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随便写写。”容若扭过头去尴尬地说道。
懿映也是红起脸,只得抬手拿起了放在一边的一卷纸看了起来掩饰尴尬,上面眷的是苏东坡最有名的那首《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你喜欢这首?”懿映问?眼神凝在字上,言语之间也不辨喜好。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伤感不舍,凄婉痛绝,句句真情实意。都说意由心出,真情切意的句子自然妙。”懿映凝神看着眼前怅然背诗的少年,他这样高贵的家世、风华的才情、绝世的容貌,必是无数闺阁女子心中暗暗仰慕的对象,却不知这深情的翩翩佳公子今后会为哪个幸运的女子写下同样真挚动人的诗句。
可想起苏轼这个人,懿映还是摇了摇头,“我却着实不喜欢苏轼这个人。这么说来,你喜欢的我倒是全都不喜欢了。”
“各有所爱,又有何妨。可你这样相信真情的人居然不喜爱苏轼,是什么缘故?”容若也不介意。
“苏轼对王弗确实深情,死后无法同穴便在她坟前亲手种下了三万株松树。一曲《江城子》是真真切切地伤怀,不然也不会流传于世至今。那么王闰之呢,他再娶王闰之并与之恩爱之时莫非完全忘记了在九原种树时候手上的痛了么。”
“世人都说王闰之是承了王弗的样貌心性,如此也不能算东坡多情吧。”容若道。
“那就是把王闰之当成王弗的替代品了,王闰之是王闰之,王弗是王弗,他那样心思是把她们二人置于什么地位。王闰之死后苏轼还说什么‘泪尽目乾。旅殡国门,我少实恩。惟有同穴,尚蹈此言。’惟有同穴,惟有同穴,又是一幅深情的样子。生同床死同穴的誓言怕是也对王弗说过吧。”
“照你这么说,还确实两边都不圆满了。”容若道,淡淡地听不出语气。
“这还不算什么,王朝云呢,朝云比他小整整二十岁,你可别告诉我因为她姓王苏轼才喜欢她的。”懿映没好气道。
“苏轼老来能得朝云这一知己也是幸事,他屡屡被贬心中烦闷,你怎么这般不能谅解他。”容若叹息道。
“是啊,娇妻侍妾红颜知己,你们男人哪个不是这样。朝云在时常唱《蝶恋花》,她去后苏轼便说‘终生不复听此词’,还留下‘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这样的楹联,想是世间唯朝云一人懂他了。他倒是对每一个都如此深情呢。”懿映的语气有些嘲弄。
“你怎么如此计较这些,此一时彼一时,他之前深爱王弗之后深爱朝云有何不可?”容若并不认同。
“此一时彼一时?每人都说当时爱着便是爱了,那世上还就没有花心多情之人了?”懿映恨声道,她未想容若竟与那些贵公子哥们是一个心性,心中烦闷,转身便要离开。
“懿映!”容若见状赶紧起身唤她,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懿映听得愣了一下,怔怔地站在那里,“我要回京城了。”他踌躇道。
懿映一惊,一下从刚才的争辩中回过神来,“公子走好。”她低着头沉沉地道,说完就要走。
“懿映……”容若叫住她却不知要如何开口。
“其实呢,”懿映幽幽地转过身来,“本姑娘也有一桩事情要去京城,纳兰公子不介意的话我们就同行好了。”
容若勾嘴一笑,“什么事情劳烦谢姑娘大驾?”
“拜见明珠大人。”懿映得意地笑了笑,扭头走了出去,留下不辨真假的容若傻傻地站在书房里。
第3章 第二章。相思直恁无凭据。
没几天两人便踏上了上京的路途。初几日倒还好,一路有说有笑地聊过去。杭城的春日来得快,他们启程时便已开出了连翘、迎春,而这一路上气候只是愈发干冷。马车上的日子仿若没有尽头一般日复一日,懿映渐渐觉得提不起劲来,身子也愈发不适起来,头昏脑热的,虽然容若已放慢了速度,待到了京城的时候懿映还是脸色煞白,难受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絮雪,去把我院子里的西厢房收拾出来。”容若对着迎出来的丫鬟吩咐道,便扶着懿映踏过了红漆大门,轻声道,“宅子里乱得很,你先去我屋里歇会。”
“公子不去见过老爷夫人么。”絮雪问。
“先别说我回来了。”听到这话,他顿时蹙起了眉头。
“可是……”絮雪还想说话,容若却扶着懿映径自走了。
虽是正午时分,即使拉下围帘屋里依旧亮堂的很,可懿映一碰到床就沉沉地睡了过去,深夜的时候昏昏沉沉醒过来一次又睡了过去,等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天蒙蒙亮了。懿映微微睁了睁眼睛,迷迷糊糊地看到了容若正坐在床边靠着床梁像是睡了过去,他莫非就这样靠了一整个晚上?懿映想着清醒了许多,便睁大眼睛好好地看了看他,认识了这么久懿映这才有机会仔细端详容若的脸,这世上怎么能有人生得这样的好看,确实是如书上演绎的那般星目剑眉,风神俊秀的儒雅少年。
“醒了?”容若忽然睁开眼,对上了懿映咕噜噜转着的墨色眼眸。
“嗯。”懿映赶紧敛起眼神。
“唔。”容若站了起来,也有些尴尬,“要吃点什么么,我去拿。”
“那帮我倒杯水吧。”懿映轻声道。容若正靠着桌子倒茶,絮雪推门进来急急道,“公子,夫人问起您了,请您过去说话呢。”
“知道了。”容若淡淡答了一句,端着青花瓷茶杯走到懿映床前,“你既醒了便好,我先去一趟额娘那里,马上就回来。”懿映看着他点点头,容若又吩咐道,“絮雪,让厨房去做点清淡爽口的点心快点送过来。”
“好。”絮雪低头退了出去。
“絮雪……是你取的名字?”懿映问。
“是,取了苏轼那首 《闻捷》,‘故知无定河边柳,得共中原雪絮春。’”容若答道。
“还是你知道得多,我便是只能够想起谢道韫的‘未若柳絮因风起。’”懿映一笑。
“东坡还不也是引了这一句。”容若温和地看了看懿映,“我先走了。”待走到门口又回头望了一眼,倒是深情款款无限眷恋的样子,懿映看着他给了一个放心的笑容,容若走出去轻轻合上门。
懿映这才打量起容若的房间,看起来还是挺清简的。屋子东北角摆着一件紫檀木的镂空书柜,前面设了一只刻梅花的楠木案子,上面放着青花描山水的笔筒。晨光从朱红的雕花木窗透了进来,零碎地撒在案上的竹箫上,流苏在微风下微微晃动。香炉里升起阵阵袅袅的香烟,渐渐弥漫。
容若进到明府主堂,明珠与夫人已用过早膳,各自坐着喝茶也不言语,他们这么多年一直如此,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从不过分亲近。这些年倒还好些,爱新觉罗氏刚嫁进纳兰家的时候,明珠只把她当做格格供着,处处敬让。
“请阿玛额娘安。”容若打了个千请了大安。
“起吧。”明珠一下一下吹着茶水上面的浮沫,把问话留给夫人。
“不是昨儿个就回了么,哪家姑娘让你这么魂牵梦绕都不记得额娘了。”纳兰夫人的语气听似无所谓,眼神却已经不悦地看向了容若。
“谢姑娘不太舒服,儿子陪了她一会,耽搁了给阿玛额娘请安。”府中人多眼杂,跟着去杭州的小厮或许也早就向两位汇报了,既然瞒不住不如直接说了。
“你年纪也不小了,是该有家室了。”明珠点点头道。
“阿玛,”容若有些不好意思,“儿子还要问过谢姑娘的意思。”
“呵。”纳兰夫人冷笑了一声,“那你先去忙吧。”
容若虽是听出了额娘的不满,却也无心顾及,得了准便立刻退了出来。而檀木门之内,纳兰夫人把茶杯重重地搁在桌上,“过了年容若就十七了,你也不上点心,赶紧给他挑一个好姑娘。”
“我倒是想着明年开春了可以送他去太学,孩子总还是立业更为紧要些。”明珠缓缓道。
“成家立业,总是要先成家的。”纳兰夫人有些焦躁,“不然这样子带个姑娘回来,像什么样子。你可是忘了他儿时,那道士言容若此生最大的祸患便是情,好在他这些年倒也没相识什么女子,出什么岔子。”思虑起那道士所言,纳兰夫人又是心头一紧。
明珠却并未在意,“容若正是少年,看上个姑娘也是正常,再说京城的皇族贵胄,哪个身边没有侍妾。”
“你便宠着他胡来,正房未娶,怎么能先纳妾。”
明珠只得道,“娶亲的事情,你去办就是了。”
“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我看上了哪家姑娘,你去求皇上赐婚。”纳兰夫人瞥了明珠一眼。
“好好好。我还有事要忙。”明珠说着站了起来,“你有空进宫去看看惠主子,也问问惠主子的意思。”
“行。”纳兰夫人满意地答了一声。
“好些了么。”容若推门进去,懿映已经起来了,絮雪正伺候着她梳洗,“不碍事,就是睡得久了,脑子有些晕晕的。”懿映答道转而对絮雪说,“梳的简单些就好了。”
“好的。”絮雪灵巧的双手很快梳出一个反绾髻,挑出一个极为清简的桃花簪子,“这个可好?”
“嗯。”懿映轻声答道,看了一眼铜镜便起身向纳兰走去。
“那我陪你出去走走,等下用午膳的时候带你见见我阿玛额娘。”容若柔声道。
“啊?”懿映有些不情愿,但是住在人家家里面不去给主人请安总是不合规矩的,只能无奈的答应了,“好吧。”
“没事,额娘虽然脾气大了些,人还是好的,不会为难你的。”容若安慰道。两人并肩走出了院子。
明府花园被明珠取名“自怡园”,坐落在京郊西山边上,构架像是仿了江南的私家花园。进门绕过精致的石质屏风是富丽堂皇的三进式建筑,正房堂屋的紫檀大案上设着纯白釉的瓷花瓶,悬着泼墨的名家山水画,地上两排十六张楠木交椅,又有鎏金乌木对联。南面是偌大的后苑花园,树木山石俱在。向东进了三层圆门便是明珠住的正厢房了,更是轩峻一些。
容若的院子被他命名为“渌水亭”,意为慕流水之清澈、淡泊、涵远。渌水亭在宅子的西南角,懿映那日便是又西南角门进的宅子。院子南边支起了爬满藤蔓的木架子,庭院间参差的种着许多桃花,随意摆在地上的陶制花盆里种着梅花和海棠。虽是看上去乱些,一年四季也不失景致。
京城现还是冬末的季节,植物只剩下枝条凌厉地刺向天空,北风呼啦啦地吹过去,寒意刺骨,懿映忍不住抱了抱手臂。容若看到后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碰了碰懿映的指节,“这么凉,外面太冷了,去书房坐会吧。”
“嗯。”懿映答了一句随着他走了进去。容若的书房两边都是书架,堆满了书却不显得凌乱,画卷整齐的堆在侧边的木案子上面,“怎么不挂起来。”懿映走过去随手打开一幅。
“卷着的话每次打开的时候好像能有不一样的感觉。”容若笑着答道。
“都是名家的画卷呢,就这么堆着?公子真是财大气粗。”懿映仔细把玩着手中的画卷,外衬都用的是上好的绢布,卷卷云纹衬得画意高远。
“财大气粗?这词像我么,”容若撇了撇嘴做出委屈的样子,“你既这么说,那便送你一幅好了。”
“只一幅啊?看来我高估你了呢。”懿映故作不满。
“好好好,随你挑,都是你的好了吧。”容若旋即道。
“那这个给我了。”懿映拿起一本李煜的诗集在容若面前晃了晃。
“你还真会选,罢了,喜欢便拿走好了。”容若摆了摆手。
“这么不情愿呢,看来你很喜欢李重光嘛。”懿映慢悠悠的笑道。
“重光才识清瞻,他的词感概遂深,纯然天成,依旧是以情胜。”容若欣然道。
“这句我喜欢。”懿映虽是笑着说道,心中却不禁黯然伤神,一个苏东坡一个李重光,容若皆是爱着他们的诗词至情至真,而这世间真的有那样至情至真的感情么,若是一心向往着书里诗意的世界,只怕会在这凡尘俗世中备受煎熬。
“此话怎讲?”容若的问句打断了她的思绪。
懿映微微蹙眉,答道,“我最烦别人叫他李后主,重光是词人,一口一个后主算什么。”
“哈哈。”容若清朗一笑,“凭栏远望,梦里重归,无限眷恋。万事皆有因果,不是华贵的宫廷生活与亡国的沉痛,重光也不一定能写出这般感慨的词句。”
“李重光也不是没有能耐,不然怎么能守着南唐十年,赵匡胤是秣兵厉马的主,南唐是诵诗唱词的江南,本就是实力悬殊的。‘后主’这两个字,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开心。像是负尽了天下人,赵匡胤一统天下不好么,七零八落难道才好?那你们大清入关也不好了,崇祯帝还是留着命死扛不做后主的好?”懿映还是没有释怀。
“不过是那样流传下来,便有许多人喜欢那样叫。你啊,还真是什么都敢说,”容若戳了一下懿映的脑袋,“那样的话给我额娘听到可就不好了。”
“哎呀知道了,规矩真多。”懿映抱了抱书,“我回去了。这里太冷了。”
“让絮雪给你多加点红碳。”容若对着已经转身离开的懿映喊了一句,“别冻着了。”
“知道了。”懿映高声答着迈出了门槛。
待中午见到了明珠大人和纳兰夫人,懿映十分守礼地也不敢多说话,明珠大人笑着和她说了几句话,纳兰夫人也不多问。懿映有些奇怪他们怎么不问自己的出身,大户人家不是总很在乎这些的么,她还想了好久才想出理由,不过能这般安然的度过也就不要多虑了。
懿映在西厢房的屋子里随手翻着那本李重光的集子,絮雪正捣鼓着火炉子。“谢姑娘,杭州城的冬天是什么样子啊。”
“下雨下雨下雨。”懿映合上书搓着手,一本正经地答道,“这京城也不落雨,怎么还这么冷。”
“谢姑娘真有意思,难怪公子这么喜欢你。”絮雪看看懿映并不拘束的表情笑道。
“是么。”懿映站起来走到絮雪身边和她一样蹲下来,想借点火炉的暖意,即使是关着门窗,从缝隙中穿过的寒风还是带走了身体的全部温度。“你们公子喜欢的姑娘多么?”懿映小声问了一句。
“谢姑娘这是哪里话,至少我跟着公子这几年只见过公子和谢姑娘一人能说那么久的话,只见过公子带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