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佛点头,她相信眼前这个憔悴的男人,相信——自己的父亲。
“后来,出版社举行庆功宴,庆祝女插画家澈夜的画册卖出了五十万册。那天,她脸色很苍白,总是痴痴凝视远方,后来干脆吐了起来。我不忍见她在庆功宴上失态,就先送她回家。到家后,她抓住我不放,问我,外界把她传得那么难听,我相信吗?我告诉她,清者自清。她听了,先是哈哈大笑,后又喃喃低语,最后竟哭了起来。对我说:儒痕,这世上,有几人做得到清者自清?惟其我并没有做过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才更显得了我的不堪。我还保有这一条清白身子做什么?只怕到死,也没有人相信我的清白,反倒要指住我的坟冢,唾一声荡妇。与其这样,我不如真做一回荡妇,实质名归。说完,她径自脱了衣服扑在我身上。”江儒痕垂下眼,让人看不清他此时的表情。“我是一个男人,又暗暗仰慕她,心里也委曲自己背上了莫须有的罪名,所以,我抱了你母亲,索性同她做个抵实。”
非佛有啼笑皆非的感觉,这算什么?两个成年人因为受不得流言蜚语的刺激,干脆给他们来个弄假成真么?连一旁的萨曼莎修女都错愕地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没说。
江儒痕苦笑,没人会相信他彼时是婚后第一次夜不归营,也是唯一一次。
非佛深吸一口气,镇定情绪,继续问。“然后呢?”
“你母亲是个如此骄傲的女人,第二天醒来,她便说,她绝不会因为是她的第一次而缠着我要我负责。她的自尊心也不允许她哭哭啼啼、委曲求全。她要我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我——当然不同意。她毕竟是个清白女孩。我告诉她,如果是一时冲动,我不会抱她。不,我爱她的狂野独立,爱她的风情万种,更爱她的才华横溢。我想要珍惜与她在一起的时光。她——答应了我。”江儒痕微笑起来,那是一段甜蜜而愉快的时日。
非佛与修女都看出来了,他怀念那段岁月,发自肺腑的深切怀念着。
“接下来,她又开始动笔画插画,只是仿佛在一夜之间,她就参透了绘画的最高境界似的,她的画不再细腻精致,而是浓墨重彩的大色块。鲜明亮丽如生,灰暗晦涩如死。强烈震撼我的感官。我常常坐在一边看她挥笔作画,可是,晚饭以前,她就会赶我走。她说她不希望我太太不安。我知道我已经爱她到无法自拔。有时候,我们也会相拥着度过一个下午。
“但,有一天,我去找她时,她的住处已经是人去楼空,她的邻居说她一早拎着行李离开了。她这一走,便再没有出现过,从此音信杳无。我想,她是早已经萌生了去意罢。所以才会那么潇洒的一夜之间走了个干净。她也是真的要把过去发生的事都抛下罢。所以,我压抑下所有经年累月积下的情愫,回到家人身边。一晃,二十六年便这么过去了。直到不久前,我在谋杀时间门口遇见你。非佛,对不起,我不知道她之后发生的事。如果我知道——”他深深遗憾地望着非佛,“你实在太象你母亲了,相貌、性格、习惯,真是无一不象。”
“但,这并不能证明我就一定是您的女儿。”非佛不是残酷,只是想知道事实罢了。
“我可以证明,你就是父亲与寒阿姨的女儿。”萨曼莎修女轻轻插口道。
这也是非佛觉得奇怪的地方,父亲都不晓得了,晓荷怎么反而会知道的呢?
修女看懂非佛脸上不自觉流露出来的疑惑神色,忍不住低头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之后,低语:“主啊,饶恕我所犯下的过错吧。”
说完,修女才抬起头来,直视非佛多年来丝毫未改的明澈媚眼。
“我的出生,挽救了父母之间摇摇欲坠、濒临破碎的婚姻,更使江、邵两家得以成为姻亲。所以,母亲很疼爱我。假如她对哥哥是宠爱的话,那么她对我就迹近放纵了。我几乎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可是,我真的很幸福。”萨曼莎修女停了下来,耸了耸肩,坦率地笑。“非佛,你或者会恨我罢?恨我可以幸福地生活在父亲母亲身边,可是,你知道么?这样的幸福,在我十二岁时候就已经被打碎了。起因是,我偷看了母亲的日记。我真的只是好奇,好奇母亲在那本精致的日记里究竟写了些什么。所以,我就偷偷翻开来看了。”
修女的声音低沉下去。如果,她不那么好奇,一切是否从此不同呢?她不得而知。可是,她毕竟看了,她的世界也就此颠覆。
“我想,冥冥之中,自有一双主宰命运的手罢。我翻开的那一页,似是母亲经常翻阅的一页,然后,我看见了让我一生都为之改变的内容。”修女闭了闭眼睛,那一日仿佛就在眼前。“日记上记载:一九七八年四月三日,大雨滂沱,中午时分,儒痕上班未归,佣人出门买菜去了,晓松在婴儿房午睡,我坐在客厅的沙发里为肚子中的新生命织毛衣。有人敲门,我走过去开门,门外,站在一个枯槁憔悴如骷髅般的女人,惟有一双眼,显示她曾经灵动的蓬勃生机。她说,她就是寒澈夜。她怀里抱着一个婴儿,粉雕玉琢般的可爱。她告诉我,她已经是脑癌末期,并且全面扩散了。为了生下孩子,她没有接受药物治疗,支撑着活下来。现在,她大限将至,没办法照顾仆出生不久的女儿。她把女儿托付给她的父亲,我的丈夫。希望我们抚养她长大。然后,她把婴儿塞进我的怀里,便消失在大雨之中。我呆呆抱着手中的婴儿,她不哭不闹地睁着一双乌黑圆亮的眼睛望着我。有那么一刹那,我的心几乎软了。这是多么漂亮的一个宝宝啊!可是,我想到了儿子,想到了腹中才成型的胎儿。我知道我不能留下她。儒痕本就对寒澈夜用情甚深,如果让他知道寒澈夜命不久矣,并且留下一个女儿给他,他一定会全心全意照顾这个小孩,那么我的孩子该怎么办?我的私心告诉我,绝不可以让儒痕知道这一切。所以,我开车将孩子偷偷带到沐恩堂门口,放在门廊下。临走时,我又看了那孩子一眼,她竟张着小手向我招啊招的。我看见了她手腕中央有一处淡淡粉红色如莲花花瓣似的胎记……”
听到这里,非佛禁不住低头去看自己的左手手腕,那里,有着一枚淡淡粉红色的胎记。随着年龄渐长,胎记的颜色也愈趋轻浅,仿佛是一枚盛极而衰的莲花花瓣。
抬起眼,非佛震惊不已地望向修女。虽然她已经知道自己的母亲不是父亲的妻子,但饶是如此,在听完修女的述说之后,心中所受的冲击仍然无比巨大。
她以为母亲不要她,却原来不是;她以为母亲不爱她,原来也不是。统统不是,她竟是剥夺了母亲生存的渺茫机会而诞生的孩子,母亲用生命换来了她的降生。
她闭上眼,忍住欲夺眶而出的眼泪。
今生,她都见不到母亲,那个父亲口中明快磊落、狂野独立、风情万种、才华横溢的女子。
“很讽刺是不是?我十二年幸福的生活,竟然是母亲狠心抛弃我同父异母姐姐所换来的。自那以后,我就知道,我还有一个异母姐姐,我从没有刻意地去找你,因为我害怕会破坏母亲苦心维系的家庭。直到我在大学里遇见了你,看见你手腕上的胎记。所以我主动接近你,做你的朋友,并在一次填写健康卡的的时候,知道了你拥有和我一样的罕见血型,也知道你的生日是四月三日,你的家庭住址是沐恩堂孤儿院。我确定,你就是我的姐姐。”修女直言不讳自己最初的目的是想确认她的身份。
“既然秘密已经埋藏了这么多年了,为什么现在想要告诉我?”非佛已没有太深的怨结。母亲身染沉疴,命不久矣,还拼力把她生下来,并想给她争取一个父亲。与这世上千千万万尚来不及出生便已经夭折甚或生下来却没有机会顺利长大成人的孩子相比,她何其幸运。至少,她遇见了真心疼她爱她的人。
江儒痕一直用手捂着脸,掩去其上深深的痛苦。即使他已经听女儿讲述过一遍了,仍觉得锥心刺骨的疼痛。让他惦记悬念了二十六年、四分之一个世纪那么久的人,原来,竟早已经不在人世。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澈夜啊澈夜,你何其天真,我又何其愚钝。你以为你行之将死,别人就会可怜你留下的稚儿,善待她。可是,你错了。我娶的,是一个何其歹毒的女子,夫妻三十年,她从未向我说过她把我们的女儿于一个凄风苦雨之日扔在了孤儿院门口。她于心何忍?
修女望着父亲,眼中浮现深切的悔恨。一念错,便造就了无可挽回的局面。
他们,全是罪人。
“非佛姐妹,上帝是仁慈的,他在这里关上一道门,亦会为你在他处推开一扇窗。同样,上帝也是公平的,因为人所做的事,连一切隐藏的事,无论是善是恶神都必审问。”修女笑得祥和而悠然。“我接受神的审判之日已经临近了,我必忏悔。即使,我找不到你,我也会以个人名义将发生的一切登在报上,以期仍活在这个世界上某处的你,可以看见,并且原谅我的一切罪过。非佛姐妹,你愿意宽恕我所犯下的罪吗?”
“这不是你的错,修女。”非佛平凡的脸孔上展露美丽真挚的笑容。“我们都受了命运的摆布。所以,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就都让它过去罢。”
顿了一会儿,她转而向始终保持着痛苦的沉默的父亲,他没有尽到一个人父的责任,可是,那不是因为他不爱她,而是因为,由始至终,他都不晓得有她这么一个女儿。当她知道自己的父母并非不爱自己,而是一个用生命换得了她的出生的母亲以及一个痛苦于和心爱的人离散二十六年之久的父亲时,她的怨恨与不甘,全数化成了云烟。
“……父亲……”非佛淡淡微笑,“上一代的爱恨情仇,我们小辈并无资格也没立场评判你们的对错。你们的爱恨,也不应延续到下一代人身上。所有的一切,就到此为止罢。”
这个时候,辛容拎着食肆的外卖走了进来,放在茶几上,又机灵乖巧地退出了气氛诡异的会客室。
非佛笑着将白鳝粥、虾肉水晶饺还有几样配菜打开来,推到两人跟前。
“父亲,修女,你们吃一点东西罢。在我任性地跑开了之后的这一段时间里,你们一定都没有好好吃东西。看上去,都瘦了。先在我这里吃一点,然后回去好好洗个澡,睡一觉。不用担心,我在这里,不会跑掉。我们还有大把时间,欢迎你们常常来看我。而我,周末有时间也会去沐恩堂做义工。”非佛诚挚地说。她不是豁达,只是,旧日的一切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重新来过,惟有珍惜眼前。她要与非神幸福美满地生活下去,亦希望无论是父亲还是晓荷,也都可以觉得幸福。
江儒痕放下手,一双沉痛的眼望向这个女儿,一滴眼泪无声地滴落在面前的粥碗里。他负了他们母女的,今生无以偿还。他负了结发妻子与一双儿女的,一样难以偿还啊。
非佛与修女对视一眼,然后非佛走过去,坐在父亲身边,两个女儿,一左一右,靠在他肩上。枕着江儒痕的肩膀,非佛垂下眼睫,这样就好。她不想破坏江家现在的宁静,就让她靠着父亲的肩,就这么一次就好了。
第十一章
父女三人促膝闲聊,一谈,竟谈了足足大半日,三人方意犹未尽地将过去二十多年来彼此之间空白的亲情稍微弥补了一些。
临近傍晚,非佛亲自送父亲与萨曼莎修女出门。
“我周末会去孤儿院,如果,父亲有空,可以一起去做义工。”非佛与修女拥抱说,她不想破坏父亲现在的家庭。只有通过这样的途径,才可以见父亲。
“你已经帮助沐恩堂度过了很多难关了。”萨曼莎修女微笑。非佛以为她不知道她对沐恩堂的匿名捐助,可是,她们是姐妹啊,就象她的直觉告诉她莲恩没死一样,她也知道银行帐上每月定期汇入的款项,一定是非佛的作为。“但,沐恩堂欢迎每一位有爱心的人士。”
“谢谢。”放开修女,非佛看向始终谨慎地与她保持距离,仿佛是害怕又把她给吓跑了的江儒痕,终于上前伸展双臂拥抱了自己的父亲。虽然想要建立起深厚的父女感情不太现实,不过终究是父女天性,她不忍见斯文的父亲眼底深深的自责与失落。
“妈妈已经故世了,您更要好好珍惜身边人。不用担心我,我现在很幸福,单家对我很好,每个人都很爱我。所以,您要保重身体,不要再让家人担心了。”
“好的,好的。”江儒痕强忍心痛,这个从小就失去父爱共母爱的女儿,非但不怨恨他,还认了他这个从没尽过一天责任的父亲。之于他,已经应该满足了。
没有人注意到,远远的,有一双怨毒憎恨的眼一直注视着他们。
她,就是她,毁了我的生活,毁了我的婚姻!眼睛的主人咬牙切齿地诅咒着。为什么二十六年都过去了,她还没有死?还那么吸引他?为什么?但,这一回,她一定不会再有机会纠缠儒痕了,她要一劳永逸地除去她婚姻里的毒瘤,连根拔除。这样,丈夫就不会魂不守舍地每天往她这里跑了。这样,她的家就不会被拆散了。
这边,非佛目送父亲与萨曼莎修女上车,挥手同他们告别,看着他们驶远。然后,她微微蹙了蹙眉,她听见不和谐的引擎声,象是失控了的野马一样刺耳地响起。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了不祥的死亡之音。
非佛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只看见一辆黑色轿车象发疯了一般朝她撞了过来。她想闪躲,可是她的身体竟然不听指挥似地傻傻定在原地。
就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一道身影直直扑向她,将她扑出了原来站立的位置,使她跌倒在地。而身影的主人,却代替她被车狠狠地撞飞了出去。
黑色轿车见撞上的不是非佛,竟然倒回车来加足马力,仿佛执意要置非佛于死地。
“救命!”非佛终于体会到了死亡的恐惧,这种感觉,比之她在克里特岛的悬崖上一跃而下时的感受更令人毛骨悚然。有人恨她,恨到不惜杀死她,甚至牵累到了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