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事。”她辩驳道。
他却不理会她的辩驳,半强迫地推她回到车前,为她打开车门,“上去。”
她抵住车门,“你也上来吗?”
他不回答,移转了话题反问:“为什么坚持提早出院?”
她深深凝望他,柔声反问:“为什么不再来看我?”
他倏地全身一凛。
她因他的反应而皱眉,细白的贝齿不觉紧紧咬住柔润的唇瓣。
为什么?她明媚的眼眸静静凝定他,不放过他面上每一丝细微的肌理牵动。为什么他会是这样一副掩不了震憾的神情?那阵阵掠过他脸庞的暗影仿佛激烈的挣扎。
为什么他必须挣扎?她只是希望他再来医院看她啊,莫非他不想与她多所牵扯?
如果是这样,他今日就不该站在这里等她。
“你应该刻张永祥的案子吧?”她低低垂着首,不愿再看他脸上神色,“因为我的助理替我找到了新的线索,所以我今天去察看了一下。”
“新的线索?”他微微扬高语音,声调怪异,“什么样的线索?”
齐思思忽地扬首,“你有兴趣知道?也对,毕竟你也曾经牵涉其中。”她微微一笑,“不过你可能要失望了,因为我目前还不打算公布这条线索。”
他怔怔看着她。
“你……要上来坐一坐吗?”她迟疑了一下,仍然不放弃邀请,“请你喝咖啡。”
仿佛过了一世纪之久,他终于对她的提议微微颔首,而她一直高高提起的心也才终于落下了。
笑她懦弱吧,她真的害怕他会断然拒绝她的邀请。
她打开大门让他进来,“你先坐一坐,我看看冰箱里有什么吃的。”
殷森踏进屋里,高大的身躯似乎有一丝犹豫,他抬起双眼,眸光缓缓梭巡室内一遭,最后才凝定她身上。
“很不错的房子。”他简单地下了评论。
“真的吗?”她微笑,“我自己布置的。”
“很……”他沉吟着,搜索形容的字眼,“温馨,我没想过……”
没想过什么?她看着他忽然沉静的脸庞;他曾经幻想过她屋里该是何种模样吗?或者他从不晓得一间房子也能布置得如此温暖宜人?
她想起属于他的那屋一尘不染的公寓,“我看过你的房子,很干净,整齐,就好像不曾有人住过。”
“我一直住在那儿。”
“我知道,只是……”她微微蹙眉,“那里少了一种感觉,一种……”
“家的感觉吧。”他替她接下去,嘴角淡淡地扬起,“和你的房子比起来,我那里的确清冷了些。”
不只清冷,齐思思想着,那是一种更深沉的感觉。她回味着自己初到他公寓时袭上心头的落寞,一种孑然一生、寂寞无奈的漂泊。
他在寻觅着港口,就仿佛一只无家可归的孤雁,在无边无垠的天际徘徊着,寻找一个可以落脚的居处。
她忽地一颤,心脏拧紧,喉腔酸涩。
“你吃过晚餐了吗?我肚子可饿坏了。”她故作轻快地打开冰箱,“我来找找有什么……”,她忽地一愣。
空荡的冰箱里除了几颗蛋、一瓶半满的鲜奶外什么也没有,就连她贪图方便,每回上超市必买上一打的微波意大利面也吃完了。
天!她上一回是什么时候上超市的?怎么一下子食物全没了?
齐思思懊恼着,偏偏她刚刚急着回家,连晚餐都忘了事先买。
“叫外送吧。”她转过身,尴尬地一笑,“这附近有一家披萨还不错。”
他似乎察觉了她的困窘,喉头滚出低低的笑声,“你全身都淋湿了,先去洗个澡吧。”
“可是——”
“晚餐的事我来搞定。”
“这样啊,”她终于点点头,歉然微笑,“那就麻烦你了。”
殷森目送她窈窕的背影,嘴角微弯的弧度在确定她离去后忽地一敛。他转过身子,再一次放纵自己的眸光流涟于室内一切。
淡黄色的窗帘、舒适的沙发、线条优美的玻璃桌、原木酒柜、墙角一盆绿色的植物……殷森忽地一凛,蹲下身去。
是迷迭香。他细细凝视着盆中植物;灰绿色的花茎缀着点点淡紫色的花朵……他不觉伸出手,轻轻抚过那依偎着绿茎的紫花。
我不会忘了你的。因为你是一朵迷迭香,就像你的名字一样。
齐思思。
他再度站起身,鼻尖嗅着空气中隐隐浮动的暗香。
齐思思,思思——她果真人如其名,教人一见难忘。
自从十八年前的那一夜,她蜷缩在巷弄墙角的纤细身影便一直刻在他心里,挥之不去,有多少日子,他曾悄悄隐在远处凝望着她秀美的俏丽身影,又有多少夜晚,他曾站在她家楼下,仰起头分辨自她屋内流露的温暖灯光。
他拉开窗帘,透过落地窗凝望外头黑暗朦胧的街景。
在来到这间属于她的房子前,他早已在社区大楼外的街角徘徊过数不清的夜晚。就站在今晚他等她归来的那盏街灯下,定定驻立在那儿,眺望着属于她的这扇窗。
有多少年了?他记不得,只是第一次见到一个男人随她进屋时那股怅然的心痛依稀还有所觉。
那是第一次,他见她留宿一个男人,直到天色半明,才见男人神清气朗的离去。
那是她的男友,从大学时代便开始来往的。
他知道他们感情不错,也清楚交往了几年的男女朋友不可能一直维持柏拉图式的关系,他早有心理准备。
只是他没料到,亲眼看见一个男人停留在她屋内整夜会是那样一种无法承受的心痛与折磨。
男人走进了她屋里,停留了一整夜,而那是一个他永远也无法进去的世界。
是他渴望已久,却怎样也无法踏进的世界,是一个有她存在,满是阳光与温暖的世界。
但他今晚却进来了,闯进这个他永远也不该接近的圣地。
殷森蓦地放下窗帘,转回因慌乱而微微发颤的身子。
他不该来的,不该接近她。为什么他不肯让手下来保护她就算了?为什么非要亲自来不可?他承受不起的,承受不起有一天让她得知真相后她将对他投射的怨怒与憎恨,与其让她有一天恨他怨他,不如现在就选择远离她,不出现在她面前。
他该走了。就趁现在,趁她还未从浴室出来的时候。
殷森举起步伐,一步步朝大门移动,直到他不小心碰落了她搁在柜上的罢色公事包,紧定的脚步才终于出现一丝迟缓。
他走了。
不知怎地,才刚刚甩动过长长的发丝,让温热的水流最后一次激刷过她泛红肌肤的齐思思忽然闪过这样的预感。
她连忙旋紧水龙头,强自睁开因水流侵入而感觉酸涩的眼眸,修长的玉腿踏出乳白色的浴缸,挑起纯白的浴巾拭净湿润的胴体。
然后,她以最快的速度裹上一件淡黄色的家常便服,旋即匆匆忙忙地跨出雾气蒸腾的浴室,转进客厅。
“殷森?”她扬声唤道,祈求着他有所回应,“你还在这里吗?”
没有人回答,客厅里空无人影。
齐思思慌乱地转着身子,不愿相信他竟然就那样不告而别,“殷森!”
“我在这儿。”一个宏亮沉稳的嗓音终于回应了她焦急的呼唤,她蓦地旋过身,在眸光触及他俊朗的身形时几乎忍不住喉间逸出的轻叹。
“你做什么?”她怔怔地望着他拿把银色锅铲的右手。
“你饿了吧?马上就可以吃饭了。”他淡淡抛下一句,转过身子又回去厨房。
她跟着他来到厨房,愣愣地看着他利用锅铲利落地抄起一块薄薄的煎饼,平铺在第凡内的白色瓷盘上,接着关上瓦斯炉。
他……煎饼?
他说晚餐的事让他搞定,她以为他是准备替她打电话叫外卖,没料到他竟是亲自下厨。
这太不可思议了!
齐思思目光一移,落向一旁的乳白色餐桌,桌上除了一盘溢着香味的煎饼,还有一锅浓浓的奶油浓汤,乳白色液面上浮着几片绿色香料以及细细的火腿丝。
“你怎么变出来的?”她简直目瞪口呆,“冰箱里明明一点东西也没有啊。”
“有几颗蛋,冷冻库里还有一截火腿,”他随口解释,“厨房里也有面粉和奶油。”
“就这么几样东西?”
“当然。”他扬扬眉,仿佛为她吃惊的语气感到讶异,“你在餐桌上看到的这一些就只需要这几样材料?”
“我知道,可是……”齐思思忍不住问:“你会煮饭?”
“这并不难。”他淡淡地应了句,放下白色瓷盘,“吃吧。”
齐思思点点头,拉开一张椅子坐下,瘵起刀叉他细地切了一块煎饼送入嘴里,“是法式煎饼!”她讶然地扬起头,瞪着眼前表情平静的男人。
“不错。”
“你怎么会?”
“小时候在一家餐厅打工,”他在她对面坐下,“偷学的。”
“在餐厅打工?”齐思思不觉凝眉,“你还做什么?”
“蛋包饭、罗宋汤、寿司、各式各样的家常菜……”
“我不是问这个。”她柔柔地止住他,“我问人小时候做过哪些工作?”
他默然两秒,“洗盘子、门童、送报、搬运工人……能做的我大概都做过了。”
她喉头一梗,“为什么?”
“小时候家境不好。”他微微一笑,指指她面前的盘子,“快吃吧,不然冷了。”
她一动不动,目光一落,凝定他搁在餐桌上一双黝黑厚实的手。
那双手——曾经做过各式各样的粗活,虽然是外型那样优美修长的一双手,但她知道,那温厚的掌心必然是粗糙的,而非如她一般细致。
因为她从小到大不曾做过任何劳力的工作,甚至连厨房也难得进去几次,可是他却在那样小的时候便被迫为了生存做尽粗活……
“殷森,”她深吸口气,很不容易才问出口,“你没有家吗?”
“我有一个母亲。”
“你跟母亲相依为命?”
他瞪着她,仿佛犹豫着要不要回答她的问题,最后终于低声开口,“在那一年她也过世了。”
她心脏一牵,“你是说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年?”
“嗯。”
所以他那时候才能如此温柔地抚慰她吧!因为他也失去了父母,了解失去至亲人的痛苦。
但他比她还糟,她虽然失去了挚爱的双亲,至少还有一群关心她、疼爱她的亲友,以及永远不忧匮乏的物质生活,而他,却因为失去了父母必须自行养活自己。
“你一定很辛苦。”她语音细微,掩不住浓浓的心疼。
“还好。”他别过头不看她,神色封闭,显示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她体贴地没再追问下去,静静地、一口口地吃起他亲手为她做的晚餐。
究竟是经过了什么样的奋斗才让他获取今日的成就?齐思思不知道,也不敢想。
那一定是非常难受的日子,从一无所有,到建立一家知名的保全公司,即便她再不知人间疾苦,也明白那绝非易事。
他必须斤斤计较,存起每一分一角,除了最最必要的基本需求外,不能浪费任何金钱到其他较舒适的享受上。
他甚至不能像普通青少年一样,嘴馋了,到冰店吃碗冰,兴致来了,逛逛街为自己买买小东西,或者和朋友们去看一场电影。
唯有将每一分能存的钱都存起来,他才有能力投入最原始的资本去成立这样一家保全公司。
他有过那样清贫的过去,而她,却总是享有最优渥、舒适的一切。
别说是平常和朋友们逛街、看电影了,即便她要专程飞到米兰为自己采购下一季新装也是稀松平常的事。
在他那样痛苦的时候,她却如此逍遥自在……
“你怎么了?”他低沉的嗓音扬起,蕴着一丝担忧。
齐思思一凛,回过神来,“我?没事啊。”她语音沙哑。
“是吗?”他紧紧旋眉,右手拇指擦过她面颊。
她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泪水竟已碎落满颊。
“怎么哭了?”
“没事。”她慌忙回道,匆匆伸展衣袖拭去颊上泪痕,接着勉力绽放一朵微笑,“别理我。”
他完全不为她的微笑所动,眉心依旧攒紧,“你不必这样的。”
“怎样?”她茫然不解。
“不必为了我而哭,不必为了歉疚而哭。”他仿佛完全看透她心中的想法,“我们原就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两个不同世界的人——这就是他对他们两个之间关系的诠释吗?她觉得心酸,却只是深吸一口气,“对不起,我失态了。”
他淡淡一笑,转移了话题,“我看到你在客厅墙角摆了盆迷迭香。”
“啊,那盆。”她不觉撇过头,眸光射向静定在客厅一角的花盆,“那是我到日本留学第一年,一天半夜回家忽然就发现它摆在我门口了,不知道是谁送的……”
她话声一顿,心神飞回数年前一个在异乡的午夜。
那一夜,她身心异常疲惫。
初到日本不久,便碰上了几年来难得的大风雪,瞬间堆积如山的厚雪让她回不得家,整整在路上塞了六个多小时。
一个人锁在车里,漫天风雪迷蒙了眼前的视线,就连收音机也因收讯不良停了,看不见、听不到,完全接收不到外间的一切。
不能不恐慌的,就自她一向自认坚强,也无法承受那般苍凉的孤寂感——那种仿佛全世界只有她一人独活的可所孤寂。
她在车上悄悄地流泪,心情,也仿佛窗外一般漫天风雪。
好不容易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门前,第一个映入眼瞳的便是那株静静立在门边的迷迭香,淡淡漠漠,隐隐透着暗香。
午夜迷迭香将她从苍凉的地狱中拉回。
“我本来猜想是刚刚分手的男朋友送的……”
“男朋友?”他语音带着压抑。
“大学时代就开始交往的男朋友,”她若有所思,“去日本前我跟他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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