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正国际机场的出境大厅交换了纪念品后,沈修篁将书签收入衬衫口袋,目送韩恋梅离去。
她说有个朋友答应来接她。他直觉大概是个男人,怕打扰她,谎称也有人来接他。
「那我们就在这边分手吧。」她笑著对他道别,可不知怎地,他却仿佛听见她精神奕奕的语气下隐藏著某种说不出的伤感。
是他多心了吗?这趟旅行,她看来应该是玩得很开心啊。不该有什么遗憾之处。
或者,因为想到又要回到日常生活,才忍不住懊恼?比起她在澳洲又爬铁桥,又潜水又冲浪的冒险经历,医院的工作对她而言大概是有些无聊。
可当她帮忙机上心绞痛发作的病人时。那专业的架势与温柔的神态又无意中流露了她对医护工作的热爱,就像他一样,虽然喜欢自己的工作与生活,却也偶尔忍不住想抛开一切,远走他乡,
他唇角缓缓一勾,微笑了。
这矛盾的女人,还真有些意思呢。
他想,拉起行李箱,一手捧著礼物,缓缓踏出机场大厅的玻璃门,招了辆计程车,一路直奔台北。
他没直接回自己的公寓,反而要司机开往胡家。来应门的是胡蝶兰的母亲,一看见是他,老人的身子明显一晃,连忙紧抓住门扉。
「怎么啦?胡妈妈。」他蹙眉打量她过於苍白的脸色,「你精神看起来不大好。生病了吗?」
「我--」胡母说不出话来,忽地掩嘴哽咽,踉跄转身。
沈修篁直觉有异,跟著她走进屋里。客厅的沙发上,胡蝶兰的父亲颓然半躺,脸色同样灰败。
「胡伯伯。」他喊了一声,张望了一下室内,「小兰呢?还在美国?」
就在他出差前一个礼拜,胡蝶兰也去了美国,说要在舅舅家住一阵子。
「她--」胡父张嘴像要说些什么,可唇瓣一颤,终究什么也没说。
沈修篁愈发觉得不对劲,「她还好吧?没事吧?是不是在美国玩太累了?该不会又生病住院了吧?」
「她……没住院,只是--」
「只是什么?」沈修篁瞪著胡父胡母,让两人欲言又止的表情弄得心烦意乱,忽地掏出手叽,直拨胡蝶兰的号码。
传来的,却是对方已关机的讯息。
「她没开机?怎么回事?」他追问两个老人家,「我前两天还打电话给她,她说在舅舅家玩得很开心的啊。」
「她--」两个老人对望一眼,神态都是凄然,胡母甚至忍不住饮泣出声,胡父则是在深呼吸几口后,终於颤颤开口。
「她出车祸了。」
「什么?」沈修篁身子一僵,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半晌,他才哑著嗓音问,「她……没事吧?」一双眼惊疑不定地轮流注视胡家父母,期待两人给他一个安心的答案。
可回应他的,只是一片沈寂。
让人捉狂的沈寂--
「你们……你们说话啊!」他颤著声嗓,「告诉拔小兰现在怎样了?告诉我啊,告诉我--」
「修篁!」在他狂乱的逼问了,胡母再也压抑不住心伤,她扑到他怀里,哀哀哭嚎,「她死了。小兰……死了--」
沈修篁一震。一直捧在手中的礼盒落了地,隐隐传出碎裂声。
那沈闷的声响,像一把天外飞来的利刃,不经意扎入他胸口,教他痛得忘了怎么呼吸--
第三章
时光,在茫然迷惘中悄然飞逝。转瞬已是一年。
这一年,沈修篁宛如一具行昆走肉,瘦削的脸上丝毫不见昔日的风采,深凹的眼里,反照的也只是一片空白。
他什么也看不见。
即使被两个好友强拉来高尔夫球场,即使他也木然地跟著挥杆打球,即使他在打不好时也懂得自嘲几句,可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对这一切,全然无心。
他的心,早在一年前随著青梅竹马的女友离去。
她死了,他的心也跟著死了,至今仍毫无苏活的迹象。
看著他宛如木头人的背影,他的两个好友--白礼熙与卓尔春只能相对苦笑。
这两年他们俩都被公司调派大陆工作,几个死党难得聚在一起打高尔夫球,本来以为会是一场欢乐聚会,没想到沈修篁却如此消沈。
「都过了一年了,他还是那个样。」卓尔春叹息。
「再这样下去怎么办?」白礼熙也忍不住忧心,攒紧剑眉,「他总不能一辈子活在过去吧,总要有个人让他走出来。」
可谁有这般能耐?两人想了半天,怎么也找不出合适人选。连沈父沈母都不能劝回自己的儿子了,何况他们这两个长年待在北京工作的朋友?
「你说帮他介绍个新女朋友怎样?」卓尔春问。
「你不是想挨揍吧?」白礼熙白他一眼,「你认为他现在这副死样子会给哪个女人好脸色?谁也比不上他的小兰。」
「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看他一辈子就这么堕落下去。」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说著,两个大男人同声长叹。
察觉两人远远落后,沈修篁回头阶他们,「你们两个干嘛?到底还打不打球?」
「算了,我看咱们别打了,去喝杯饮料吧。」卓尔春宣告放弃,将球杆交给一旁的球僮。
「为什么不打?」沈修篁扬眉,「才打了九个洞。」
「得了,技术这么差,就别献丑了。」卓尔春摊摊手。
白礼熙闻言,轻轻一笑,「看来我们还是一点进步也没,对吧?」
「是啊,再打下去又要刷新纪录了。才打了一半,就高出标准杆十二杆。」
「我十一悍。修篁呢?」
照例,三个大男人聚在一起打高尔夫总要比谁最烂。
「九。」沈修篁回答简洁。
不会吧?其他两人不敢相信,互相扫了对方一眼。
心不在焉的人居然打得比他们俩都还要好?这话要传出去他们俩就别做人了!
「不打了,不打了!」这下就连白礼熙也失了继续打球的兴致,挥了挥手,「喝饮料去。」
眼看两个好朋友同时宣告弃权,沈修篁也没什么意见,也跟著离开绿茵起伏的草地,来到球场内附设的露天咖啡座。
他们各自叫了一杯饮料,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著。白礼熙与卓尔春说起在大陆工作的甘苦谈,沈修篁默默听著,脸上毫无表情。
「你好歹也发表点意见啊。」见他一直不肯说话,白礼熙试著鼓动他精神,「也说说看你最近的工作吧,最近都接了些什么样的Case。」
「我辞职了。」沈修篁淡应,慢条斯理点燃一根烟。
这家伙,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记得他以前还最恨吸二手烟的呢。
两人惊愕地瞪著他,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好半晌,白礼熙首先找回说话的声音,「为什么辞职?又想跷离台湾去玩耍了吗?」他故意以玩笑般的语气问。
沈修篁只是耸耸肩,「只是不想工作而已。」
不想工作,也不出去旅行,他打算就这么把自己闷在台湾发酶?
白礼熙暗晴叹气,表面却笑嘻嘻,「这样吧,你要是不知道到哪儿玩,不如来北京逛逛如何?我包吃包住,还可以当向导。」
「我也是。」卓尔舂跟著拍胸脯,「随时欢迎你来。」
「再看看吧。」沈修篁随口应,显然兴致不高,他拚命抽烟,不一会儿,便吸完了大半根,随手捻熄香菸后,他取出烟盒,眼见里头已空空无几,木然站起身。「我去买烟。」语毕,也不管两个死党在身后叫唤,迳自走出咖啡厅,在转角处的自动贩卖机停下。
他投下两枚五十元硬币,按下按键,贩卖机却毫无反应。
怎么搞的?他皱眉,连续压了几次按键,仍然不见效果,禁不住气上心头,狠狠踹了机器一脚。
「Shit!」他懊恼地迸出一声低咒。忿忿然转过身,正正对上个窈窕娉婷的女性倩影。
她怔怔瞧著他,脸上的表情满是不可置信。
沈修篁原本不以为意,可才刚转过身便心念一动。他忽然想起了她是谁--
「修篁,好久不见。」她哑声打招呼,唇角浅浅扬起。
看得出来,那微笑来得仓皇而勉强。她想必不敢相信站在自己面前这个憔悴而颓废的男人,就是一年前替她设计新屋的设计师吧?
他冷冷一笑,随便点了个头。「嗨,恋梅。」
「你想买什么?」韩恋梅犹豫地问,指了指贩卖机,「是不是需要零钱?我可以借你。」
「不必了。」他挥挥手,嘴角噙著讥诮,「这台栏机器挂了。你借我再多零钱也没用。」
「这样啊。」她深深凝望他,「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你跟朋友来打球吗?」
「嗯。」
「我也是来打球的,跟一群同事一起来。」她轻声笑,「我技术很烂,老被他们嘲笑,干脆躲到这儿来偷懒。」
「哦。」他听著,脸上表情看来颇为不耐。
她眸光一黯,唇昨笑意敛去大半,沈默数秒后,才故作轻快地开口,「你是跟胡小姐一起来的吧?她最近还好吗?」
回应她的,是一记阴沈的瞪视。
她呼吸一颤,容色顿时刷白。「我……说错了什么吗?」
他没理她,甩甩头,转身大踏步就走。
她上前一步,想唤住他,可望著他僵硬孤挺的背影,不由有些瞻怯。
那背影--充满拒绝的意味,严厉冷酷,让人不知该如何亲近。
一年没见了,他似乎变了很多,变得……好陌生。
方才那个只为了买不到一包烟便出声诅咒,甚至狠踹贩卖机的男人,真的是一年前她认识的沈修篁吗?
那么温文儒雅、气定神闲的一个男人,怎么会咸了今天这副粗鲁暴躁的模样?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跟他那个甜美可人的女朋友有关吗?
她迷蒙地想,傻傻站在原地,直到一道清朗的男性声嗓拉回她思绪。
「……你认识修篁吗?」问话的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男人,端正俊挺的五官宛如刀削一般,极有男性味道。
她愣愣地望著他。「你是?」
「白礼熙。」他友善地朝她微笑,「我是修篁的好朋友。」
「白先生,你好,我是……呃,我是他的--」能说是朋友吗?整整一年没联络的两人似乎比陌生人好不了多少。她尴尬地拢了拢发,「他一年前帮我设计过新居,我很欣赏他的设计风格。」
「是吗?那你知道他已经不再替人设计房子了吗?」他低声问,深邃的眼眸像有意打探她的心思。
她轻轻凝眉,「为什么不?」
「我也不清楚。也许他对这份工作忽然没兴趣了吧。」
「怎么可能?」她不信,「他说过他从小就喜欢涂鸦的,也一直很热爱这份工作。」
「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沈修篁了。」白礼熙长长叹息。
「这话什睡意思?」她僵住身子。
「难道你不觉得他变了很多吗?」他若有深意地盯著她。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女朋友死了。」
「什么?」突如其来的消息有如落雷。劈得韩恋梅不知所措。她屏住呼吸,「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一年前,在美国被一辆大卡车给碾过。」白礼熙解释,
她惘然,脸色惨白。
怪不得他会是现在那落拓不堪的模样,原来是因为胡蝶兰去世了。他那么爱她,这残酷的打击肯定令他非常难受,甚至痛不欲生--
莫名地,她鼻尖一酸,眼眶漫开朦胧。
「他一定很难过--」她心痛地眨眼,泪水悄悄坠落。
白礼熙震惊地瞧著她,「你为他难过?」
「啊。」韩恋梅这才发现自己哭了,尴尬地拿手指压了压眼角,「对不起,让你见笑了。」
「你很喜欢修篁吧。」白礼熙若有祈思地望她。
她没说话,苦涩地牵唇。
「如果你真的喜欢他,请你帮他一个忙好吗?」
「……什么忙?」
「救救他。」
他的好明友,希望她能救他。
「他的心因为爱情而死,也许也能为爱情而复活,所以我很冒昧的,想请你帮这个忙。」白礼熙如是说。
他是否太高估她了?凭她,能唤回他坚持死去的心吗?她做得到吗?
回到家后,她找出一直细心珍藏的书签,怔然凝睇著它。
一面看,一面想起一年前,她相他曾经好几次在她凌乱的新居里对饮共谈,他们有许多相似的兴趣,都酷爱旅行。
她和他,曾经在同一个夜晚聆听同一出歌剧,也在那晚,欣赏过同一片南半球的灿烂星空。他们买了相同的书签送给对方,还在飞机上相邻而坐,她在机场大厅怅然与他分手,并暗下决心从此再也不要见他,可却又於一年后,在高尔夫球场相遇。
一切的巧合。都只是偶然吗?或者,真是命中注定?
她伏在案头,对著书签失眠了整夜,思绪翩然。
她真的……有办法让他的心复活吗?她很怀疑,即使经过一晚的思量,仍不敢肯定。
可当廉外的天空绽出第一道晨曦时,她忽地领悟,这样的挣扎只是徒然。
一年了,她仍然没忘了他,再见到他时,更为他的憔悴心痛不已。
她还是喜欢他。无论做不做得到,有没有办法,她都只能勇敢去尝试,因为她无法眼睁睁看著他就此堕落下去。她不希望他再继续将自己深埋於悲伤的地狱里。如果可能,她想见到他的笑容。那温柔的、和暖的、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她站起身,拉开窗廉,远眺微熹的东方,明丽的眸也如天空,缓缓点亮坚定的光芒。
「哈罗,我又来了。」
拉开大门。映入沈修篁眼瞳的是那张近日经常莫名出现的灿烂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