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刚是看了宜贵人。”玄烨露出极为疲惫的笑容,“那时候柔嘉刚走,朕在南苑见着宜贵人,还以为是柔嘉回来了。她是唯一能跟朕说真心话的人,朕登基之后她还是叫我三哥哥。可太皇太后一定要早早地把她嫁出去。她走了以后朕总是梦到空荡荡的保和殿,下面明明有很多人,可朕总觉得他们离朕那么远那么远,觉得整个保和殿里只有朕一个人。这个世界,只有朕一个人。”
“万岁爷。”懿映动容道,“我们都在的,万岁爷不是一个人。”
“斯人已逝,万岁爷不要如此伤怀了。”容若也劝道。
玄烨苦笑一下,抬头道,“如此雪夜,懿映弹首曲子听听可好。”
懿映故作轻松地笑道,“万岁爷的宫里可有的是会弹好曲的小主,何必让奴婢来辱了万岁爷的清听。”
“你觉得荣贵人的曲子弹得如何?”玄烨问道。
“荣贵人的琴艺自然是极好的。”
“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弹的是什么意思。”玄烨漠声道,微微有些不悦,“再说她的那些曲子,怕是不应景了。其他,也没有了罢,她们也只会背个《女戒》什么的。”
“是真的有一位妙人儿,她的琴音着实可以称做天籁。”懿映转念一想,道。
“哦?是谁?”玄烨问道,“你去请了过来。”
“那可先说好,只是弹曲聊天,万岁爷要像朋友一般对她,可不许摆架子。”懿映起身道。
朋友?玄烨一愣神,随即笑了一下,“好好好,都依你。”懿映的这个词让他很受用,从小到大都没人与他说过这个词,不过如今和懿映,容若的关系也合适这个词语,玄烨听了无端的欢喜起来。
懿映出了暖阁对侯在外面的梁九功道,“去长春宫请敏贵人过来。”
“这……”梁九功有些为难,“敏贵人的心性,姐姐还不明白么。”
“我明白,才想帮她一把,就说是我请她过来,她也能明白我的。”懿映轻声道。
“好吧。”梁九功答着就出去了。
清晓那样地年轻,懿映怎么也不愿她就这样一日一日寂寂地过日子,直到有一日如冷宫那样心灰意冷的女子一般死去。不过是不爱,世上除了爱情还有千种万种感情,如果玄烨能像对好友一般对清晓,那她也不会为难,后宫中人也不会为难她了。
“嫔妾长春宫敏贵人参见万岁爷,万岁爷万福金安。”清晓穿了一件浅青色的宫装,披着珍珠白的披风,路上有些冷,白嫩如玉的脸蛋映出了风吹过的粉红,宛如刚开放的一朵琼花。她怎么都好看,懿映高兴的想。
“朕有许多年没有见你了。”玄烨定神看了她一会,叹惋道。
“万岁爷说好不这样的。”懿映递了手炉给清晓,帮她换下了披风,“外面这么冷还让小主跑一趟,真是对不住。”
“朕知道你与懿映交好,你们平日里是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了,只当我们两人不存在就是了。”玄烨柔声道。
清晓问询地看了一眼懿映,懿映扶她坐下,“没事,这位是纳兰容若大人。没有旁人了,不必介意的。”
“好。”清晓抬头一笑,她的眼睛本就是顾盼生姿的美,微微勾起嘴角,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的倾国倾城。
“纳兰大人的诗文极好,小主倒是可以和他聊聊呢。”懿映转而对容若道,“敏小主的古琴也弹得极好。”
“不知可否请教小主一番。”容若顺着玄烨的意思道,懿映听了忙去取了古琴过来。
“纳兰你也吹一曲箫吧。”玄烨道。琴箫相合的高山流水悠悠扬扬地飘荡在乾清宫的西暖阁里。懿映出神地看着弹琴的清晓,她是清水出芙蓉般的美人,而吹箫的容若是温润如玉的少年,凝神倾听的玄烨也是俊朗不可夺,此刻再没有帝王臣子之分。
那么好。
那么美好的场景。
如果能一直这样,该有多好。
一曲终了,清晓与懿映下了一盘棋,懿映自是惨败。诗文她倒还可以,琴棋实在是不行,一局下来清晓放松了许多,听着懿映的意思和玄烨也下了一盘,可玄烨也敌不过她。只有容若和她打了个平手。四个人接着聊起了诗文,清晓看了容若的诗很是喜欢,他们就这样一直聊到了天蒙蒙亮。懿映送清晓回了长春宫,再回去玄烨正换了朝服要去上早朝。“你去歇着吧,困了吧。”
“万岁爷都不休息,奴婢怎么好意思。”
“朕要谢谢你。”玄烨温和地笑道。
“什么。”懿映抬头道。
“能让清晓来见朕,她……”玄烨顿了一顿,“她与容若倒是有几分相似,不多言却又句句直中人心,是个好姑娘。”懿映明白玄烨想说的是,他不过是希望有那么几个人能够不把他当做高高在上的帝王一般对待。
懿映勾嘴一笑,“万岁爷答应奴婢的,可不要忘记了。”说完也不给玄烨答话的机会,飞快地作了一礼就退下了。
紫禁城即使到了夜里依旧是灯火通明,白茫茫的积雪也反射出柔和的灯光,红色的宫灯里发紫的烛心随着威风微微晃动。
玄烨正批着折子,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取了纸来沉吟了一会,写下了一句,“婀娜花姿碧叶长,风来难隐谷中香。”
懿映看了一眼想起了长春宫里那一盆君子兰,不禁喃喃道了一句,“君子兰。”
玄烨转头看了她一下,“真没意思,一下便被你看出来了。”随即写下了下阕,“不因纫取堪为佩,纵使无人亦自芳。”
懿映看了一下明了,笑道,“奴婢不过是想起长春宫的君子兰罢了。哪里知道正对上了万岁爷的心意。”
“她确实像兰花。”玄烨叹道。
“敏贵人的性子太清净了,不能讨万岁爷欢心,万岁爷还要多担待着些。”懿映柔声道。
“她若愿意,得空了你便唤她过来下下棋便是了。”玄烨和颜道。懿映自是笑着谢恩。
清欢正纳闷小主怎么突然愿意见驾了,可见她每次回来都是带着笑意的,想着她若是欢喜自己也不便多问了。内务府这些日子殷勤了许多,清晓却并未领情,长春宫里依旧是之前清淡的模样。
落阳的时候清欢听见她对着被晚霞映得微微发红的君子兰叹了一口气,眼里似是无限哀愁。她和清晓在一起这么多年,总觉得她是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能忍,什么都过得去,从未忧愁过什么事情。
“小主……”清欢轻声道,“小主若是不愿意……”
“没有,”清晓摇摇头,“不是为了皇上。”她又缓缓呼出一口气,“有些东西等得久了,总觉得他不会来了,也就释然了。可等到不再等了,他又偏偏出现了,叫人一点准备都没有,只觉得,应是在做梦吧,也只能是做梦吧。”
“小主若是觉得欢喜,就算是梦,也就做下去罢。”清欢道。她没有清晓那缠缠绵绵的心思,在她这里很多事情都变得很简单很直接。清晓看看眼前抿着嘴的女孩子,温和地笑了笑,“好。”
第13章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夏季过去,日出变得越来越晚,懿映正准备着下朝的茶,回过去看看一点点变得清亮的天色,她总觉得紫禁城的日出有一种轰轰烈烈的味道,浓重地彰显着——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而玄烨下了朝却并未如往日一般和煦,他负着手站着,一直发呆,懿映也不好叫他,怔怔地站在一边一会看看玄烨一会看看容若,容若也是一脸无奈。过了许久,玄烨突然缓缓说了一句,“朕想出宫去。”
懿映一下傻了眼,容若想了想道,“万岁爷是想微服私访?”玄烨点了点头,容若旋即道,“微臣立刻去准备。”
“不用了,现在就走。”玄烨说着便起身了,“就你们两。”说着也不管呆若木鸡的懿映,喊来了梁九功,“有人来就说朕歇着了,伺候朕更衣。”
容若看了看懿映柔声道,“你也去换身衣服吧,别耽搁了。”
懿映回到大殿的时候玄烨和容若都怔怔望着她不说话,她放下了厚重的发髻,墨色的长发顺着肩流下,仅仅用一直朱玉簪子挽起了一缕青丝。良久,玄烨笑着道,“这么久我都没发现身边竟还有个美人呢。”容若却是低下头去不再说话,懿映穿着浅湖水蓝镶紫花纹长裙,外衬一件月牙白锦织琵琶襟冬褂,腰间轻束一淡紫嵌钻坠流苏腰带,和他们初遇那日一模一样。
玄烨倒也没有什么欣喜,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样子,容若也是一直低着头,倒是懿映,这些年来别说是出宫了,就是乾清门都没有踏出一步,自然是一脸的新鲜劲。
差不多到了集市,三人便下了马车步行,玄烨泰然自若的样子像极了贵公子,容若则仔细地留意着周围,懿映先是有些拘谨,聊着聊着便没心没肺地东看西看起来。这个时辰街上本就是热闹,街道两侧都是叫卖的商贩,偶尔也有着几声大声的争执,懿映还以为玄烨会上前制止,不想他看都没看径自逛着,懿映努着嘴有些不解。容若转过来看着她东张西望的样子,“你怎么一副没上过街的样子?”
“本来就是啊,”懿映看了一眼玄烨,“公子对民间都不好奇么。”
“我经常来。”玄烨淡淡地说,然后看了看一脸惊吓的懿映。
“公子,看……”容若打断了他们,前面一个贵公子装扮的人正拿着马鞭教训几个穿着蒙古服侍的人,一口一个“西北贱民”,玄烨给了容若一个眼神,他上前对那个贵公子说了两句话,那人一脸讪讪地对他一抱拳便带着随从离开了,走之前还不忘再数落几句。玄烨这才走过去问那几个被打的人,“你们从哪里来?”
“我们是维吾尔族的,蒙古王室政变结束后,新大汗一直压迫我们,想着大清物质丰饶便想着来碰碰运气……”他们接过容若给的银子,断断续续解释着,还有有些防备。懿映见玄烨不说话,便对他们道,“你们刚才遇到的是坏人,大清不是人人都这样的。”他们看了看懿映无害的样子点点头。玄烨接着问,“新大汗……是怎么一个人。”
“葛尔丹大汗……”他们犹豫了一下,“实在是太凶残了。”懿映听到这个名字下意识地想要说话,想了一下还是管住了嘴不惹是非。
玄烨依旧是心事重重,回去的路上他忽然问正掀着帘子看路边的懿映,“知道朕为什么不施舍那些穷人么。”
懿映想了想道,“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么。”
“三藩未定,蒙古虽未进犯我大清,可他们内乱一定必然又是不安定的。”玄烨道,“边境不定如何安内。”
懿映忙道,“万岁爷坐拥泱泱大国,平定地方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只是万岁爷一直按兵不动……”
“大清入关也没有多久,多年南征北战,国库空缺,不能轻徭薄赋民心不定危机更甚,大举出兵的话更是……”
“兵不在多,指挥得当的话说不定以一当十呢。”懿映笑笑想缓解马车里压抑的气氛。而容若道,“微臣愿为皇上效犬马之劳。”懿映听了怔了一下,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朕可舍不得让你去前线,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明珠大人可得跟朕急了。”玄烨终是笑了一下。
“万岁爷哪里的话,为大清效劳是臣子的本分。”
空气在初秋微凉的温度内变得湿润,三个人各怀心事的彼此思虑,不再言语。
康熙十六年的冬末,荣贵人又生下了皇子胤祉,玄烨很是高兴。荣贵人弹得一手好琴,虽然和惠贵人一样生过好几个孩子,惠贵人看起来身子总是有些臃肿,而荣贵人还是一如既往的清丽,想是天天在宫里练舞。
二月里玄烨安排了南苑的行围,后宫里只带了宜贵人同行,懿映自是随行。她望着缠绵逶迤的依仗觉得人生恍若梦。七年的时光,青春里最美好的七年时光,不过从一个四四方方的地方换到了另一个更大的一些的四四方方的地方。这样度过,究竟是欢喜的,还是虚度了呢。懿映想不明白,也许要在许多年以后才能得到答案吧。
南苑的猎场有四座行宫,建得还算精致,可毕竟在城郊,风总比宫里大些,明明开了春,还是如冬日般的冷。懿映裹着白狐袍子站在一边等着宜贵人和玄烨赛马,容若坐在马上悠悠地驾着马过来,“动一动就不冷了。”他还是那样好看的纤衣驽马的少年,声音轻柔,神色动人。
“有些怕。”懿映看了看那些嘶叫着的马匹。容若正要接话,那边的赛马已经开始了。懿映这才见识到宜贵人的马术,她丝毫不畏惧野性的骏马,挥起手就是狠狠一鞭,玄烨笑了一下,也策马跟了上去。一圈下来,懿映对宜贵人喊了一句,“小主好厉害。”
“你也试一试。”玄烨听了作势要将马鞭递给她,宜贵人也在一边笑着看着她,懿映摇摇头道“我可不敢”。
“看你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却是怕这些了。”玄烨笑道,“容若,你带她试试。”说完拉了下缰绳转过头,带着宜贵人打猎去了。
容若跳下了马轻声道,“去人少的地方走走吧。”懿映点点头便随着容若离开了行宫的区域,两个人一直走到草原上,行宫里热闹的人烟一下就变得遥远了。容若翻上马背,对懿映伸出了手。她没有犹豫便把手递给了他,被他一把拉上了马背。汉成帝在步辇上对班婕妤伸出手,她却摇头拒绝,日后汉成帝宠爱了飞燕合德,不再见她之时,她又岂会没有后悔。这么多年下来,懿映早已明白了,她不要后悔,即使再无结果,只在今日策马狂奔的的欢愉一次也就足够。
“你怕么。”容若拉着缰绳,让马缓步地走着。
“不怕。”懿映柔声道。你在就不怕了,什么都不怕了。不怕会被马摔下来,不怕被人安上宫女与侍卫有染的罪名,不怕被玄烨看到让他不开心。懿映觉得有许多许多的话要对容若说,平时想到了什么总是第一个想到要对他说,而那时他不在。如今他就在自己面前,懿映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了。这样的时刻,什么言语都是多余。六年了,她从未想过还能够有被他紧紧拥入怀中的这一刻。他道,“回去之后,桃花应是要开了。”
“那株夜合欢可好。”她只问这一句,好像那株植物好,他们就都能好了一般。她总是相信着这些毫无根据的隐喻。
“好。都好。你也要好。”知道你安然的活着这个世上我就能够安心了。无法奢求更多了。相知不相守,相思不相亲。世事繁多,我们这样渺小的人物又能做什么呢。
这时的玄烨刚得了京城的加急信函,荣贵人的阿哥长生几天前去了。玄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