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在下午发来信息,他要到埃及出差,公司有个重要案子要处理,一周后回来。链链忽然发现,她跟G似乎已经成了有某种联系而有必要互通消息的人,她却没有想到那个称谓,比如“情人”。
另一个电话很快扭转了链链的注意力,是国内打来的,看到那一连串的号码,链链心里就一惊。打电话的,是链链同父异母的哥哥。哥哥的语气谨小慎微:
“链链,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跟山之间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一定要离婚呢?”
“我还没做好结婚的准备。”链链也知道自己的理由很苍白,并不适用于任何对象,但连她自己也越来越搞不懂其中的原因了。
“哦,链链我就希望你好好考虑一下,你二十好几了,结婚离婚不是小事情,如果没有什么根本的矛盾,至少可以等等再看啊。我们都觉得山是个不错的男孩,再找到对你这么好的人可不容易啊。女孩子一天比一天大了,就不好找人家了。你还能年轻几年啊?”
链链无法把自己面对纷乱的生活的感受表达出来,那几乎是比登天还难的任务。
“我考虑过了,我不会改变主意。”
“还有一件事,链链,我本不该告诉你,你离得那么远,照顾自己都还不容易,但爸妈是我们共同的,我得让你知道些真实情况。”
“出什么事了?”链链觉得头皮发麻。
“山打过电话来家里,说你们要离婚了,他一边说就一边哭了。你知道,爸妈都挺喜欢他的,就问怎么回事,他说他自己都不清楚,可能是你学坏了。爸妈听了就上火了,他们都是奔八十岁的人了,哪能承受这种打击。唉,当天夜里就病倒了,爸连睡觉都念叨着山的名字。现在爸妈都住院呢,一个青光眼,一个白内障,搞不好两个人都要失明……”
链链呆坐到床上。
链链有一个奇怪的家庭,爸爸是二婚,生链链的时候快五十岁了,链链如今二十几岁,也把爸爸催得更老,爸爸有着应该是她爷爷的年龄。链链有几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和姐姐,今年也都接近五十岁了,链链因此生活在一个年代错乱的家庭里,跟父母因为隔了太远的年份而很少有正常的交流。她在大学毕业以后先是漂在北京,如今又漂在巴黎,离父母的距离越来越远地看不见了。她没想到,自己的生活变迁能如此剧烈地震动了远隔了千山万水的家人。
链链赶紧拨了电话过去,爸爸年迈的声音在那端缓慢地响起:
“链链啊,你好吗?”
“爸,你们的眼睛到底怎么了?”
“唉,别担心,我们现在还都看得见,医生说好好养,能恢复的。”
“你们跟着上什么火啊,又不是什么大事?”
“链链啊,结婚离婚还不是大事,那什么是大事啊?我跟你妈想过了,当初我们逼着你跟山结婚也是有责任的,我们一直以为你们早就同意了,何况你出国又花了人家那么多钱。现在看来,可能我们知道得也不多,总之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你自己拿主意吧,你要是真想离,肯定有你的道理。我们这个年纪还能跟你几年呢?我们唯一的意见就是,像山这样的男孩你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啊,你自己想清楚。”爸爸喘了口气,又继续说:“离婚的事情,你也别太大压力了。我们跟人家好聚好散。你用了人家多少钱,爸妈这里有多少你都拿去还给人家,咱们不能欠了人家人情还欠钱啊。”
链链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
她看到有一堵墙轰然倒塌。这面墙在他和父母之间竖立了很多年。她有着一个孤单而
(与上行接排)无依无靠的童年,那时候爸爸在城里上班,妈妈在陪哥哥住院,她就一个人借住在郊区的邻居家里。孤单的成长经历阻止了他和父母之间所有的交流和表达。她从离开家以后就再也没有告诉过他们自己的真实生活,她曾经无法理解父亲对她的漠视。就连她出国,父母也是在她上飞机的前一天才知晓的。她习惯了按照自己的意愿疯狂地跑远,她偶尔会想念朋友,却从来没想念过父母。
可是,这么多年以后,她才知道她在父母的心里有着如此沉重的分量,他们辛苦而执著
(与上行接排)地从只言片语的信息里捕捉她的生活,她从来没有真正走远过。尤其是她眼中自私冷酷的父亲,他终于老了,他老得有时要靠链链扶一把才能从沙发上站起来,他曾经像大树一样沉默,可他毕竟承担了这么多年的苦难风雨。
链链一下子觉得生活糟糕透顶,婚姻和钱财,父母和恩怨,她遇到的麻烦充满了世俗的气息,她疲于应战。
但不知哪里,始终有一个力量一直固执地支撑着她的主张,她呆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去冲凉。在洗浴间蒸腾的雾气里,她隐约看得见卡若琳阳光似的微笑。
《半个橙子》 第二部分《半个橙子》 支 票
12。支票
刘拉丁很早就回到了巴黎,这多少有点出人意料。链链以为她会在国内胡吃海喝过够了嘴瘾才能回来。没想到,她不但回来得快,还精神抖擞地去电脑公司辞了职,然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连几天不出门。链链忍不住打电话过去想看看她又玩什么新花样,刘拉丁神秘兮兮地告诉她:我想开一间旅行社,正在收集资料,你觉得行不行?
链链对旅行社没什么主见,但她相信刘拉丁这么精灵古怪的人,一定有她的办法,她说你想好了就试试,以后你就要当巴黎人了,的确应该有个长远打算啊。
刘拉丁某一天打了一个神秘的电话,链链后来知道了,这电话不但神秘而且有点荒诞。
电话是打给伟的。她跟伟说,她刚刚确认,在从北京回巴黎的那个晚上竟然不小心怀孕了。她说现在父母在电话里骂她生活不检点,跟男朋友也不敢见面,马上还要去找医生做手术。她觉得自己本来正常的生活遇到了意料之外的不幸,她快绝望了……
伟被刘拉丁的电话吓坏了。他连忙哄着刘拉丁,说你不要害怕,都是我不好。末了,他跟刘拉丁说,我暂时不能回巴黎,但过几天会有人给你打电话,我会委托他送些钱给你,你先把手术做了。
刘拉丁握着电话舒了口气。
原来,事情巧得很,这次刘拉丁回国跟伟正好在北京机场遇到,他们乘同一班飞机到达的。伟自然是鞍前马后殷勤得很,陪着刘拉丁在北京逛了一个下午。刘拉丁家住青岛,当她最后一个晚上回到北京,准备第二天返回巴黎的时候,伟又亲自开车把她接来安顿在旅馆。
他们在旅馆聊了很久,尽管她对伟没有过多的好感,但伟这么久以来的痴心追逐,至少获得了她的极大信任。她跟伟聊起了她将留在巴黎的迷茫而未知的前景,伟不失时机地表白,只要刘拉丁需要,他会竭尽全力地帮助她在那里开创出一个新局面。
夜色阑珊,刘拉丁一个人非常孤单,她今晚说的话在巴黎是不能跟许阳说的,她跟许阳的关系在没有最终尘埃落定之前,她有必要对他保持一种志在必得的矜持,这是她从让那里得来的教训。北京的夜空阴沉一片,她看着眼前玻璃窗里映着的她和伟清晰的影子,有一瞬间,她忽然需要一个支撑,她把头靠在了伟的肩头……
后悔从她上飞机时就开始了。伟的床上功夫很一般,甚至有些古板和幼稚,这令刘拉丁大呼上当,更重要的是,她对伟的感情始终是感激和无奈。但这一晚之后,她却惊奇地发现,即使对于她喜欢得一塌糊涂且打算厮守终生的许阳,她仍然无法在千里迢迢的北京保持对他的忠诚。她不知道,到底思想里面哪根神经关闭了,让她对应有的忠诚视而不见?!
回到巴黎,她跟许阳仍然如胶似漆地热恋。她觉得有必要摆脱伟的关系又要给自己一个心理平衡的交待,当然她刘拉丁选择的平衡方式一向是经济实惠的,买名牌东西、未来可能开公司,什么不需要钱啊?她算好了日子,给伟打了前面的电话。
几天后,伟叫他的巴黎朋友小杨给刘拉丁打来了电话,约刘拉丁周一晚上八点钟在他的公司见面,他负责把一张支票转交给刘拉丁。
刘拉丁故意没涂脂粉,围了深色的披肩,把头发垂下来几绺,显得一副病弱的样子。她循着小杨给她的公司地址,找到了离香街不远的一幢办公楼。她来到二楼敲了房门。小杨客气地开了门,办公间有的灯已经熄了,只有零星几个身影还在电脑前晃动着。小杨转身把放在旁边办公桌上的一个本子拿过来,从里面抽出一张支票。“这是伟让我给你的,你先拿着,他说让你注意身体,好好保养一下。”
“哦,麻烦你了。”刘拉丁低头瞄了一眼那上面的金额:五千欧元。这是个让她满意的数字。“你们这么晚还不下班,满辛苦的”。(交换位置)她找到个话题掩饰自己的得意。
“马上走了,我跟朋友晚点儿还有个约会。哦,你去哪里?顺路的话我可以载你一程。”
“巴士底狱站。”
“那正好,你坐我车吧。”
“是吗,那好啊,我这么有运气。”
小杨马上收拾了桌上的东西,提起皮包,招呼了前面一个背影:“嗨,我们可以走了。顺便也送刘小姐一程。”
“好的,你的事情搞好了?”前面那个人边回头边转身站起来,“刘小……”他刚想过来跟刘拉丁握手认识,两个人同时呆住了。是许阳!刘拉丁做梦也想不到居然在这里碰到许阳!
有几秒钟的停滞,许阳的眼睛里迅速闪过一丝干涩,他轻轻晃了晃头问:“这么说那张支票是给你的?”刘拉丁眼睛睁得大大的,显然许阳已经听说了关于这张支票的用途。她额头渗出了汗珠。纵然刘拉丁有浑身解数,这次遭遇毕竟来得太突然,又当着小杨的面,她不可能否认任何事实。她头脑一片空白地站在原地,呆呆地说:“许阳,我能跟你单独解释一下吗?”
“我看不必了,你想解释什么呢?还是让小杨送你回去吧。”许阳说罢提起旁边的一袋子东西,神情黯然地跟小杨说回头再联系,然后开门走了。
“你们认识?”小杨有点摸不到头脑。
“嗯。”刘拉丁的腿像灌了铅似的。“许阳怎么会在这里?”
“许阳父亲的餐馆是我们公司的一个大客户,许阳每隔一段时间来替他父亲打理一些业务报表。我们现在是朋友了。”
刘拉丁的头脑里飞快的闪过无数个理由,想要解除许阳的误会,时间越短越好,才显得可信一些。但她徒劳地搜索了半天,没有任何收获,她看不到自己可以被拯救的希望了,何况她虽然没有真的怀孕,但她也不是百分之百的清白。
“我不了解你的故事,但我希望交往一个简单的女朋友。好像我们不太合适,对不起。”
(与上行接排)许阳在一个小时以后打来了电话,语调平静却刀刀割在皮肤上。那时刘拉丁已经跟链链坐在了一间咖啡馆里。刘拉丁拼命地抽烟,她跟链链说她真的不喜欢伟,她只是觉得伟有点趁火打劫,而且她开公司也需要些钱……她垂下的头发越发显得人楚楚可怜。链链也不知道应该怎样安慰她,这完全是节外生枝,责任也在刘拉丁自己,看来没有人能救她了。刘拉丁放下电话,眼泪像山洪一样爆发了。
她说没有了许阳,她活不下去了。这让链链想起了刘拉丁的外省男友让,让走的时候,刘拉丁也这样说的。
《半个橙子》 第二部分《半个橙子》 身体决定爱情(1)
13。身体决定爱情
从世界到身体,再从身体到世界
大清早,G出差回来发来了短信:到巴黎了,天下小雨,你好吗?小丫头,想我了吗?
链链睡眼惺忪地打开手机,一下子精神起来。她伸手拨开头顶的窗帘,外面的空气一派清新。G穿西装上衣、牛仔裤的身影马上占据了她的脑海,那情人般期待的感觉烟雾一样扩散开来。她回了短信:我刚起床,你回来了真好。
这个白天链链不用工作,这让等待变得更漫长。她来到密特朗图书馆翻阅里面的图书。链链想查阅一九六八年那场革命,书中的黑白图片揪起了她对年轻激情的赞赏与觉悟,她在书堆里拼命嗅着那个遥远年代的气息,年轻人跳跃和吼叫的疯狂街头,全副武装的警察带着防毒面罩,像那个年代的标志性道具。她现在就读的索邦大学的校址,以及环绕旁边的拉丁区,正是当年那场革命的根据地,学生游行最终引发以雷诺汽车厂的工人为首的全法国工人的罢工。时空一下子在眼前错乱交叉起来,像电影片段的组合。整个下午,她好像摔进了海绵垫蓬松的包裹里,最后终于拍拍土站起来,卡若琳恍惚间站到她面前说,地平线远处亮起过光芒,我的年轻时代,多美好。是的,不是每个人都能如她那样幸运。链链揉了揉发胀的眼睛。
走出图书馆长长的电梯出口,有个巨大的广场,四角是四座高大对称的玻璃建筑,唯美而独立。广场上迎面来的高大的男人,长风衣上,流淌着雨季冷静的线条,无辜的脸,有水迹,你担心他着凉。“有史以来头一遭,革命不只为面包,还为蔷薇,”链链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直重复着那句话。她迎上前去:“你好吗?G,好像你去埃及去了很久。”两颊吻了又吻。G轻轻扶着她的肩,假装得意地说:“啊,你这样感觉就对了,看来你想我了”。链链的心里透明得没有任何抵抗。远处冷飕飕的街,和像听话的小狗一样伫立在雨中的灰色楼群,是老欧洲无可挑剔的优雅。没有伞,只能淋雨,她喜欢这样的巴黎,干净、隐蔽,想要多少自由都给你。
G带她去了七区街道上的老式法餐厅。那里有G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