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是嫔位了,有些高了。”玄烨沉吟道。
“就当是臣妾为她求一个恩典。”懿映道。
“你何时求过朕,现在倒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说这样的话了。依你就是了,开了春便晋她为徳嫔。”玄烨笑道。
“谢皇上。”
转眼便到了秋天,夕阳西下,日影恍惚,懿映望着窗外随风零落的银杏叶子,与夕阳一起满满地落了一地的金黄。大雁无声的划过天空,带走了它们对北方的所有眷恋。皇宫里的秋天原来是这般的安静寂寥,懿映忽然想起了容若的那首《浣溪沙》 。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当时还觉得“赌书消得泼茶香”这句话写得真好,一句话就把那个场景描摹了出来,如今看来真是讽刺了。原来他们一起度过赌书泼茶这么惬意温馨的日子,懿映想着摇了摇头。
就在这个时候,明珠府里,容若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正提笔写下这阙词。微寒的秋风吹得雕花木窗吱吱作响,容若想起了在书中看到的赌书泼茶的场景,可他们在一起的时间那么短,赌书泼茶注定只是书中的美好场景了。她如今应是与玄烨在一处看书闲谈吧,她那些奇妙的才情,自己是再也没有机会领略了。
懿映正烦心着,千放进来传话,“娘娘,钟粹宫的徳嫔又来求见了。娘娘想办法回了她吧。”
“什么叫又来?”懿映蹙眉道。
“徳嫔娘娘总是想过来看四阿哥,奴婢都回了她好多次了。”千放不满地答道。
“额娘看儿子天经地义,回绝她做什么。”懿映道,手上还是继续练着字。
“宫里的规矩是不许的。”千放小声道。
“规矩是人定的。”懿映不以为然道。
“这是万岁爷特别交待了的。没有娘娘她不过还是贵人的位份,真是一点不知恩。奴婢说句不好听的,娘娘,如今四阿哥是您的孩子就是您的,您可不要拱手让给别人了啊。”
“行了,出去吧。就跟她说一切按宫规来。”懿映打发了千放,她本就烦心没有心力去管徳嫔的事情。可懿映万万想不到,就是这样不经意的一句话,为自己的未来酿成了大祸。
康熙十八年的四月,春色撩人的好时节,承乾宫传来消息,说宜嫔已经有了一个月身孕了。懿映听了自然欢喜,急急地往承乾宫去看她。承乾宫是花团锦簇的好日子,院子摆了许多红粉的康乃馨。小小的院落里显得生机盎然的。
“要谢谢妹妹了。”宜嫔一见着懿映便起身行礼。
“姐姐这是做什么,我可什么也没有做啊。”懿映忙扶起她。
“几个月前万岁爷过来的时候,”宜嫔顿了一顿,卖了个关子,“叫了我‘淳毓’。”宜嫔笑道,是欢喜又满足的笑意,她自然明白是懿映帮着劝过玄烨了。
“淳毓?”懿映不明白。
“是我原来的名字。”
“真是恭喜姐姐了。”懿映挂念着承乾宫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下来了,宜嫔待她挺好,她一直想着能解开玄烨的那个心结。懿映知道玄烨是在证明给她看,他做到了“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这句话,他希望懿映也能做到。懿映看了看承乾宫的摆设,大多数东西都换掉了。
“万岁爷让把董鄂皇后和和硕柔嘉公主的东西都搬去坤宁宫了。”宜嫔会意道。
“以后可以叫淳毓姐姐了。”懿映舒心一笑。
“如今是欢喜,可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还欢不欢喜的起来。”宜嫔的手指一下一下地绕着杯沿转着。
“让陆敬森好好看着,陆太医是自己人,可以放心。”懿映轻声道。
“嗯。”淳毓紧紧握了握懿映的手,她知道面前这个女孩子不是豪门大户世家大族的格格,她没有那么多想要争想要夺的东西,她明明站在后宫的中央,看上去却离那些旋涡那么远。
淳毓想起许多年以前,她还是小孩子,被太皇太后召进慈宁宫去,那日还去了许多家的格格,而太皇太后指着她说,就是这个丫头了。几日之后阿玛便带她去南苑,让她为万岁爷表演马术。万岁爷见着他很是欢喜,封她做了贵人。那一日的南苑歌舞升平,郭络罗家的大人们一个个满面笑意。可以淳毓总觉得玄烨的笑容里面透着些许伤心。后来玄烨赐了她名字叫柔嘉,对她说承乾宫里面的东西一样也不许动,她才明白,看似是恩宠非常,其实不过是柔嘉公主的一个影子罢了。
她知道,她的阿妈额娘拿她换了郭络罗家的荣耀,太皇太后拿她减了玄烨的伤怀,玄烨拿她抵了对柔嘉公主的思念。每一个人都在利用她,根本没有人真的喜欢她爱她,没有人。那么她只有为自己活,只有她自己可以对自己好。
没有人知道这么多年郭络罗淳毓是怎么过来的,她天天把自己伪装成没心没肺的小孩子,肆无忌惮的和玄烨说笑,她明白那位和硕柔嘉公主就是这么做的,玄烨需要的柔嘉,就是这样一个柔嘉。而如今,他终于叫了她“淳毓”,他不再把她作为柔嘉了。她明白这一切是谁在帮她,那个真的不会从她这里拿走什么,真心真意愿意帮她的人,那个人就是佟佳懿映。
第18章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懿映日日关照着承乾宫,也交待了陆敬森每天都要去一次。她还亲自去御膳房盯着做给承乾宫的东西,一是为了和淳毓的情分,也是为了让自己忙碌起来,手上不停地有着事情好像脑子也就不会乱转了。
云彩犹如绸缎般布满天空,新叶上的露珠晶莹剔透地反射着五彩的日光。乾清宫里,一个宫装女子正敛眉站在一边答话。
“佟贵妃和陆敬森天天去承乾宫?”玄烨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金丝楠木的案子。
“是,佟贵妃对宜嫔娘娘挂心得紧。”那女子柔声答道。
“都做什么。”玄烨继续问。
“先给宜嫔娘娘请平安脉,然后两位娘娘就到院子里看看花说说话,留絮雪姑娘带着陆太医检查宫里的陈设和饮食有没有异常。”那女子依言答道。
“怎么留絮雪陪着?”玄烨一挑眉。
“这个奴婢也不知道,娘娘总让奴婢跟着出来了。”女子道,玄烨静默着不说话,想着,心思还真细,由丫头陪着也好不给别人说闲话的机会。
“还有什么特别的事么。”玄烨拿起了案子上的五彩云龙瓷杯。
“倒是真有一件,娘娘的首饰盒子里有一盒药丸,一直进着。奴婢原是不知道的,那日恰好撞见陆太医对娘娘说‘何苦呢’。”那女子轻声道。
“何苦?”玄烨一下一下吹着杯子里的浮沫,“哪一只盒子。”
“是……是太皇太后赏的那一只。”那女子踌躇道。玄烨蹙着眉,心里一下明白了几分,太皇太后早已安排好了一切,而懿映她果然,果然是无意。太皇太后的意思怕正是她自己的意思呢。
“还说些什么。”玄烨的眼神寒如冰渊。
“也没什么了。”那女子道,忽的想起了什么,“娘娘每次都要问陆太医一句话。”
“什么?”
“合欢可好。”
“这是什么意思。”玄烨一皱眉。
“奴婢也不知道,以前也从未听娘娘和絮雪姑娘提起过。”那女子低婉答话。
“问了都怎么答。”
“陆太医若是答‘合欢好。’娘娘便谢过太医不说什么了,若是答不好,那一日娘娘便不叫传膳,夜里也睡不好了。
“合欢。”玄烨轻轻念道,随即道,“行了,以后再多留意,先下去吧。”
十二月里,天气虽是寒得刺骨,宜嫔总算没什么惊险地生下了五阿哥胤祺。“总觉着你本就是个孩子,如今也有自己的孩子了。时间可真是个奇妙的东西。”懿映看着襁褓中的婴儿笑道。
“是啊,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进宫居然也有十年了,诶,十年啊,都要人老珠黄了。”淳毓故作叹息道,她穿着一件青色的洒金长袍,袖口是纯白的狐毛,手里拿着一只铜手炉,雍容华贵的样子和当年那个策马草原的女孩子真是完全不同了。
“姐姐十几岁的年纪,说什么人老珠黄啊。”懿映微微一笑。心里却有些怅然,明年的这个季节,她穿越到清朝就整整十年了,会不会就这样回去了呢,懿映想着。其实回去了也挺好的吧,这里也没什么留恋了的,如今淳毓也挺好,清晓也挺好,她若是回去了,玄烨也会渐渐忘了她了吧。那样多好;大家就都会好了。
冬日的阳光慵懒而没有温度,宫道上都结了霜望过去白茫茫的一片。絮雪搀着懿映的手,身后是低头跟着的一众宫女,彰显着贵妃的华贵与恩宠,懿映看了看她们让她们都退开,她一个用花盆底鞋小心地踩着霜花,好似又回到了一个人走着静寂无人的宫道的时候。
过些日子再去承乾宫的时候,却看见淳毓一副憔悴的样子,一手托着脑袋,一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桌子。“姐姐怎么脸色这么差。”懿映思忖着道。
“还不是被那位阿哥折腾的。”淳毓叹了口气。
“不是有嬷嬷们带着。”懿映问道。
“一点小事就进来回话,真是日日不让我安稳。”淳毓把手上的玉兰花白瓷杯子重重搁在了桌子上。
“其他娘娘小主可都求着万岁爷不让把孩子送去阿哥所,想要自己带呢。你倒好,这么厌烦龙子。”懿映打趣道。
“左右不过是个郡王贝勒罢了。”淳毓道,语气里倒是听不出什么不甘与不如意,“还这样又哭又闹的可真麻烦。”
“姐姐当真是这个意思?”懿映轻声问,对上了淳毓一副“那还有假”的表情,才道,“万岁爷前几日的意思,是说想送一位皇子让太后抚养。”淳毓一下一下地吹着杯子里的浮沫,没有答话,懿映只得继续道,“太后如今过得无聊,有个孩子自然会细心宠爱。可现在万岁爷已经立了太子了,再说让那太后娘娘教出一个储君来怕是没有什么希望。可自然也远了东宫争斗,以后能得个安生。妹妹只是给姐姐这个消息,一切还是由姐姐自己定夺。妹妹言尽于此了。”
“谢过妹妹了。”淳毓沉吟了许久,才微微一笑。
一日懿映有事要找絮雪,便去了她的房间,门虚掩着,懿映推开门进去,可絮雪并不在里面。懿映正要离开,忽然看到絮雪摊在桌子上的诗集,懿映凝神一看,是首《采桑子》。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那个谢字被圈了出来。
“娘娘?”絮雪走了进来,瞧见懿映的神色微微一笑,“娘娘听奴婢念完上次那一首《青衫湿遍》吧。”懿映不答话,絮雪见她不恼立刻拿起集子念了起来,“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拼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泉、还为我神伤。道书生簿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嗯。”懿映答了一声,坐了下来。絮雪继而动情道,“奴婢别的不知道,这玉钩斜路上的人,除了娘娘还有谁。娘娘看一眼吧,这分明就是写给娘娘的。”
教寻梦也回廊。这一句只有懿映自己明白。
“公子心里面苦,可千千万万双眼睛盯着他,他又能如何。就连写首诗也要借着那位夫人的名,可公子心里面从来没有背弃过娘娘,娘娘可不要记恨公子了。”
“是么。”懿映故作冷声道。
“娘娘再看看这一首。”絮雪翻过那页《采桑子》。
拨灯书尽红笺也,依旧无聊。玉漏迢迢,梦里寒花隔玉箫。
几竿修竹三更雨,叶叶萧萧。分付秋潮,莫误双鱼到谢桥。
那个谢字又被圈了出来。
“那又如何。”懿映摇了摇头,她如今是佟贵妃了,再不是谢懿映了,他就是再深情不忘又如何。
“娘娘。”絮雪恨声叫道,“奴婢知道娘娘心里在乎公子的,不然娘娘为何日日都要问陆太医一句‘合欢可好’。”
“我与公子那么多年的情谊了,只是问一句他好不好又如何。”懿映冷声道。
“公子是真心对娘娘的。”絮雪的眼里像是要沁出泪来。
懿映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冷冷地笑道,“这么说算什么。他这是什么意思,当日万岁爷要为他指婚他说不愿意,如今还说什么难禁寸裂柔肠。怎么,这般来来回回才有趣?”
“娘娘!公子他怎么敢说愿意,娘娘当真以为万岁爷会准了这件事?公子不过是一个臣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娘娘岂会不明白。”不明白的是絮雪,她只知道容若是看了宫里面来的旨意才突然变了脸色,她想不起来呼风唤雨的那个人还有慈宁宫的那一位,她还以为这天下有这个能耐的只有万岁爷。
“他做了什么么。”懿映喃喃自语,自己怎么这么笨呢,连这都想不到,皇上一定是威胁他了,召容若去西暖阁问那句话不过是做戏给自己看,好让自己死心。总觉得是自己对不起玄烨,其实根本就不是这么一回事吧,他毕竟是天下独尊的万岁爷,怎么能容许一个臣子与自己抢一个女人。是他,都是他,都是他做的,还说什么不勉强,愿意等。懿映狠狠的咬住了嘴唇,纳兰夫人和惠嫔算什么,钮祜禄皇后和王全英算什么,真正毁了她,让她去记恨容若的人,她恨的人,应该只有玄烨一人而已才对。
她不敢去想象那个喜爱白梅的少年如今过得有多难,本就是一个会伤春悲秋的人,他知道自己记恨他会有多难过呢。玄烨,玄烨,都是你,是你害他如此的。是你让他不如意。
“这是在做什么。”玄烨进来的时候懿映正在细心写着那一首词。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练字呢。”懿映道。
“怎么还在写这首。”玄烨蹙眉道。
“写得不好么。”懿映不经意地答着。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懿映,你答应过朕要重新开始的,这样算什么,这样一遍遍地写,难道不是让你时时刻刻再记起那个人么。”玄烨恨声道。
“万岁爷不觉得这首词字字句句都透着恨么。”懿映冷声道。
“恨?你不爱如何来的恨!”玄烨一把撕碎了那张宣纸。
“是啊,我是喜欢纳兰公子,很爱很爱,一刻也不曾停止地爱着,万岁爷又不是不知道。”懿映不以为然道。
“懿映,你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