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是个难得的晴天,初春也是难得一见的暖阳和煦地拂过花叶楼阁,落下一地斑驳的碎影。
絮雪见懿映食欲好了起来,今天既做了小菜又准备了点心。懿映见了笑着拉过她的手,“真是辛苦你了,还要服侍我这么个要去做丫鬟的人。”话语虽是哀怨,脸上却也不见前日的烦闷,絮雪握住手里的纸条,粲然一笑,“奴婢真想一辈子服侍谢姑娘。”
懿映看着她不再说话,一辈子,明日尚不知在何处,哪里来的一辈子。就算能逃过这一劫,她真的能于容若相伴一辈子么。
而絮雪脸上的笑意这次是真真地溢满了脸庞,她是真心地为着容若好的,想着懿映总是能劝得动他了。拿着懿映的纸条快步回到渌水亭,容若见着那叠住的信笺竟是呆呆地说不出一句话来,良久才下定决心似得打开,看到之后叹了一句“错教人恨无情”便狠狠地咳嗽起来,像是要把整颗心都咳出来了。
“公子,公子这是怎么了?”絮雪急着给容若端了杯水。
“没事,我高兴。”容若转头看着絮雪笑道。
“高兴?公子你都……”絮雪看到了容若眼眶里面打转的晶莹液体。
“她能回一首给我,便是不恨的,心里总还是……”还是爱着的。
知道额娘将她关起来后容若便明白懿映一颗心闷着不得开解必是会记恨他,那也是他活该护不住她,就算她能不进宫,许也不愿留在他身边了,那时他甚至觉得,只要她能过得好了,就算不在一处他也愿意了。而收到这阙词他终是明白她心里是有他的,纵使如今两人都过得如此的难,可是心里面却是怎么样的门墙侍卫都隔不住的,彼此这样确认了心意便什么也不怕了。
绣楼上的日子依旧是无聊至极,好在如今终是能够静下心来过日子。懿映闲来开始小心翼翼地逗那只鹦鹉。“喂。”她歪着头看着它。
“真真,真真。”鹦鹉哑着嗓子叫道。懿映一下便愣住了。真真,真真,为她取了小字之后,他还从没有这样唤过她,如今倒教了鹦鹉这样叫。
“你还会说什么……”懿映眨巴着大眼睛盯着它。
“还睡,还睡。”噗,懿映听着就笑了出来,然后低头看了看自己,穿着旗装倒是看不出来,可整日吃吃喝喝也不动弹肯定是一点点地胖了起来。“还睡,还睡。”鹦鹉又叫了一句,懿映叹了口气,“还睡,还睡,醒来也无味。”
想了想又提起了精神,“呐,他笨死了教不会你,我还教你念诗哦,”懿映一字一顿地念到,“正是——辘轳——金井,满地——落花——红冷。”而后却变成了失神的喃喃自语,“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懿映随即自嘲的笑了起来,“你不会到时候也只学会了‘谁省,谁省’这半句吧。”
却不想第二日絮雪来得时候鹦鹉对着絮雪就喊出了“眼波难定,眼波难定。”惊得懿映不知如何是好,絮雪一愣便很快地领会了,捂着嘴笑着跑去告诉了容若。容若一听先是一笑,随即想起了在江南的日子,那般逍遥自在,如今却是连面都见不着……
他摇摇头提笔写下一阕《相见欢》。
落花如梦凄迷,麝烟微,又是夕阳潜下小楼西。
愁无限,消瘦尽,有谁知?闲教玉笼鹦鹉念郎诗。
相见欢相见欢,不得见终是不欢愉的,这几日两人都不似之前的痛楚苦闷与自暴自弃了,但静下来的时候总还是难免心酸难受的。容若想着懿映那样不拘束的性格,如今整日闷在绣楼之上自然是比他更不好过的。
绣楼之上自是百无聊赖,鹦鹉不说话的时候当真安静地连一根绣针跌落的声音都清晰毕现。每日进出的除了絮雪不过就是纳兰夫人请来教懿映宫中规矩的嬷嬷。纳兰家的惠主子是皇上第一次选秀时进宫的,当时封了正六品的贵人,至今还未晋过位份。惠贵人自幼陪伴皇上,在宫里也算是老人了,康熙九年的时候便生下了皇三子承庆,可惜在今年春日里夭折了,如今又有了身孕,自然是加倍的小心。嬷嬷每日教的尽是怎么站着怎么坐着怎么行礼怎么说话,让懿映穿着那花盆底的鞋子一站就是几个时辰,真是烦不胜烦。
“嬷嬷不如教些琴棋书画好了。”懿映对这些本就有兴趣,比起学规矩自然是好上百倍的,她小心翼翼地向嬷嬷提议道。
“你学那些做什么,让你进宫是伺候主子的,不是让你狐媚的。”嬷嬷没好气的道。懿映冷下脸来不再答话,纳兰夫人倒是替她声名远播了,还真是谢谢她,懿映狠狠攥住了那条可怜的丝质手绢。
虽然是度日如年,日子总是一天天地过下去了,冬天过去了进宫的日子也就到了眼前。纳兰夫人也不客气,并不提醒一句,只到了前一天指着嬷嬷带人来收拾东西。第二日那嬷嬷便急急地催着懿映走了,连絮雪都还没有过来,容若更是不会来了吧。懿映被他们拉扯着下楼转头望向渌水亭的方向,不甘心地在心里期盼着能再见他一面,若是今日不见,下一次真不知道是要何时了。嬷嬷却不容她磨蹭,见懿映不愿迈开步子卷起袖子就要过来拉她,懿映只能跟着她挪起了脚步。
走的是纳兰府的边门,眼看着就要出府了懿映终于听见了絮雪的声音,“懿映姐姐,”懿映听着急忙转过去,宛若在黄泉路上奈何桥边听到了生的呼喊,“絮雪!”
“懿映姐姐,”絮雪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握住懿映的手递过来一只凤钗,转而对嬷嬷说道,“我和懿映姐姐情同姐妹,自此一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想留个礼物做个念想,还望嬷嬷通融。”说着塞给嬷嬷一锭银子,嬷嬷面无表情地接过了也就不再言语。懿映自然明白其中缘由,蓦地一抬头就对上了正躲在石壁后面的容若,他清瘦了不少,脸色苍白的样子叫懿映好不疼惜。他们只是这样定定地互相望了一眼就宛如把今生所有的感情的都望尽了。
懿映紧紧的握着那支凤钗。她记得的。是那日在杭州初见的时候,说起梅花的清香,纳兰念了句陆游的“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这是陆游在沈园写的吧。他呀,千不该万不该,大婚之喜的时日去写这么悲情的诗句。叫这么一对一世一代一双人偏偏落得了‘零落’的结局。”懿映叹然道。
“‘一世一代一双人’?”容若挑眉问,“两个人在一起的话,还是用‘生’字更好些,‘一生一代一双人’,这一辈子就认准那一个人。”
“不仅这辈子,下辈子也是啊,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才好。”懿映一笑。
“可这‘一生一代一双人’,却终是相思相望不相亲。”容若凝眉望着懿映。
“好一句‘相思相望不相亲’。世间能得一两情相悦的爱人实属不易,陆游与唐婉却在婚后被陆母活活拆散,那两首《钗头凤》真是合了这句‘相思相望不相亲’。我真是喜欢陆游,这世上能一生只钟情一人的人也不过渺渺数人。”
“一生只钟情一人。也不知对陆游来说究竟是福祉还是祸患。本就仕途不顺,再是爱而不得,心中不知积郁几何了。”容若怅然道。
“必然是福祉了。至少是深深爱过了,他也明了唐婉的心意的,唐婉在黄泉路上必然是会等他的,绝舍不得一个人先走了的。”懿映凝神看着面前迎寒而立的白梅。
“即便是心里伤得斑斑驳驳了,爱过还是值得的?你是这么觉得的么。”容若转头问懿映。
“嗯。能遇到就是极大的缘分了,有多少了终其一生都遇不到一个知音一个真心爱着的人。人生有时候不能奢求太多呢。”懿映悠然道,“不过我好像怎么也想不到,这般深情的陆游居然也是写出‘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陆放翁呢。”
“怎么,深情待人就不能和忧国忧民共处一身?”容若一笑。
“情爱是细腻的小心思,而爱国之志是大志大胸怀。放翁的诗那么豪放,气魄雄浑,那首《钗头凤》还真不像他的风格。”懿映也勾了一下嘴角。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终得重遇却一句话也说不了,连深情的望一眼也会成了错,提笔之时定是字字泣血了。”容若轻声诵读,声音听起来哀伤而萧索。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怕人寻问,咽泪装欢。’唐婉和完了这一首怕是更加请不能自已了,伤情牵动了五脏六腑竟然就这样去了。原来真有人能为了爱而不得生生离了世间。”懿映还是不住的伤怀起来。
“写《示儿》之前陆游还在沈园写下一首‘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容若轻念。
“着实是一生啊,从初遇的那日起陆游便是一刻也没有忘记唐婉吧,多好。人都不在了那么多年了,却永永远远的活在了爱人的心里面。一刻都不曾变心的爱着,多好。”懿映说着低下了头。
“一刻都不曾变心的爱着,是啊,多好。”容若重复了一遍。
——一刻都不曾变心的爱着。
这就是他想说的句子。钗头凤钗头凤,纵是之后要隔着层层的宫墙,相见不知何年,他还是会一刻都不曾变心的爱着。即使明知道根本就给不起她什么承诺,给不起那些等着她出宫就娶她的承诺,自己能够保证的,只有自己的心意而已。
而这还不够么。
懿映褪下手上的紫玉镯子给絮雪,“这是我额娘留给我的,现在便给了你了,即使不得见只盼你不要忘了我们的情分才好。”镯子为的是环君心,为的是只盼你不要忘了我们的情分。她能给出的,也不过只是这一番念想罢了。
“那懿映姐姐,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万分珍重才是。”絮雪说着竟是忍不住哭了起来,她虽是一心向着容若的,但服侍了懿映这么久,心里的感情还是很重的。
“你也是,凡事不要委屈了自己才是。日子要尽心去过。”尽心,是希望她能好也是希望她能尽心待他,还望着他们都能够尽心欢愉的去过日子。
“好了,别耽误了进宫的时辰。”嬷嬷冷声念了一句,懿映只得不舍的送开了握着絮雪的手,别过脸去,再也忍不住那股忍在喉头的酸热气息,它们一下冲过眼眶肆意流淌。
如此一别,不知何日才能重逢。
懿映不会知道,那一夜,渌水亭的白梅尽数败了。而后绵长的岁月里,那及人高的桃花也再没有开过,它们宛若被一场无名的大火席卷,只留下干枯的枝桠等待着终将到来的死亡。那一场大火也烧灼了容若的心,烧干了他心里所有的生机,从今以后他再无法在渌水亭的院子里见到她翻书小憩的身影,再无法听到她缓慢悠扬的琴音。
容若轻轻抬手抚过那架他们一同弹过的古琴,它却像是受不得一点力度,兀然断了弦,留下一段无法再续的前缘。
第6章 第五章。为伊判作梦中人。
第五章。为伊判作梦中人。
“瑶英呢。”惠贵人踏进了自己的咸福宫,却没有看到主事宫女。
“回小主的话,瑶英着了风寒,怕冲撞着小主就没有过来伺候。”懿映扶着惠贵人坐了下来,伺候她更衣。
“让她好生歇着吧。”惠贵人打量了一下镜子里面的自己,脸上还是白嫩如玉的样子,可她今年已经二十岁了,时间在她的脸颊留下了什么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惠贵人生过两个孩子,如今是皇长子的额娘,在后宫也还算得宠,哥哥纳兰明珠在前朝春风得意,而她却仍旧是贵人的位份,万岁爷都不记得要晋她的位份。惠贵人皱了皱眉头,看来只能靠自己了。“懿映,我的簪子怕是落在万岁爷那里了,你去乾清宫取一下,是之前太皇太后寿辰上赏的那支。”
“是。奴婢这就去。”懿映福了一福就退下了。
“奴婢是咸福宫的,麻烦通报一声王公公。”懿映对乾清宫门口立着的太监说。这是她进宫两年第一次走近乾清宫,惠贵人承了容若的情,总是小心着让懿映与万岁爷见面。
金色琉璃瓦的歇山顶高耸入云,汉白玉阶在阳光之下闪现出耀眼的光芒,人站在宫门之下一下子便觉渺小如尘。懿映正歪着头肆无忌惮地打量着磅礴巍峨的乾清宫,宫门忽然哗得敞开了,吓得懿映直直向后退了几步,出来的是一位身着深紫色长袍的少年,明净白暂的脸庞上棱角分明,懿映盯着他看的同时,他也眯着眼睛打量着懿映。她今日着了一件湖水蓝的宫装,裙摆和袖口处衬了些许银丝滚边,首饰只戴了一对小巧的银质耳坠。看起来是极为清简,可这眼神……少年觉得十分新奇。
“大胆奴才,见了万岁爷还不行礼。”乾清宫的管事太监王公公从内殿跟了出来,看到懿映那个样子忙教训道。万岁爷?万岁爷怎么不穿龙袍?懿映想着看了看少年的衣袍,看到上面绣着的五爪金龙时立刻跪了下去,“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哦?怎么该死呢。”少年饶有兴趣地望着懿映。
“奴婢冒犯了天颜。”懿映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着,这些皇帝真是的,就喜欢这么吓宫女玩。
“起来吧,”少年背过手去,“为什么要看朕。”
“奴婢……”懿映不知如何回话。
“是因为你胆子大还是因为朕不够威严。”少年道,让人听不出是什么语气。
“万岁爷平易近人,奴婢才一时逾越。”懿映心下暗暗叫苦,着实想不出什么好话。
“平易近人?那就是不够威严了。”少年道。
“正因为万岁爷平易近民才得了民心。”懿映道,这个大清国的一代圣君还真不是好惹的。
“有点意思。你是哪个宫里的?”少年面含惬意笑容。
懿映定了定心神,“奴婢是咸福宫的谢懿映,惠贵人的簪子落在万岁爷这里了,让奴婢过来取。”
“王全英,你去找找。再把前几日缅甸进贡的银芙蓉步摇拿过来。”少年悦然吩咐道。
“是。”王公公退了下去,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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