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了一个哈欠,正打算起身时,眼睛被定住了:一个洁白的信封,像一片白色羽毛,轻轻飘落在玫姆枕头。打开一看,竟然是一张绿色的信用卡,薄薄的,凉凉的,泛着凛凛冷光。
我一愣,刹那间,热血如岩浆般喷涌沸腾。拎着这张卡,我跌跌撞撞跑出去,幽深的走道里,一个人影如同兀鹰的翅膀,倏忽掠过。
我飞快追,用尽所有的力气。当追出急诊大楼时,一辆黑色轿车雷霆万钧地冲我压来,我下意识一侧身,像一条巨大的黑鱼,这辆轿车迅疾、无声无息地潜入无尽夜幕中。
30
玫姆于第二天中午醒来。
当时我和加贝正头抵头分吃一份盒饭。快吃完时,才发觉躺在病床上的玫姆正静静注视着我们,目光平静之极。
“玫姆!”我又惊又喜地扑上去,“你可醒了!”
“我,活的?”她艰难地问,口中泛出死人的气味。
“活的、活的、活的……”我兴奋地说,轻轻掐了一把她的手心,“疼的?”
她略略皱起眉头:“为什么?”
“你被救了。我们去找你,发现了你。”
她的目光懒懒地瞥过我和加贝,然后沉沉闭上眼睛。半晌,幽幽吐出几个字:“我恨你们。”
我愣怔住。
直到若干年后我才明白,“死”,对于某些人来说,比“生”更容易。死,或许不需要太大的勇气;而继续苟活下去,才需要惊人的勇气与信念。玫姆便是这样。
一直没敢问玫姆自杀的原因。当那张绿色信用卡递到她手中时,她“咔哒”一声把它一掰为二。我们大气不敢出,她的脸,白得吓人。
重新被救活的玫姆,并没有像许多自杀者那样,继续寻死觅活,她一向认命,或许她承认了自己的劫难还没有结束吧。她顺从地配合治疗,休养,但目光却是涣散的,精神是麻木的,依然一副万念俱灰状,让人忧心忡忡。
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星期,玫姆的血管畅通了,右手也恢复了知觉。尽管她的精神状态依旧令人担忧,但医院催着我们出院。的确,医生已经医好了她身体上的伤口,至于心灵上的创伤,还是让时间来抚平吧。
因为玫姆的右手还不甚灵活,担心她再次寻短见,我把她暂时接到我们家中。我的理由是马上就要过春节了,今年的春节,让我们三人一起度过。
她淡淡说了一声:“好。”
如今,“好”是她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字眼。对任何事情都是“好”,没有意见,没有想法,没有希望,自然也没有失望。哀莫大于心死,说的就应该就是这般吧。
出院这天不是周末,不舍得请假,我让加贝全权负责。冬天的北京,天黑得极早。待我下班走出办公楼时,外面已经是万家灯火了。
回到家里,我看到加贝和玫姆正一起坐在阳台上吃饭。因为玫姆的右手暂时不能活动,所以加贝端着碗,一小勺一小勺小心翼翼喂进她嘴里。尽管在医院时,加贝也经常喂玫姆吃饭,但不知为何,一旦脱离了医院那种氛围,这张画面还是狠狠扎了一下我的眼睛。我低着头换鞋子,没吭声。
“樱桃,怎么这段时间老加班?”加贝头也不抬地问,继续喂玫姆吃饭。
“不加班钱从哪里来?”我淡淡回答,将皮包随手丢到桌子上,“砰”地一声。玫姆如同受惊似的,猛地抬头看我一眼。
我笑笑,她也笑笑:“怎么了?”
“别管她,一贯如此,这是她的风格。”加贝说,又把一小勺饭送到她嘴边。
走进厨房,我发现菜已经凉透了。心里略有些不舒服,但我还是端着剩菜剩饭坐到他们身边。
“怎么样,加贝的手艺还行吧?”我问玫姆。
“好。我还奇怪呢,怎么男人也可以有这么好的厨艺?”她微笑着望加贝,目光非常温柔。
加贝得意极了。为我做了一年多的饭,我还从来没有认真夸奖过他。事实上,我觉得这算什么呢?男人厨艺再高也枉然,挣到钱才是真本事。
“那是因为他时间多啊,闲人!当然有时间锻炼厨艺了。”我笑着解释。
“哼哼,你真了解我。”加贝冷笑。
玫姆看看我,看看他,什么话也没说。
尽管力赞加贝厨艺,但玫姆吃了两口就不愿意再吃下去。短短一个多星期,她已经瘦成皮包骨头;眼圈铁青,皮肤松弛;头发也脱落得惊人。想到半年前那个矫健丰盈得如同非洲麋鹿的玫姆,我心里非常难过。
吃过晚饭,我们三人一并坐在阳台上看外面的夜景。楼下是一个小花园,花园里,一个穿得厚厚的婴儿在母亲的搀扶下学习走路。走不好,像鸭子般摇摇摆摆,接二连三地摔跌,最后终于扑到母亲怀里委屈地哇哇大哭。
看着看着,玫姆突然笑了,喃喃道:“真可爱!”
“是啊,将来你也生一个。”我脱口而出。
一听此言,她眼中难得的亮光一闪而过。“是吗?”她轻声反问。
我悔得真想抽自己耳光。此时的玫姆,敏感得好比一只脱兔。不过,静静几秒钟过去,她自己开了口:“樱桃,有没有想过你的二十八岁?”
二十八岁?我仔细想。今年我二十三岁,二十八岁的我,应该至少在北京立业安身了吧;应该至少有房有车有事业了吧;如果幸运的话,从白领迈升至金领也不一定是神话了吧?
正在遐想着呢,玫姆幽幽地说:“十三岁那年,母亲给我穿上裙子,她告诉我,从此我便是女人了。然而,十八岁那年,我才成为真正的女人。二十八岁这年,我离乡背井,没有家,没有爱人,孩子全部被自己杀死了,自己也差点把自己杀死了。”说着,她抓住我的手,细瘦的手指如同一把嶙嶙白骨,“你知道那种一无所有的感觉吗?就像一片飞絮,飞啊飞啊,可太轻了,总也没法停到土壤里……”
看着她空洞的眼神,我突然觉得毛骨悚然。加贝赶紧走上前,轻轻拉开她的手,安慰:“哪里一无所有呢?你有‘心湖’,有阿夏,有我和樱桃,还有——”他突然拍了一下脑袋,像想起什么似的,兴奋地说:“对了,我还有个迟到的礼物要送给你呢!”
礼物?我愣住。怎么从来没听他说过?
这时,加贝从工作台上拿来一个牛皮纸包,双手递到她面前:“生日快乐。”他望着她笑。
玫姆非常吃惊。我也很好奇,把脑袋一并凑上前看。纸包被一条细麻绳整整齐齐捆着,她小心翼翼解开绳子,打开牛皮纸,一本手工台历赫然呈现在我们面前。
台历用硬纸板做的,深棕色,十二张月历就是十二幅炭笔素描。每张素描都描绘着一个孩子,活泼的、沉静的、乖巧的、调皮的;有的穿着奇怪的民族服装,有的穿着汉人服装,还有的,索性赤膊上阵,神态各异,栩栩如生。在这些素描旁边,有用美术字体标注的日历表,粗犷中凸现浓浓匠心与情意。
玫姆一张一张仔细看,纤瘦的手指爱恋地抚过台历的每寸地方。
“这些孩子是谁?”我问。
“我的学生。”她轻轻回答。
我惊奇地望着加贝。加贝不好意思地解释:“上周我到她家里取东西时发现一堆照片,估计是那些孩子们,所以就比划着画出来了,幸好没有搞错。”说着,他冲我们微微一笑,抱起脚边的吉他,手指轻轻一拨,一道明亮的旋律如阳光刺穿层层阴翳:
“你的生日让我想起,一个很久以前的朋友。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
他独自流浪在街头。我以为他要乞求什么,他却总是摇摇头。
他说今天是他的生日,却没有祝他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握着我的手,跟我一起唱这首生日快乐歌。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有生的日子天天快乐,别在意生日怎么过。这个朋友早已不知下落,眼前的我有一点失落,这世界有些人一无所有,
有些人却得到太多,所以我最亲爱的朋友,请你珍惜你的拥有,
虽然是一首生日才唱的歌,愿永远陪在你左右……”
玫姆听着听着,渐渐地,眼眶湿润了。接着,泪水,像两串断线的珠子,滚滚砸落到台历上。当吉他奏完最后一个颤音时,她终于再也无法自抑,如迷途的孩子,一把抱住加贝,“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这是她自杀后的第十天。她终于哭了。
那块悬挂在我们心头的巨石,在这一刻,终于落地了。
31
在加贝的精心照料下,玫姆的情绪一天天好转。
如果用花来比拟女人的话,那么玫姆便是一把野草花,无所畏惧地生长在田埂、夹道、碎石、峭壁、陇头……开出微小得几乎看不见的小花,泼辣繁茂,热闹恣烈。没有什么可以真正破坏她们,即便是一把烈火过后,只要些许轻风细雨,她们又蓬蓬勃勃、精精神神地抽枝吐芽了。
据说,世界顶级的香水原料中,除了玫瑰以外,被大师们青睐的几乎全部都是草花。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玫姆也算是一种极品了。
心情渐渐平静的玫姆身体恢复得很快,深谙对抗“消极”的最好方式便是“积极”,她强迫自己吃东西,锻炼身体,做事情,寻找快乐,努力恢复生活的热情与兴趣。这段时间,她把“心湖”暂时关门,让服务生们早早回家过年。她说,她要好好梳理一下这十年的生活与记忆。
或许照顾弱者令加贝感受到自身的强大,也或许受到玫姆坚强乐观个性的影响,这些天来,加贝的状态也令人欢欣鼓舞。由于白天生活的忙碌与充实,他晚上的睡眠渐渐恢复正常,心情也随之愉快许多。玫姆是一个感情充沛的女人,点滴小事都会给予热情洋溢的赞美鼓励,这令长久被自卑阴影笼罩的加贝,日渐开朗自信。
家里的气氛终于轻松了,一种久违了的欢乐和谐又重新回到我们身边。春节将至,我们每个人都对新的一年满怀希冀。
快放春节长假了,公司与美国总部的电视会议越来越多。虽然无名小卒的我还不到参与电视会议的资格,但是头头脑脑们没走,我也不愿意提前离开,毕竟这是给上司们留下深刻印象的绝好机会。于是,每当我于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时,往往差不多夜深人静了。
一天清晨,我刚走进办公室,海伦便一阵风似的把我拉出去。“神经病,干吗啊?”我痛苦地揉揉脑袋。严重睡眠不足,头非常沉重。
“杰蕊,你这段时间没事吧?”她正色问我。
“没事,怎么了?”
“如果我告诉你一件事情,你能够接受吗?”
“那要看好事坏事了。”
“如果是非常坏的事情呢?”她紧张兮兮地问。
看她一脸的郑重其事,我的心不禁提了起来。什么坏事?全球通信市场大滑坡,几乎每个通信领域的员工都如履薄冰,时时刻刻担心自己朝不保夕的饭碗。
我也紧张了,催促她:“快说吧。”
“昨天晚上我家没盐了。”她慢吞吞地说,“所以就到你家里借盐。”
一听与工作无关,我长长吐出一口气。“这有什么?吓死我了。”我笑着骂她。
“可,是一个女人给我开的门。”她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说。
“别瞎想了,她是我的朋友。”
海伦撇着嘴,无限鄙夷:“朋友?什么朋友这么亲密无间,连吃粒水果都得要你男朋友剥好了放进嘴里?”
我的心一下子疼了,那幅亲昵的画面在眼前一闪而过。身边的海伦依旧在愤愤不平地控诉:“我还以为她是残废,可一看她的双手竟然是好好的。还有他们之间那种亲密缠绵的眼神,说实话,我一个外人看了,都有些——”
“别说了,她真是我的朋友。”不想再听下去,我正色打断海伦,“是我让她暂时住到我这里的,她身体受了伤,需要人照顾。所以,你误会了。”
“照顾?”她不屑地望着我,眼神既好笑又担忧,“只怕照顾到最后,引狼入室了。”
“胡说!我相信她甚过相信自己。”
“你确信?”
我坦然笑:“我当然确信。”
她耸耸肩:“人,还是别太自信了吧。”
整整一天,我心神不安。尽管一再强调自己的“信任”,可不知为何,海伦所描述的画面在我脑中浮想联翩,栩栩如生。这段时间,玫姆的手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一般情况下不需要加贝亲力亲为。海伦一定撞到了非常特殊的情况,可即便这样,我脑子里还是一团乱麻,怎么理也理不出头绪。
的确,如今的世界,人变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了,还有什么东西能让人相信呢?突然想起这段时间加贝很少给我打电话、发短信,就连平常的交流也少了很多,这在以前,应该是我无限期盼的,可此刻,却令我惊出一身冷汗。
好不容易挨到下班时间,实在顾及不上“印象”问题了,我脚不沾地儿地快速开溜。回到家时,天还没有黑透,在拧开门那一刹那,自己竟然有种“捉奸”的紧张与惶然。
我轻轻推开门,轻轻脱掉鞋子,光着脚轻轻走进去。房间里静得令人恐惧,几乎听得到我的心跳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