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以此文,献给我的“Kei”
题记
我们站在沙丘中间,等着沦陷。
Dune
第一章 他坐在黑暗里,用手挡住了阳光
我第一次去阳汇是二千年年底,遇见了Kei。
在“绝望森林”,聚会是常事,毕竟是圈子里有名的酒吧。那天晚上就有一个,赵敏遥坚持要我陪他。本来的打算是我先去百盛把那快过期的购物券用完,等赵敏遥下课然后一起来。然而那时,当我路过那装修的很原始的牌子时,仿佛心里有什么东西作祟一样,碎碎地唠叨着“进去啊”“进去啊”。没有细想,我推开门。
木头门里面悬了串风铃,丁零丁零地响。酒吧里很昏暗,椅子都整齐地摞在桌子上,一点人气儿都没有。我心道果然没什么看头,边责怪自己抽疯,边要转身。然后听见一个很空洞的声音突兀地从酒吧里传过来。
“喂,你到底进不进来?”
我愣了一下,顺着声音望过去,看见一个人影半隐没在吧台边上,透过阳光下飞舞的灰尘微粒亦幻亦真。那一瞬间我的脚步忽然不受控制,想看清楚他,也许只是好奇。那个人坐在吧台前面喝着什么,我默默地走过去,他的背影也不断放大。我可以看见他穿了一件黑色的皮外套,上面镶着些奇怪的银色零件。
看他一直没有回头的意思,我也不好打搅,只好傻乎乎地顿着。他消瘦的肩膀一耸一耸的,等到喝光了杯子里的东西,终于慢慢地转过身来盯着我,一双黑亮的眼睛好象一直看到我的心里去。
那一瞬间我听见天花板和地板的窃窃私语,还有刚才风铃的歌唱和灰尘的旋转似乎都拥有了什么特别的暗示。大脑里一片天昏地暗,我想我恐怕是大限将至了。
“喂,你傻了么?”他笑起来,嘴角牵起一个好看的弧度,“真是怪人。”
“哦,不是……我……”我回过神,惟恐自己在他面前丢脸,急忙慌慌张张地答道,“我是看见这里没人,所以不知道该不该进来……”
“现在才4点,我们还没开始营业啊……”他有点调侃地瞥了我一眼。
“我知道……”我跟他一起笑,不知道该说什么。
“来,坐这边吧。”他拍拍旁边的椅子,我凑过去。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怎么来这么早?来参加晚上聚会的?”
“本来约了7点半,但是我路过,就想先来看看。”我在他的示意下要了一种橘红色的酒,瓶子上贴满法文标签。
“以前没来过?”
“我不是阳汇人,刚从国外回来,看看同学。”
“哦,原来是这样……”他歪着头打量了我一下,仿佛想看看我和本地人有什么不同,搞得我怪尴尬的,“我叫Kei。”
“敬?还是圭?很好听的名字。”当时脑中有一丝奇怪,为什么他会有一个日本名字,我还没来得及发问,他已经惊喜地抱住我的肩膀,“你懂日语?你是从日本回来的?”
我急忙坐稳,堵住他将要出口的长串日文,解释道:“不是,只是喜欢日本的视觉摇滚,所以对日语知道一点点。我从悉尼回来。”
“喜欢VR?”他松了手,忽又狡黠地笑了,“很高兴认识你。”
他身上的香水味道很温暖,有股淡淡的暧昧。我一直以为我喜欢清新单纯的气息,现在才知道我的要害到底在哪里。
赵敏遥的电话把我催出去,我到门外候着,见他一脸怨怪的出现。
“不是说好了在我学校外面的咖啡厅等嘛,你居然自己就跑来,忒没意思了吧!”
我好言哄他:“我也是闲着无聊嘛。反正在这等也是等。走走,咱们进去吧。”
他又怨愤地瞥我两眼,没再多说,进去找了张靠角落的桌子坐下。我把商场的购物袋拿出来:“那,该你的一样没少。”赵敏遥立刻嘿嘿笑起来,说还是方添好。我说你打住吧你,你的夸奖我可不敢受。和赵敏遥是在网上认识的,很谈得来,我们就约好等我回国时聚一聚。他人很开朗,着急的时候说话就和放炮一样噼里啪啦的。我一来他就把我接到他家,说这两个礼拜他给我食宿全包,结果还不是我每天买菜作饭当保姆,他还很有道理地说他要上课,而且也怕我闲坏了。
我笑着喝口茶,看着他兴致勃勃地拆礼物,心里忽然一阵失落。Kei还靠在吧台边上,独自喝酒,面色冷漠。我想过去陪他,但是面子终于战胜了冲动。离聚会时间越来越近,旁边都是三三两两的人,左右一晃,我再抬眼就找不到他了。
“先生们,先生们!”酒吧里也有司仪,煞有介事地,“欢迎大家来到绝望森林……”
“喂,敏遥,”我轻轻踢他一下,“一般都有什么节目啊?”
“没什么,乐队在上面唱,咱们在下面玩,可以跳舞。”他忽然挤挤眼睛,“主要不是为了找合适对象搭讪嘛。现在流行419。”
“看不出来你小子也喜欢419啊。”白天一脸纯洁无辜像。
“少废话。你那套理论给我收起来,别给我丢脸。”已经习惯了我对于一夜情的抨击,赵敏遥很及时地阻止了我。我哼了一声,不看他。
“哦哦呜呼呼”
一阵喊叫传来,我扭过头一看,大家都围在舞池周围兴奋地挥手。不知道中间有什么好看的?我正想凑过去,赵敏遥把我拉住。
“别挤,一会有你看的。”
我说:“那是什么?”
“是绝望森林的头牌,每次出场一定是这个阵势。等会儿就好了。”
很悠扬的音乐响起来,人潮四散回各自的座位上。舞台中间的年轻男子抱着一根话筒,对台下的什么人眨眼睛。
不自觉地紧紧握住杯子,我喃喃道:“头牌?Kei?”
“咦,你知道啊?”赵敏遥鄙夷地瞥了一眼Kei,不经心似地说,“捧的人再多也是个男妓。拽得二五八万一样。”
一语惊醒梦中人,我恍然意识到,让我惊为天人的那个人,是这个城市里最有名的money boy。他可以对任何人微笑,和任何人调情,跟任何人做爱,只要有钱。每个人都想和他上床,却又在背后唾骂鄙视着。
“つらくあたることしか できずに 泣かせてぼかり もぅ これて終わりになるのかな……”Kei的声音很好听,唱到“やりなおせるならは 優しく抱きしめて”的时候,毫无征兆地抬手指了我一下。周围有龌龊的笑声,赵敏遥瞪着我的眼神好象要杀人。我却顾不了那许多,那暗示性的一指,让我认为他准备明目张胆地勾引我。根本来不及想那是不是他职业性的习惯,心脏在胸口砰砰地跳着,下午他盯着我的黑亮眼睛,狡黠和纯真混合在一起的笑容,透出淡淡无奈的香水味道,又被如此清晰的勾至脑海。
唱完了,他把话筒一扔,大大方方地走到我们这张桌子前,拉出一把椅子坐在我和赵敏遥中间。我想他一定看见赵敏遥眼里厌恶的神色,甚至还敏锐地捕捉到额外的一点东西,所以他转过头对我很优雅地伸出手:
“我是Kei。先生看着像外地人,第一次来吗?”
我一下子对他的举动产生了兴趣,“恩,第一次。我叫方添。”
“你很英俊。”Kei雍容地靠在椅背上,微昂的下颌有点玩世不恭,“愿意喝一杯……”
“方添!”对面的赵敏遥忽然把大包小包都往桌子上一甩,“你给我买的领带颜色难看死了!那种老气横秋的东西是给我带的吗?!去扔掉!”
我怔住,正想说刚才不是说很喜欢吗,被Kei打断:“既然这位先生不喜欢,与其扔掉,不如给我好了。”我瞥他一眼,见他很真诚地对赵敏遥微笑。
“你……”到底是个大孩子,赵敏遥气得说不出话,脸憋得通红。心疼他生气,我急忙打圆场,“敏遥,不喜欢的话拿回去送朋友好了。”
“我们走吧。”
我愣住,看向Kei,一脸与我无关的表情。自尊被小小地刺伤,我点点头,和赵敏遥一起走出酒吧。冬天的夜晚是潮湿阴冷的,我打个冷战,有些不满赵敏遥闹脾气。
“他明摆着是来勾引你。”赵敏遥越说越气,“勾引单身也就算了,看见我在你旁边他还敢来!!什么玩意啊……”
“等等等等,”我站定,“难道我们不是单身吗?”
“你……”仿佛受了委屈一样,赵敏遥狠狠瞪我却半晌说不出话,我心里暗叫不妙,正想把话题差开,他低下头小声说:“方添,我喜欢你。”
我倒吸一口冷气:“你不是还想享受419吗,我这样的古董……”
“不是的!我很讨厌那些419的人。对感情不负责任,随波逐流,才会把同志的名声搞得这么差……”
“听起来像我的台词啊……”我说。他不好意思地瞥我一眼,又低下头。
我顿一顿,见他往大衣里缩,就把围巾摘下来给他套上。路灯下可以看见他的脸微微红了。实在是个很单纯可爱的男孩子,一帆风顺地读到大学,恐怕一点挫折的经历都没有过。不加掩饰的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想。我有时候真羡慕他这样的坦率,可惜面对现实是我一向的薄弱环节。
记得刚发现自己喜欢男人的时候,真觉得天崩地裂。初中毕业就迫不及待地提出去澳洲读书,也是因为想要逃避自己的罪恶感。我曾经那么那么的喜欢一个人,可是表白的时候他当我开玩笑。交过的男朋友虽然不是419,过了几个月的新鲜期也就消失无踪了。人家说同志不是没有爱情,只是难以维持。这点我相信。所以总还存着希望,希望可以和一个人白头偕老,双宿双飞。所以我要对自己的感情负责。
“敏遥,我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我说,叹口气,“你应该了解我。”
赵敏遥的头垂得更低,我们沉默地在路上踱着步子。他的性子我清楚,倔得要命。我知道无论我再怎样努力,还是要失去一个好朋友了,有些遗憾。
“过了这两个星期,我恐怕不会再回到这个城市。”我说。
“那这两个星期,你可以不可以陪我?”
我看着他充满希望的眼光,心里一软:“我不是一直在陪你嘛,来这里不就为了陪你嘛。”
赵敏遥一笑,露出两颗虎牙。
我来这里是为了见赵敏遥,可是认识Kei以后我知道,我的目的不那么单纯了。我白天去找他,因为痛恨那天晚上他所带来的那种陌生而危险的气息。我自做多情地想也许第一次见面时,他所展示的是真实的自己。然后我又对这想法嗤之以鼻,你永远不能了解一个以钱为第一目标的人到底在想什么。
Kei很讨厌太阳。大概因为习惯了夜生活。他说太阳下他总是无所遁形,这感觉太危险。可是我最喜欢看他在太阳底下微眯起眼睛的样子,像一只刚睡醒的猫。
紫色的刘海慵懒地垂在额前,苍白的脸颊和嘴唇没有一点血色,在阳光里反出一片白花花的光。他黝黑的瞳孔因而更加夺目和引人注意,深不见底。
“你干吗来找我。”他的声音总是骄傲的。
“你干吗跟我出来。”我也不示弱。于是我们一起笑起来。
其实我就是想带他出来晒太阳,期望着能把他改变成太阳下的美好生物,而不是夜晚的精灵。白昼的Kei不怎么说话,总是漠然的,好象身边的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我说你就这么讨厌出门吗?
“好象一个壳一样,在家里,有安全感。”
我哼一声:“晚上再危险还不是出来四处活动。”说完了我又后悔,我怕他介意自己money boy的身份。然而他全没在意,只说:“黑夜就是一个大大的壳。”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点也不像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却如同已在这世界活了千百年一样,老得牙齿都掉光了。
我所能做的仅仅是用力握住他的手,怕他就这样化在阳光里了。
第二章 没想到我们会再相遇
对Kei的了解仅停在表面。他对自己的经历从不避讳。我知道他是本地人,父母离异,他初中毕业就离开家,十五岁时,接了第一个客人,从此不可收拾。对于我来说,他站在世界的另一端,周围都是黑色的迷雾,才让我迫切地想看清什么是真实。
我没再去过绝望森林,通常我在他家楼下打公用电话,然后他就会下来。我握过他的手,拥抱过两次。他带我去看海,港口总是很繁忙,水的颜色不如澳洲的漂亮。他坐在白色油漆的护栏上,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左耳上的银质耳环在阳光下灼灼地闪光。
“小时候,我叔叔带我去过日本。”
“恩?”
“那时我爸妈还没离婚。”Kei苦涩地笑笑,“我喜欢日本。喜欢VR。知道吗,”他突然有些得意地扭头看我,“我有几个哥们在庆中,就是玩VR的。”
“地下乐队吗?”我问。
“恩,不好混啊……”他的声音黯然了。我心里明白了七八分。
“你也玩过?”
“想来着,可是做money boy比较赚钱不是么。”说着Kei又笑了,看不出心情的职业化的笑,“你不知道,真做起这行,什么理想啊,梦啊,都是空的。根本收不住。”
我沉默,他无所谓的态度让我为他心疼。好象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一样,用漫不经心的口吻叙述着旁人的故事。
“我要走了,”我看着蓝灰色的波涛说,“礼拜六。”
“回悉尼?”
“不是,回庆中,陪家里人过年。我两年没回去了。等过了年,回悉尼。可能不会再到阳汇来了。”
我指望他说点什么,可是他什么也没说。我比那些嫖客还不值钱吧,我想,毕竟我连钱都没付过,而且我也早已下定决心,绝不会付他钱。我以为那是看重他,现在想想,谁知道到底是不是呢?可能Kei宁愿要大把大把的钞票,MB还要什么尊严?
我定了机票就回到赵敏遥家。跟他一说走的事,立刻看见一片黑线。
“这么快……”他正拿着一份报纸看娱乐新闻,这时慌慌的连手都不知道放哪儿了。
“你照顾好自己,知道吗。”赵敏遥的不知所措和Kei的事不关己形成太大的反差,我一阵感动,看着他因为难过而抿着的嘴唇,轻声安慰,“少结交些不三不四的朋友。一天一封email汇报情况,知道吗?”
“哼。”他从鼻子里吐出一口气,脸色忽然变得很不甘心,“你自己还不是和男妓混在一起,凭什么说我。”
“你说什么?”
“你每天都和他在一起,对不对。”赵敏遥扬起头,眯着眼睛看我,“你身上的香水味,那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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