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子大厅之内只剩下风静为还有云惊秋及他选出来的四个人。人少了,气氛却骤然紧张起来。风静为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几欲夺口而出的血腥,脸色比平时更清更寒,呈现出接近碎裂的晶莹透彻。方才那些都只是铺垫,火攻成败与否,却在留在厅内这些人身上。
香炉上三支香细烟袅袅,已经燃去了小半。
兰颜凉楚无香收拾停当,依着风静为的吩咐避往山之东南。
兰颜看了看日影,将近一柱香的时间了,自己和凉楚已经汇合,但风静为却还没到,云惊秋也没有踪迹。
风静为要云惊秋留下来究竟要做什么?兰颜衡量一下局势,如果火攻不能成功,自己一干人是极容易被追上的,如若动起手来,连原本的地利优势也没了。
兰颜心里的不安慢慢涌荡起来,一手掩心,缓缓靠上树干。他清楚宫里的布置,纵使失火也决无可能困得住突袭的那些江湖高手。风静为究竟要如何?他突然没了信心,甚至后悔那时竟会丝毫不犹豫地信了风静为的话,那样坚定地相信他一定有办法。如果,万一风静为失策了呢?那如何是好?死则死矣,但,突然有些遗憾,遗憾不能和那个一直追逐自己的男子在一起。
凉楚的神色却很淡,她生性凉薄,看什么都是冷冷淡淡不太在乎。她攻的是医道,经常干的却是杀人的事,活人性命夺人性命都在一手之间,除了效忠红颜宫,没有什么可以让她执著的事,生死也是如此。她不在乎不牵挂,所以冷静。看了兰颜一眼:“右使不必担心,风静为的计从来没有落空过。”
兰颜听她这么一说,立时醒到自己的失态,微微颔首尽敛遗憾仓皇之色。
无香听凉楚如此口气,也稍稍放下提着的心。
日影一点一点西移,林子里静得可以沉淀阳光。一柱香的时间早过了,风静为云惊秋等人还是不见踪影。凉楚的脸色也慢慢变了。兰颜稳了稳神:“我们——”
“起火了!”有人惊呼。
兰颜凉楚无香等人立时望向红颜宫方向。
果然,遥遥火焰盛开如花,烟尘如云似雾蒸腾直上。
兰颜神色一滞,再也说不出话来。为什么?为什么相信他?
无香整个人都呆了,只怔怔地盯着那远远的火光窜得越来越高,眼睛竟是一眨不眨,就那么死死地盯住,盯到后来,两行鲜血从眼角渗沁,触目惊心地划过雪白的面颊,刻下两道血痕。
凉楚痛呼:“无香!”抢过去要搂住那颤抖得站不住还要死死盯着火光的孩子。
无香却已腿一软,跪在地上,望着火光灼艳处,一声嘶喊:“宫主!” 这一声嘶喊惨烈得如断首剐心,血淋淋地刺进每个人的心。
兰颜也蓦然跌坐在地,无血无泪无魂,只喃喃念着云惊秋的名字。
凉楚收住脚步,看周围一群人都是异常死寂,面上都有哀戚不忍之色。心底突地升起荒凉的悲哀。谁能免情?眼前这些人,哪个没有杀过人,哪个没有出生入死过,到头来,还是一样会为至亲至爱的人落泪泣血。无香为宫主,兰颜为云惊秋,还有人为同伴。但是,谁为那个人哭?为那个人悲哀?
火焰妖娆。烟雾迷瘴。
这场火并不如何大,对林子里的人来说却是今生最惨烈的一场焚烧。风吹西北。但,每个人都感受到那烈火灼烧的酷痛,呼吸之间都是炙热的烟尘。
凉楚盍眼,低低叹了一声:“孽债业偿。”
孽债业偿——当年师父收宫主为徒时如是说。
孽债业偿,这两个人,终究没有逃过。
火趁风势血色如焚,烟一团一团地浓呛起来,将将暮的天熏得愈发晦暗。
夜色终究重了起来。火光虽然弱了些映着晚天却格外凄艳,如血色漫天。
兰颜抓着身旁的树干,试着要站起来,可惜力不从心。凉楚慢慢走过去,扶他起来。他本就清瘦,如今更添惨白,看在凉楚眼里无限凄伤。
兰颜对着凉楚微微一笑,笑得凉楚蓦然落泪。“凉楚,你没有说错啊——风静为的计从来没有落空过——”
凉楚心酸。
“我们——回去吧——”兰颜挣开凉楚的手,挪到一跪不起的无香跟前,伸出手:“回去吧——”
无香呆呆楞愣地,目光还在远处火光血色里,好半晌才看到近在眼前的兰颜。终于闭眼,眼角一阵钻心的剧痛。血漫过眼棱,好热好红,就象火一样。“回去?”
“是啊——回去——”兰颜眼色奇异,如梦如幻。
“我——不想回去——”无香摇头,这才发现全身都僵硬了。“回去——没有姐姐——”
“无香!”凉楚冷吸一口气,姐姐!无香的姐姐早就死了,这丫头惊恸过度,脑子竟不正常了!
兰颜却不见一丝惊惧,还是微微笑着:“无香——你不来看兰颜和云惊秋拜堂了么——”
凉楚浑身冰冷,拜堂,她望着兰颜一脸迷幻的微笑,天!兰颜也要发疯了么?“兰颜,你——”
“我怎么了?”兰颜毫无所觉,笑眯眯地转向凉楚:“我要嫁给云惊秋了,凉楚你不替我高兴吗?”他的声音依旧清澈,而且还带着兴奋的颤抖,就好象清水起了涟漪,潋滟着。
凉楚退了一步,又骤然止住。
兰颜手一抬,扯断束发的雪色缎带,发如瀑布倾泻而下。浓烟遮月,林子里很暗,只有远处天边一片红光映得些些明亮。发带断裂,青丝垂落,那一瞬,兰颜的容颜骤然明亮,耀花了凉楚的眼。
这一亮,清秀脱为清丽,清瘦成了纤雅,兰颜从少年一变而为少女。
“兰颜——你是女的——”凉楚回过神来。身旁众人也一时议论纷纷。
右使兰颜,最冷静最自持,竟是个女子?!
“兰颜从来不是男子。”
“你——”凉楚回忆起兰颜当初入宫时的情景,叹息:“你是为了躲他。”
“我不该躲他的,是我害了他。”兰颜笑了笑,那笑丝毫没有悲伤的痕迹:“我现在知道我错了,所以,我要嫁给他。他一直想要和我在一起,我为什么不答应呢?”
“兰颜,你何苦。”
兰颜微笑,没有一点苦涩:“凉楚,你说我这么害了他,他还会要我么?”
凉楚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依旧跪着不动痴痴呆呆的无香:“我们——回去吧——给你和云惊秋——”哽咽着再也说不出口。
七 江山独步 袖手旁观
火光潋滟;映在凉楚等人脸上如施脂粉。只是;这胭脂太灼艳;灼艳得染透清明的眼。
无香痴痴傻傻;凉楚只好背着她。兰颜也不哭泣;一径微笑着。其他人虽然不知道一枝灯影的事;却也知道红颜宫就此焚毁;同伴丧生;不能不感到哀伤悲凉。
一点一点移近;火焰愈盛;明艳得迫人再也近不得半寸。
烟太浓;看不清。凉楚眯眼;目力及处;只见一片红光。但——
〃宫主!〃凉楚惊呼。
这一声宫主喊出;众人皆惊。无香睁眼;却什么也看不见;满目血红。挣开凉楚的怀抱;摔在地上。地面被灼得极烫;她这一摔手肘立时灼伤。她却毫不在乎;冲着热浪来处;伸出前臂:〃宫主——〃她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眼睛睁得要裂开;仍是一片血红;什么都没有。
凉楚赶紧扶起她;〃宫主没事;她很好。〃
无香一下紧紧拥住凉楚;泪夺目而出;却是决艳的血。
曲红颜正立在红颜宫宫门口。雕梁画柱尽皆起火;火焰盛开如花艳烈至极。一片血红中她依旧白衣如雪;卓然肃立。火舌吞吐着;缭绕在她周围;衣发随风不着半点火星。
在火焰之中如冰如云。
如风静为。
凉楚几乎不敢再看那卓绝的背影。宫主没事;风静为必然还活着。他可也有这决绝的背影?这如花火焰可曾毁去那一望见清再望见寒的卓绝?
孽债业偿;还是没有了结么?
无香知道曲红颜无事后;脑子立时清醒起来;一抹脸上血迹:〃宫主;他还在里面啊!一枝——〃
凉楚伸手掩了她的口。
“ 凉——”无香使力挥开凉楚;还要喊。凉楚的声音冷冷淡淡响在耳边:“不用叫了;宫主已经进去了。”无香马上安静下来。她看不见;看不见凉楚此刻脸上悲悯的表情。那是一种知罪的悲悯。
无香只静了一会;又冲周围大喊:“快点进去啊!救火啊!兰颜!你在哪里!快点救火啊!”她抓着一个侍卫猛摇,叫着快点救火却不放人走。
凉楚拉起兰颜的手:“兰颜,你听我说。宫主没事,风静为就没事。云惊秋也就决不会有事,云惊秋没事,听到了么?兰颜?”
云惊秋没事?云惊秋——没事——
兰颜骤然回神;微微浅笑踪影全无;望定凉楚:“他——没事—— ”
“他没事。”凉楚紧了紧握着的手。
兰颜竟是一时反应不过来,目光直直的;盯着凉楚。
“他没事,宫主已经进去了,兰颜,我们也进去帮忙,好吗?”凉楚的声音是罕见的温柔。
兰颜继续呆了片刻,又笑了:“好。”
正门,大厅,回廊,都在焚烧。梁柱,花木,纸张还有尸体都在焚烧。每见到一具焦尸,惨不忍睹却都得仔细打量一番,看看是不是自己人。风静为云惊秋加上另外四人,红颜宫只有这六人而已,但一路行来压在颓廊火柱之下的焦尸却有数十之多。
耳边又传来一阵欢呼;凉楚不由微笑;如今看来;还没有发现红颜宫人的尸体;这一场劫难;也许一个人手都没有折损。
但是;他们又去了哪里?
〃他们去了哪里?〃兰颜神色已镇定得多。现在看来;虽然不明了风静为究竟做了什么;但显然这一仗红颜宫完胜。〃宫主呢?〃
宫主!
凉楚猛的惊醒;脱口而出:〃湖心小筑!〃
湖心小筑早已荡然无存。湖面烟雾滚滚;散发着焦炙的味道。出水亭亭的白丽风荷也全然不见;湖面上浮着层层叠叠的尸体;如莲叶田田;不见流水。
再铁石心肠泰山崩于前色不变的人看了这幅景象;也要寒战要呕吐。
凉楚伏下身子;呕到再也呕不出来了;还是禁不住要作呕。伏在地上;十指扎进泥里;浑身不住地颤抖。抖到最后已经没有力气颤抖了;身上还是发寒得可怕。
“凉楚——”曲红颜的声音如飘自云间;清冷明净;仿佛可以从地狱炼火中挽救众生。
凉楚抬头;看到了如冰如云的白衣。
〃你要是好点了;就过来看看这几个人;他们——〃曲红颜微微垂首:〃大约痴了——〃
顺着她垂首的姿势;凉楚看到了她怀里的人。脸向内侧;长发披垂;什么也瞧不清楚。凉楚眼里;只看到曲红颜雪白衣袖环住的紫色长衣。。
紫得发黑的衣。
而那原本是浅浅柳色幽幽寒意的青衣。
风静为!凉楚一惊而起,火焰、焦尸、血染衣紫,心疾、血毒、不死不休,瞬瞬飞掠脑海却尽成空白。她几乎没有意识已经飞身探出要牵住那一片紫黑的衣袖。
却只堪堪触到一痕血衣。炙热从指尖刺进心底,还有点干硬的粗糙感。
曲红颜抱着怀里的人,站起来。雪白的衣袖映着紫黑垂落,干净得不容停尘的雪白上一丝丝血艳的水痕,如血哭泣。“不需要了——”
不再看跪跌的凉楚,曲红颜慢慢转身,慢慢离去。雪白的衣拂过余烟犹在的焦土,似佛莲开落。紫衣长发从臂弯间垂泄,风烟过处微微飘起。
凉楚瘫软在地,垂首。风静为——究竟怎么了——
“云惊秋!”兰颜一声痛呼拉回了凉楚的神思。侧首,竟是兰颜在抱着云惊秋哭。那一向飞扬跳达的妖星阁主脸上只有空茫之色。叹息着,凉楚挣扎着站起身来,心中却已完全明白,云惊秋身历惨境,十九是崩溃了。
那——风静为呢——这个一手定下杀戮之计的人——又是如何——
曲红颜抱着风静为,慢慢走着,小心翼翼地搂着怀里的人。她不知道究竟要走到哪里,她只知道,这一世,再也不容许怀里的人受到丝毫的伤害。
再也不要有丝毫的伤痛加在他身上。再也不要有。
他,经不起。她,经不起。
为什么没有察觉他已经清瘦得这样厉害?为什么要逃避他日重一日的病痛?为什么从来不去想他也会死?为什么?为——什——么——呢——
早就认定他的强,为什么不愿意承认,他,也是最脆弱的。
就那么放任仇恨毁了一切,毁了一切,恨的,爱的,一并毁掉。曾经以为一起毁灭是最好的结局,得不到幸福就同坠地狱。但是当毁灭近在眼前要变成现实时,却是完全不能接受!
完全不能接受!
平生不信天意!莫音璇也好,曲红颜也罢,不曾信过半分天意。我命由我不由天!命是如此,幸福亦是如此!
生来天下帝王家,自负才情三千斛,为情生为爱亡命自任之,天意不曾涉灵台。
到头来,国仇家恨身耻,滔滔天意茫茫神旨压顶而来,依旧骨傲身坚与天对抗。情债也好,孽缘也罢,莫音璇不要天意,曲红颜只恨该恨的人!天,若真有公道,莫音璇不求幸福,但求恨得其所,恨得其所!你却让莫音璇爱到深处随风逝,让曲红颜恨到尽头回首空——恨到尽头回首空!
曲红颜心口郁滞,身子一软跌倒在地。白衣如舞似云幻雾安安稳稳地接妥怀里的人,偏过头一口血呕在尘土之间。血,艳烈烈的,却再也不能刺痛她的眼她的心。
他,在那决盛绝艳的火焰中,望着她,微微一笑——
冰碎、玉裂、剑断——
却都不及这一笑,哀伤却也欣慰,而且释然,而且宁静——
一身罪孽两手血腥火光映面,他宁静一笑——笑得宁静、而且释然——
却来不及告诉他,她要原谅他——不是愿意原谅他——而是——要原谅他——即使他一身罪孽两手血腥牵扯了无数人命——即使他拒绝宽恕——她也要原谅他——
要原谅他——
可是,为什么——来不及了呢——
垂首,抵上他冰冷的额头,泪终究落了下来。为什么——在我要重头来过的时候——却已经来不及了——
泪,如心冰冷。
一枝灯影,一盏灯,一枝影,灯影相随却是不能幸福——不能幸福啊——
手上极轻微的一颤,曲红颜骤然抬头,骤然惊绝。
风静为微微睁眼,虽然无神但衬着惨白得凄清的容颜,仍是清幽明丽。“红——”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只说了一个字就咳得缓不过气来。他本就衰弱将死,咳起来也是幽幽微微毫无气力。但那一声一声细若游丝的咳嗽还是一点一点地耗尽他最后的生气。伴着咳嗽声声,血如蚕丝绵延而出。
曲红颜抬袖,轻轻捂在他的唇角。血丝缓缓渗透白色衣袖,很慢很慢。看在曲红颜眼里,却比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