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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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线-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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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铁胆回味过后,心里留下的自然是失望。他知道那是幻象,他不能一直靠幻象安慰自己。于是,他下了铁牛底座,在渡口西头的沙滩里徘徊起来。那是他和荷花坐船逃跑的地方。虽然那里早已没有荷花的芳踪,但他毕竟保留着对她的记忆。这记忆是他的水和空气,他觉得只有恢复了这种记忆他才真正拥有生命。河水缓缓东去。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两艘汽艇悄然而卧。几只小机动船在河里不停地盘旋,那是人们正忙着下网捕鱼。他看着这一切,眼前渐渐地出现了荷花的倩影。影子起初是模糊的,他把它慢慢地拉近,刚显得清晰一些,一眨眼又不见了。于是他就重新进行搜索。慢慢地,荷花的倩影又出现了,可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它就又倏忽而逝。 
  这时,张铁胆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起来。荷花啊,你现在到底在哪里呀?我可是一回来就去找你啊!我没忘记我的承诺,我找了你好多次啊! 
  从解放军后方医院出来,张铁胆搭上了北去的火车。一天以后,他便转乘汽艇向娲河上游驶去。 
  娲河下游比娲城那段河道宽阔得多。水面上不时有一群群水鸟惊飞,滩头也不断闪现纤夫们弯弓般的身影。但他眼前的这一切,都往往被一张白净的脸庞所覆盖。 
  荷花,我回来了。你的铁蛋哥回来了!张铁胆站在船头,眼睛一直朝前瞭望,嘴里默默念祷。 
  他的伤还没痊愈,可他还是设法提前离开了医院。既然所在部队已经向南开拔,他被永远留在后方,不能到江南挥戈拼杀了,他就决意申请回乡去做地方工作。 
  已经九个月了,荷花,离开你整整九个月了!你知道吗,荷花?我是多么想你,又是多么为你担心。离开你时,家乡兵匪如蝗,生灵涂炭,现在你还安在吗?如果你还活着那该多么好啊!家乡现已沐浴在和平的晨曦中,大地已经属于人民,属于你,属于我了! 
  九个月前,铁蛋和荷花逃到二十里铺,便在秦伯家住下来。秦伯一家对他俩都极热情。夜里,他俩并肩躺在床上,一起诅咒那骤然而至的灾难,也一起感叹命运的乖张,在悲愤中走进梦境,又在悲愤中从梦境醒来。白龙潭是回不去了,而秦伯家已经败落,在这里也不宜久住。因此他俩从一开始就不得不考虑如何另谋生路。 
  铁蛋哥,以后咱该怎么过呢?荷花不止一次这样问。 
  办法总会有的,不要急。铁蛋总是用这样的话安慰荷花。 
  铁蛋哥,咱俩往后无论如何也不能分开了。   
  第一章 春 花(19)   
  荷花,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铁蛋哥,不知怎么回事,我逃到哪里都有恶狼!我太弱小了。我会连累你的。 
  荷花,这是因为你太好看。 
  铁蛋哥,你一定要保护好我。在这个世界上,我每天都感到可怕。 
  对此,铁蛋该怎样回答呢?他能让荷花安宁吗?他不再相信自己。但他仍然说,荷花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你的。 
  铁蛋觉得自己非常可笑!他有意无意地欺骗了一个深爱着他的少女。 
  有时候,铁蛋真想放飞荷花,就像从破竹笼里放飞一只难以养好的小鸟,让她飞到快乐的地方去。如果真有那么一个地方,他会设法让她去的。但他实在不能给她找到那块乐土。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秦伯的大儿子秦平回到家里。当他得知铁蛋的遭遇后,便悄悄地把铁蛋叫到堂屋,背着荷花谈论时事。他说天下马上就要变成穷人的了,国民党长不了啦。他说像铁蛋这样没有出路的青年,在北方都会跟着共产党干革命。他说眼下这一带也有了共产党的人。 
  平哥,你是共产党吗?张铁胆问。 
  秦平点点头说,是的。接着又说,铁蛋,你要是想参加革命工作,我可以带你去,这一带有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 
  铁蛋没有说话。 
  这样吧,秦平最后说,你跟荷花商量一下,如果同意跟着共产党干事,下次我回来就带你去。这次不行了,我有急事。但等的时间不会长,可能就是最近几天。我明天要赶早走,所以你今晚要拿定主意。 
  那天夜里,铁蛋和荷花商量了好久,最终决定参加革命,并把这一想法告诉了秦平。 
  铁蛋哥,你去参加共产党,这是一条好出路。只是你这一走,我不知何时才能见到你。铁蛋刚从秦平屋里回来,荷花就双手搂住了他。 
  铁蛋和荷花嘴唇相衔,气息融融对流。他的手第一次握住了她的奶子。她不住地颤抖,轻轻地呻吟。他俩已经同床几夜,可那种事谁都羞于启齿。但那晚好像有了分别的预感,他俩谁都不想再忍耐了。 
  荷花也是第一次。她叫得很响。铁蛋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她不让他停下来。 
  铁蛋哥,我早就是你的人了,可这事我怕,我真的很怕。你要是离开了我,我自己一人……我不知道今晚咱该不该……做爱以后,荷花小声说。 
  铁蛋平躺下来,荷花急忙偎在他怀里。他侧身搂住了她。刚才她出了一身汗。他觉得她的汗味非常好闻。 
  荷花,你要是不想让我去,现在还……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铁蛋哥。我想让你去参加共产党。不过,等到共产党胜利了,你可一定回来接我呀! 
  铁蛋又亲了亲荷花湿润的嘴唇:荷花,我会的。我咋能舍得你呢?从一见面我就觉得自己离不开你了,就梦想着同你永远生活在一起。 
  铁蛋和荷花第一次做爱,想不到也是最后一次。次日晌午,村里突然开进一支国民党的部队。他们横冲直闯,挨家挨户抓丁抢粮。秦伯在大门口看到这种情景,慌忙让家里人都躲起来,自己在院子里佯作扫地。 
  铁蛋从枕头底下抽出短剑,和荷花一起藏在了床下。他把剑打开,神色严峻地说,荷花,如果老汤的兵敢欺负你,我也让他们尝尝这剑的滋味! 
  铁蛋哥,你不能跟他们硬拼,不要冒险。再说,他们也不一定会发现咱。荷花说着,向铁蛋要过剑鞘,握在手里准备自卫,就像前不久她同白少爷搏斗时那样。 
  过了一会儿,大门被打开了,人乱嚷嚷。有人喊叫:老头,现在国难当头,你是出人还是出钱?你儿子呢?藏到哪儿去了?不出来我们就搜啦!如果搜出来了,除了把人带走,还要弄你家的粮食! 
  老总,俺儿子早给你们当兵去了。 
  老家伙,你哄谁呢?搜! 
  这时,铁蛋急忙把剑插在腰里,向荷花递了个眼色,没等她说话,便从床下爬出来开了门。 
  你们想干啥?铁蛋大声呵斥。 
  干啥?来找你!叫你扛大枪吃皇粮去!一个兵说。 
  家里就剩下我自己能干活,我实在走不了啊。 
  那好,你不去就让你家的女人替你去吧,让你家的女人去陪老子打仗。搜!那个兵说着便招呼另外两个兵搜人。 
  老总,我家女人走娘家去了。不过你们要是答应不扛俺家剩下的那点粮食,我就愿意随你们去。 
  那好,你现在就随我们走。 
  好吧。你们先等一下,我回屋拿点东西。 
  回到西屋,铁蛋蹲在床前悄声说,荷花,我不去不行。我怕他们抓你,抓强哥。我会半路逃脱的。如果我逃掉了,就设法去找平哥。 
  铁蛋哥,你……荷花用乞怜的目光望着铁蛋,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第一章 春 花(20)   
  荷花,你把剑鞘保存好,剑和鞘会重新合在一起的。你等我吧,我会回来的。 
  荷花从床下探出头来,铁蛋立即把她推了进去。接着,他走出门来。 
  秦伯拉着铁蛋的手放声痛哭。铁蛋向秦伯使了个眼色说,爹,我这就去了,你要保重。 
  是的,铁蛋就是这样去了。 
  张铁胆没有忘记自己的诺言。他说过他会回来的,而现在他真的又回来了。荷花,我马上就到家了,而你现在何处?你不会离开秦伯家吧? 
  眼前的娲河越变越窄。张铁胆暗暗地数着路程。他想,我不能先到县里报到,一定先去跟荷花团聚。同荷花分离之前的那个夜晚,是多么令人难忘啊!荷花,你很幸福,我也同样。你浑身颤栗着。我问你疼吗?你点了点头,接着又说不。你的呻吟至今犹在耳畔。 
  汽艇航行了一天一夜,终于停在了二十里铺码头。张铁胆跳下汽艇,径直向村里奔去。 
  秦伯家的房屋很快进入张铁胆的视野,但竟没有房顶,残墙黑糊糊的。怕是失火了吧?或许是被炸弹炸坏了?此时此刻,他的心几乎快要跳出嗓门了!走近一看,大门锁着,他毫不犹豫地翻墙而过。西屋房顶还算完好,堂屋却成了一片废墟。他喊了一声荷花,又喊了一声秦伯。没有回应。他推门走进西屋,里面空荡荡的,连他和荷花睡过的那张床也没有了。他从西屋出来,到堂屋的灰堆中站了片刻。然后他回到大门前,纵身跳出院墙,开始到街上找人询问。他敲开了一家邻居的门。一位老太太迎了出来。他叫了一声大娘,问秦伯家搬哪儿去了。 
  孩子,你是他的啥亲戚呀?老太太仔细打量着张铁胆,眼里很快溢满了泪水。孩子,你不知道吗?他家的人全死了,全死光了,是被国民党杀的。房子也放火烧了。孩子,你到底是他家啥亲戚?你也别太难过,孩子…… 
  人埋在哪啦?张铁胆呜咽着问。 
  埋在西头河堤下了。一家四口,爷仨,一个媳妇。 
  这时,张铁胆猛然拉住了大娘的手。只有四个死尸吗,大娘? 
  是四个。人烧得不像个样子。爹的身子躺在堂屋东间,大孩子平躺在堂屋门口,二孩子强和他媳妇躺在堂屋西间。第二天人都去看,我也亲眼见了。 
  大娘,是不是还有一个女的? 
  没有啦,孩子,我是亲眼去看的呀。怎么,你咋这么问哪? 
  谢谢你,大娘。我走啦。 
  在二十里铺乡公所,接待张铁胆的是一位中年男子。张铁胆作了自我介绍,然后简短地说明了来意。 
  张同志,情况是这样。中年人让张铁胆坐下来,给他端上一碗水说,秦平同志是我党的地下工作者,他被叛徒出卖了。去年秋天,他回家的时候,敌人盯上了他。他寡不敌众,就这样遇难了。敌人也没放过他的家人,包括他的房屋。 
  同志,还有一具女尸吗? 
  没有啦,只有四具尸体。是乡亲们把他全家用席卷着埋了。两天以后,我们的人才得到这个消息。晚了,一切都晚了。不久前乡里把他一家人扒了出来,装进棺材重新葬了,并给秦平同志立了碑。哎,墓地就在西边河堤下,你想去看吗? 
  在秦平的墓碑前,张铁胆悲痛欲绝,叩了无数个头。秦平兄弟,你是为了带我参加革命才回家的吗?一定是这样!一定是的!你跟我说好了的,可我……你太年轻了。你牺牲的太早了!你没有看到胜利,这太遗憾了! 
  接着,张铁胆也给秦伯连同他的二儿子和媳妇磕了头。 
  奇怪,我的荷花哪儿去了呢? 
  张铁胆再三恳求那个中年人帮他打听荷花的下落。之后,他便沿着河堤,徒步向白龙潭老家赶去。他想荷花很有可能在白龙潭等他。 
  太阳偏西时,张铁胆进了村子。房子依然如故,只是大门上挂的不再是那把老锁。锁顿了几下没开,他便摘掉一扇大门挤了进去。一见院子里荒芜的样子,他才相信刚才在街上碰见的一个大爷的话。是啊,如若荷花在家,院子里肯定不是这般景象!他心里一阵绞痛,但他并没有停下脚步,仍旧急冲冲地往里走。堂屋的门也换了锁。隔着门缝往里瞅,屋内虽说井井有条,但家具都留有砸过的痕迹。这时他彻底明白过来了,家里一定是遭到了白家的洗劫,而锁可能是乡亲们给换上的。他们也许猜到有一天他会流浪归来,因此才把他的安身之所保护起来。事实就是这样,荷花从来没回过他俩梦寐以求的这个家!于是他蹲在门旁抽泣起来。 
  不大一会儿,院子里挤满了乡亲。张铁胆听见李旺和张憨不住地叫他,就抹去泪水站了起来。晚上,张铁胆是在李旺家吃的饭。李旺掂出一瓶烧酒,劝他一定要喝上两盅。 
  白云开被你捅后住进了医院,出院不久人就没影了,后来怎么也找不到,估计是在战乱中死了。他的老子被枪决了。你的仇也算报了。荷花嘛,既然她没被烧死,肯定是又逃跑了,以后慢慢找吧。来,蛋哥,端一盅。你是有功之臣,今晚我先为你庆一下功!   
  第一章 春 花(21)   
  张铁胆长叹一口气,端起酒盅正想喝下去,忽然看到荷花的笑脸慢慢地从酒盅里飘了出来,并且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他的手顿时颤抖起来,酒洒在了桌子上。于是他放下酒杯,又抱头呜咽起来…… 
  荷花啊,你究竟去了哪儿?莫非你已不在人间?到底在不在啊?在不在呀? 
  张铁胆从记忆中回到现实,望着娲河一次次地发问。 
  后来,张铁胆又在水边坐了半晌。他每次到老渡口总要在水边坐上个把钟头,而这次坐的时间更长。他也说不出个中原因,只是想多待一会儿。这是他在保姆进家后第一次到此静坐。他坐的时间很长,或许同那个美丽温柔的保姆有关。是觉得在家与保姆无话可说,才来老渡口和铁牛进行交心?还是由保姆联想到了昔日的情人,而来这里静心追忆?想来想去,他觉得二者兼而有之,但一时又不能完全肯定,只是一些朦朦胧胧的感觉。他一个劲地吸烟,面前的沙地上扔了一堆烟蒂。有时他忘了及时扔掉烟蒂,手指被烧疼了几次,可他依然猛抽不止。 
  不知过了多久,张铁胆从河里掬了两捧水捂在脸上,拍了几下额头,脑子顿时清醒多了。然后他沿着河边继续向西走去。走了一会儿,他在白龙河口停下来。那里是三河交汇处。娲河从西方蜿蜒而至,白龙河和黑龙河分别由西北和西南方向错口而注。往北四五里地就是他的老家,可是他并不想回家。家里虽有几间破房,但早已无人居住,若是回去,还怕给乡亲们徒添麻烦。他看了一眼手表,将近十二点了,便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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