金兵们吆喝着,叫所有车上的女子们集中到中央去,以便统一看管。
王映淮在青黛、紫穗的搀扶下下了车,金兵又向下一辆车走去。
王映淮悄声吩咐:“一次一个,到辎重车后躲藏!”
很快地,紫穗首先溜了过去,接着是王映淮,再是青黛。而宋女们那边,扰扰攘攘,犹自乱成一团。金兵们忙着推搡着、吆喝着。
辎重车后的三人,猫着腰,无声快速地借着装满书籍的辎重车辆的掩护,依次迅疾地闪入了林草丛中。
战事仍在激烈地继续,喊杀声、金戈声和宋女们惊惶的哭喊声混成一片。留守的金兵终于把吓坏的宋女集中在一处,然后在外围围成一圈警戒。
林草簌簌,正是春日草长时。逃命的三人顾不得贪恋春色,慌慌张张地行进在没有路径的山林间,方向也没个选择,只想着能跑多远就多远。终于,喊杀的声音越来越弱了。
一迳没命般疾走,约摸赶了将近一个时辰的路,三人都累得汗水涔涔。
王映淮首先吃不消,臂伤未愈,又如此匆忙逃命,伤处就牵筋动骨般疼痛起来。
“娘娘!”两个宫女急忙扶住她,在地上坐下。
王映淮推测道:“山寨军看来为数不众,战事大概不会持续太久,然后金兵便能察觉我们不见了。最好的景况是,我们无关紧要,走便走了;但是我想,完颜宗陟恐怕……”
“那贼子无一日不在打娘娘的主意,定是放娘娘不过!”青黛道。
王映淮苦笑,“都是我拖累了两位妹妹,若是你们自己逃命,也不至如此!”
“娘娘说哪里话!”紫穗道,“没有娘娘,我们还不知怎么逃呢!”
“娘娘莫想得太多,眼下我们且先过了这关再说。战事结束,金兵找将来怎么办?”青黛问道。凭她们的脚力,定是比不过金兵的。
王映淮四下环顾,然后,指定前方林间一棵大树,决定道:“我们上树暂避!”那棵树尺径适度,并不是林间所有树中最粗壮茂盛者,而且杂处在树木间,并不显眼,应该是最好的隐蔽处所。
“可是,我不会爬树!”紫穗叫道。
“我也不会!”王映淮道,“但是现在必须会!”望向青黛。青黛来自农家,或者曾经爬过树。
果然,青黛道:“我会一些。”虽然那还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但如今情形,也只能指望她了!青黛在树上试了两次,凭着记忆的要领,成功地爬了上去。然后,立即着手训练紫穗。也不知是拜天资所赐,还是求生本能使然,紫穗虽跌得惨痛,但并未花多少工夫就学会了。
然后,王映淮细心地清除了树下杂沓的痕迹,在两人的帮助下,终于爬了上去。
在树上呆了多时,金兵果然找来。当金兵从树林间经过,用尖枪在林草丛中翻拨戳刺时,三人大气也不敢出,当日躲在废屋床下的感觉又重来一次!所有的不同,只不过这次是在树上!
金兵搜寻未果,很快又向前方寻去。
三人不敢下树,直到搜寻的金兵返程而去良久,方才下得地来,辨认了一下方向,又开始奔逃的行程。
“呀!”王映淮忽然脚下一绊,就要倒下。青黛眼疾手快,急忙来扶。可是,仍是“嘶”的一声,王映淮被树枝扯破了衣袖,枝上牵挂下一小缕碎布。
“娘娘,要不要歇一歇?”紫穗问道。终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