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是链链在逛名品店时留意到的新款式。窗外也不时有来来往往的奔驰车闲庭信步似地(的)出入。早听说巴黎的华侨对奔驰车的无比钟爱,他们几乎是清一色的奔驰拥护者,每有大小聚会,常常有奔驰长龙塞街,搞得周围的居民叫苦不堪。听说驻地使馆的官员也常常因此呼吁,考虑一下中国人在这里的影响,号召大家以后遇到重大聚会尽量搭乘地铁。
何平看来并不是单独邀请链链吃这顿晚餐,他们落座在一个围坐了十几个人的桌子旁边。“今天是协会里面的工作餐,我不能缺席,只好委屈你一起了。”
“哦,是吗,那会不会打扰你们的会议啊?”
“不会啊,正好可以介绍你认识一些新朋友,说不定以后帮得到你。”
链链坐在何平身边,何平讲温州话,这多少有点出乎链链的意料。因为何平高大的身材、爽朗的笑声和之前说得流利的普通话,链链一直以为他是北方人。何平这时一面跟周围的人热烈谈论着新近的投资项目,一面照顾着链链,帮她夹菜,也帮她把别人递过来的酒杯挡住,他说人家小姑娘不会喝酒,大家“酒”下留人,还是我替她来吧。链链感激地看着他,这种场合她向来无力招架,幸好何平是个能言善辩、讲话幽默的人,一桌人总被他逗得前仰后合,大家也就不再为难链链了。何平喝啤酒都是大杯落肚,从不推三让四,很豪爽,这一点完全不像那些在法国呆(待)久了养成了“红酒癖”的慢条斯理的侨民们。何平的声音响亮,很有一种当家作主的号召力,还时常伴着一个非常绅士的动作,就是他能用一只手同时握住一个餐叉和调羹,两者配合把盘子里的菜切分成均匀的小份儿,再用另一只手拿起每个人面前的小碟子,麻利地的装进去,同坐一桌的人就都被照顾的(得)舒舒服服,可以专注着眼前的碟子,吃得不紧不慢。
吃了饭,在一群人呼啸着去唱卡拉OK的时候,链链小声跟何平说:
“要不我们下次谈吧,你今天好像不太抽得出时间。”
何平犹豫了一下,“这样吧,我送你回去,路上聊吧。”于是他们趁着忙乱,离开了酒店。何平今天开的是辆货车,链链坐上去的时候,宽宽敞敞的,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快乐。货车比普通车更高些,视野开阔。“我平时都开这个的,你不习惯吧?”何平在驾驶座上挥挥手,满脸自得其乐的满足,“咦,我还是第一次坐这种车,又大又安稳,感觉很好啊。”链链好奇地在上面转来转去。何平车里的音乐竟然都是国内的流行歌曲,“我每年都回国几次,这些歌儿都是新出的,你看喜欢听什么?”,看着何平摆弄那些CD,链链感觉亲切极了。
“才出国也没多久,国内的新歌我们都不会唱了,现在觉得好落伍。”
“嗯,我们刚来的时候也不适应,后来经常回回国,还是能赶上些新流行。”
“哦,那你全家都在这里吗?你应该有好几个小孩子吧?”
“是啊,我们一个家族几十口人都在这里,我有三个小孩子呢。”说起小孩子,何平眼角笑得弯弯的,好像幸福得快溢出来了。
“哦,听说这里的小孩子都不讲中文,她(他)们跟你们沟通(交换位置)怎么办呢?(此句话变成“他们跟你们怎么沟通呢?”)”
“那没有问题,我们都是中文法语掺合着说,不过也的确,更深层的交流比较困难。但是……”何平故意拉长了语调,“小孩子跟我的感情都很好。我每星期要去私立学校接他们回家过周末呢。”说罢,他拍拍胸脯,好像他是个无比骄傲和威严的爸爸。“呆(待)会儿我就要回去给他们做鱼吃喽。”
《半个橙子》 第一部分《半个橙子》 你很会做爱吗?(2)
链链被他逗乐了,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忽然被唤醒,她跟何平好像已经认识很久了。
“说起小孩子我还真有些感触,当父母的要赶紧趁他们年龄还小,跟他们多亲近,等他们稍微长大一点儿,连拉拉手都不给你拉了。像你们这么大,估计连电话都不常跟父母打了吧?唉。”
巴黎的夜色今晚(移至段首)格外温和,何平的大车前后轻轻一撞,技术娴熟地挤进了链链家街边的停靠位。
“说说你工作的事情吧,看看我能帮你些什么忙?”
“哦,我在国内做记者的,不知道这里有没有相关的工作可以做。”
“记者啊,我想想,嗯,我帮你推荐给一个朋友吧。他在这里搞一份华文报纸,你喜欢吗?”
“好啊,能做报纸是最好不过了。”链链最害怕的是找份餐馆工这种不见天日的工作了。“如果需要,我可以马上准备些简历、以前发表的文章之类的,给他们看看。”
“好,你回去准备一下,等联系上他们人以后,我打电话给你吧。”说罢,何平和链链匆匆告了辞。货车重新挤出停车位,很快消失在链链的视野之外。
在等待消息的这段时间里,链链收到了国内编辑的约稿信,让她帮忙写一篇温州商帮海外创业的稿子。这刚好是链链此时感兴趣的题材。于是她与编辑迅速敲定了采访对象和提纲。面对几个行业、至少二十几个代表人物的采访量,链链只有再次求助于何平。何平爽快地答应了链链的要求,帮她联系被采访人。
采访进行得非常顺利。何平在华侨群体里有着很高的声望,关系也很广泛。他帮链链分别约好了采访对象,时间地点都非常明确,链链只要按照何平电话里的安排赶过去就正好可以采访到对方。在咖啡馆里,在厂房里,或在某个企业主的办公室里,链链逐步了解了这个移民群不同寻常的创业经历,二十几天下来,在何平的遥控指挥下,她的“温商海外故事”就积累了丰富的素材,特别是温州人从无一立足之地的窘迫移民之初开始,硬是在一条条商业街上挤走法国商人、再挤走犹太人,最后形成自己的根据地的故事,给了链链很多真实的震撼。稿子一气呵成,发表在国内报纸的那几天,链链开心极了,她的文章得到了很多读者的热情关注,还有几家报纸做了转载。
“何平,我要请客你啊,国内把报纸寄过来了,多亏了你帮忙啊,不知道帮我节省了多少时间和周折呢。”
“别这么客气嘛,我应该替(向)大记者祝贺才是啊。”何平说话的口气永远像爸爸一样有温柔的浮力,这一片浮力,让链链感觉到宠爱。这正是链链的成长过程所缺失的,她有一个冷漠得像邻居一样陌路的爸爸,她是那个爸爸的第六个孩子,理所当然被忽视的角色。她没事儿的时候常常幻想,现在这个爸爸可能是把她捡来养大的,她应该还有个亲生爸爸在遥远的地方,总有一天他会回来找她。链链的缺失的性格促使她习惯了独立和漫长的期待,对某天将会到来的补偿的期待。
链链在那家华文报纸的工作很快也落实了,她和何平约好了去吃顿饭庆祝一下。
这一次,何平的车开到链链家的楼下来接她。链链从楼上下来的时候,看见何平穿了笔挺的黑色西装,开了那辆黑色的奔驰,黄昏的太阳,在他高大挺拔的身上包裹着一圈柔和的光芒。链链低头看看自己的牛仔衣裤,跟何平的打扮极不搭调,有些不伦不类的,就撇撇嘴笑了。来到近前,何平绅士般地开了车门,“大记者,晚上好。”
何平带她去了巴黎歌剧院附近的一家法餐厅。“介绍你喝这种粉红酒,也叫玫瑰酒,清淡的,很适合女孩子。”习惯开大货车的何平,原来也有他细腻的一面。链链看着浅浅的一小圈气泡在高脚杯里沉淀下来,粉红色的酒有种天然的纯净和轻柔。何平要了杯白葡萄酒,“来,祝贺大记者的文章成功”,两个人碰了碰杯,发出脆微的响音。“你想一想待会儿去哪里玩,我可以请客你去,作为礼物。怎么样?”链链抬起头,她才发现何平的头发也是刚刚修剪过的,发迹整齐光滑,好像他特意为这个晚上的约会做了很多功(工)夫。
“哇,今天这么帅,有什么喜事吗?”
“不习惯是吧。请客嘛,总得正式点。不过说实话,我也很少这样穿,除了有什么大型活动。唉,没办法,人太帅了,平时总得低调点儿。”何平恶作剧地伸了下舌头。
“那待会儿我们去科技城的那家立体电影院吧,听说那个电影院很神奇,我还没看过立体电影呢。”链链今晚的心情也出奇的好。
“好啊,先把东西吃好,我们就去。这是法国很有名的多宝鱼,佐料的味道很特别,慢慢吃,看喜不喜欢。”
电影院是个由透明玻璃组成的大圆球,在十九区科技城的正中心,里面以播放镜头感极强的纪录片为主。链链早就听说过,一直没来过。他们饱餐了晚饭之后,汽车转几个弯就开到了,那里离餐厅很近。
他们进去(入)电影院的时候,里面的人不多,巨大的(交换位置)一个放映厅,座椅的排列和梯阶的设计都高而陡峭,好像(以便)用来营造立体效果。他们选择了居中的位置坐下。
不多时,电影开场了,先是一片云雾般的彩色花纹光束从屏幕上升起,然后一直弥漫过来,弥漫过头发和屋顶,包裹了整个大厅,人在一瞬间整个(交换位置)被奇异的光环包围在其中,好像成为电影的一部分。电影是一部讲述印度宗教的纪录片,随着镜头以飞机的视角从印度古老的寺庙上空穿越,人也仿佛坐在飞机里跟着一起感受了飞翔的美妙。哦,太美了,链链被这奇妙的视觉技术征服了,镜头稍稍加速,她赶忙抓紧座椅扶手,生怕从飞旋着的机舱里摔下去。
电影在印度僧人祈祷的黄昏的光芒里结束,链链半天都没回过神儿来。她扭头看何平,何平正笑眯眯的望着她,他搭在链链椅背上的手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头:“你的提议不错,这里的感受真的很神奇,我都从来没来过,下次我可以带我的小女儿来看。”何平的手并没有马上离开,他在链链的肩头迟疑着停了几秒钟,链链的头也轻轻歪向他的胳膊,在里边舒舒服服地枕了一小会儿,何平不动声色说:“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吧。”
回到链链家楼下的时候,街边的路灯很亮,没什么行人,夜已经很深了。何平把车停下,陪着链链步行穿过小区院子里的草坪,来到楼下的电梯间。“睡个好觉。”何平伸出手来跟链链握别,链链也伸出手来,“那电影很好看,谢谢你今晚请客。”他们握住的时候,双方都同时感觉到了对方的热度,好像一起分享过快乐的伙伴一下子要分离有些不舍得,链链感觉到自己在这个城市积攒了很久的失衡与孤单的情绪此时正被悄悄点燃,而关于何平,她不得而知,但她感觉到,他高大的身影背后,一定埋藏着被巴黎的沧桑岁月所磨损又不断激起的找寻之心,只要稍一动摇,两个人就会拥抱在一起。
但他们都努力克制了,等到电梯的门缓缓关闭,艰难地切断了拴在两人身上的一根被绷紧了的引力之线。
《半个橙子》 第一部分《半个橙子》 你很会做爱吗?(3)
链链开始在报社上班了。当地几家华文报纸在报道方面的竞争压力并不十分激烈,相对保守和传统的新闻方式,对于新来的记者并不构成很大的挑战,因而链链在这里做起记者来就更得心应手。
大把的时间需要投入到采访、(加入)写稿和建立当地资源的工作上,链链一下子忙碌起来。卢浮宫、展览会、大大小小的故居,这些以前经常跟卡若琳一起去参观的地方,现在她都没时间去了,因为常有朋友或同事开车接送,她半夜回家倒成了家常便饭。卡若琳偶尔撒娇地说:“链链,你疏远我了,几天见不到,我都想你了。”卡若琳是个修养很好的女人,她永远挂在脸上的笑容像她常常亲自采来送到链链床头的野花一样,新鲜而芬芳四溢,让人如沐春风。
链链不知不觉疏远了的还有山,那一纸婚约让她惭愧自己始终经常会忘记这个匆忙而无内容的婚姻,以及为(既然如)此,她至少应该安守妇道地按时打电话关心一下山和他的家人。山有时会打电话来说:“你有时间给我爸妈也打个电话吧,她们都指望你早点生儿子呢。”听到这里,链链总是很紧张,山的父母她只见过几次,链链连跟自己父母的关系都非常遥远,那中间隔着她永远无法跨越的成长的迷雾,对另一对父母,她就更加陌生了。婚姻对她来说还是个覆盖完好的谜语,她此时对世界怀有的单纯的好奇心里,还无法容纳太多周而复始的规矩。她说:“好,好,我有时间就打。”她心里清楚,她的本子里根本没有他们的号码。
一个人在陌生的世界,自由像脱了缰的野马一样驰骋。她除了要看清眼前的道路,就无法看到更多的东西了。链链打给山的电话变得例行公事一样重复。她只是听说山的公司规模扩大,招了新人进来,他也买了大房子,但他每时每地的生活场景,她已经完全无法想象了。她不知道他一个人在北京经历“非典”时的心情,她不知道他又到过哪些城市的工地考察项目,她不知道没有她陪伴他是不是仍然去那个熟悉的灯光球场,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像她一样自慰……好像山在后来跟她在北京遇到时说的一样,山的感觉也很模糊,连链链回国时两人相见都觉得不真实,即使睡在同一张床上,山仍然觉得链链还远在巴黎,像个脚下踩着火轮的隐形小人一样四处飘飞,他抓不到游走中的链链。
他们生活在两个完全隔离的世界里,像附了保鲜膜藏进冷柜的冰冻食品一样,各自独立,互不相干,各自面对的人群和处境没有任何交集。电话照打、自慰如期进行,情欲飘在她自己建构的虚幻的网上,感情的保鲜期会随着时间而不断延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