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结婚之后,就一直这样。”竹心不知该怎么解释她的生活、她的处境,还有她这几年的压抑和恐惧。都是夫妻间的事,说出来谁在乎呢?她也从来没和任何人说。好几次,她都想跟吴宥赫说,将所有的痛苦,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可到了关头上,又总是怯懦,觉得自己现在还没和方子航离婚,跟他谈这些,根本没有立场,徒惹他同情和担心。何况,她很担心,万一方子航突然找上门,吴宥赫出于热心,要帮自己离开方子航,事情就麻烦了。李志同已经是前车之鉴,她不敢冒那个险。所以这一个多月以来,开口的机会何止一二次,但每回一想到那个话题,她就成了哑巴——话在口中,就是说不出来。
她想,她总有一天会和他说,在她真正摆脱掉方子航以后。倘若那个时候,他们还是和现在一样,还有机会重新在一起,她一定会毫无保留地说出一切。
方子航也没说话,拿起烟盒和打火机,抽出一根烟,叼在嘴上。
眼下,竹心倒是有个问题想问他,她皱着眉:“现在可不可以跟我说,我一回来就问过你的问题——当时为什么要跟我分手?”
显然没料到她还会旧事重提,吴宥赫嘴角一哆嗦,烟顿时掉落。竹心感到吃惊,她愣愣看着他。他手也是抖的,打火机上的火苗也跟着在在颤抖。她忙喊了声:“吴宥赫?”
吴宥赫刹那回过神,露出很牵强的笑容,然后放下打火机,也不去管烟。“你会和方子航回去吧?下午你说,明天就走。”他突然问她。
竹心低着头:“暂时回去,我想明白了,一直躲他,不是办法,我跟他提过离婚,回去之后,我还会再提,我已经不想和他一起生活了。。。。。。你别避开问题。”
见她果真想离婚,他有些意外,又很高兴。可是想到她的问题,又觉得头大。他一时开不了那个口,抬手在额头压了压,然后放下手,胡乱看了看外边。
外面空气有些冷,窗上笼罩着一层氤氲的水雾,薄薄的,染着灯光的昏黄,像切开放置很久的梨片儿。他眼前不断浮起那年的一些画面,他和她的分手,也是他多年来,都不忍心去触及的部分。他眼里涌起一圈水汽,五官有些微有扭曲,像痛苦了很久,还在一直痛苦的样子。竹心看他那样,心里难过,忽然也不想让他说了,可是刚想开口,他却缓缓张开嘴唇,说了一句:“是方子航让我跟你分手。”
竹心顿时张嘴结舌,心直往下沉。她睁大眼睛看他,他回头对她笑了笑,顺手抓起打火机,大概还是想抽烟,但刚拿起来,又放下去。然后换成握住她的手,一心看着她说:“我爸被人诬陷,你还记得吧,是方子航找人做的,他说只要我跟你分手,他就放过我爸,如果我不答应,他就找你谈,用我爸的事要挟你跟我分。。。。。。最后,我答应了他。。。。。。那天,是方子航让我去他家,他让我等在外面,等他打电话的时候,我就上楼,故意那么巧看到你们,我跑出去之后,方子航又给我打电话,说你要来找我,他怕你不死心,让我想办法彻底甩掉你,我就,就给万馨打电话,请她帮我一个忙。。。。。。就是这样。。。。。。现在知道了,你怪我吗?”
不过几句话,就解了竹心八年的疑惑。她一时半刻都怔怔的,浑身轻飘飘,要不是他抓着她,她都不知自己都要飘到哪儿去。要是早几年知道真相,她已经气得浑身打颤,将方子航臭骂一气。
可是这时候,愤怒已经没有多少,心里剩的,只有满满的空荡,魂魄离开身子的那种空。仿佛经过千回百转后,再世为人,在大喜之前,却是恍恍惚惚的惆怅、迷惑、虚幻和无所适从。
竹心迷茫地回过神,见吴宥赫凄然看着她,脸上全是愧疚,她忙摇头:“我不怪你。”
她怎么能怪吴宥赫?当年事发突然,吴叔叔要面临十三年的刑期,他们求助无门,他作为儿子,只能这样选择。可如果当时,她没有气昏脑子,认定他移情别恋,而是留下来追根寻底,他们还会不会分手?只这一个假设,便令她心里一阵剧烈绞痛。当年的遗憾越深,那种痛苦就越沉重,竹心死命咬住嘴唇,泪水在眼眶打转。然而,方子航不是说了,吴宥赫不答应,就会找自己。如果当初他以吴叔叔的事要挟,她也会和吴宥赫一样答应。所以,不管怎样选择,他们都摆弄不过方子航,分手,都是注定了。
原来,从八年前开始,她就注定逃不开方子航。她悲愤地叹了两口气,然后睁着小鹿一样湿润明亮的眼睛,专心凝视他。仿佛只有看到他,心才得安宁。
吴宥赫也在看她,脸上有温和笑容。她的眼睛还是很清澈,像镜子。看见瞳孔里自己的倒影,也是一样的清澈,仿佛很久没有把自己看得这样清晰。他想起读书的时候,她在家里过夜,她总醒得比他早,他清晨睁开眼,就能见到这样明亮的一双眼,浴在晨光里,亮晶晶得像宝石,他总忍不住要撑起身,在她眼皮上吻过一遍又一遍。。。。。。这时,吴宥赫不由抬手,依恋地抚摸她的脸,柔声说:“后来我听说你要和方子航结婚,你们注册前一天,我去找过你,也不知道要去干什么,就是很想见你,但是那天你不在家。”
竹心听了,整张脸忽然扭曲起来,眼睛睁得像铜铃一样大。吴宥赫一震,不知这句话哪里触着她,还没问,她突然就伸出双臂,一把抱住他肩膀,然后把头埋在他胸口,眼泪不停往外冒。他心里惊讶,连忙抚着她湿滑的头发,焦急问:“怎么了?”
“我也去找过你,九月二十一号那天。”竹心哽咽说。她一直都不会忘记,那天她五点就醒了,醒之后,想着马上就要跟另一个男人过一辈子,心里特别慌乱。突然很想见吴宥赫。不管他伤她再深,人生最关键的时候,她心里想的还是他。那时候,甚至还想,只要能遇上他,她可以立即放弃方子航,跟他重新开始。然而,她去了,却没有遇到他,她终于觉得认命了,回头还是跟方子航结了婚。
哪里知道,她没遇上他,竟是因为他也去找她!
七年前,两辆绿皮壳火车从轨道上擦身而过,一列往东,一列往西。他们,就那样失之交臂。
想来实在令人惆怅地揪心。
吴宥赫也没料到,那天她也来找过自己,他心里的痛苦不输她,他久久地惆怅了一会儿。可过去的毕竟挽回不了,再痛苦也无益,他想通了,吐了几口气,然后又拣实际的问题问她:“他肯跟你离婚吗?”
“我有办法,逼不得已只好那样,他会的。”竹心也忍着痛苦,笑着说。
他一喜,忙问:“什么办法?”
“秘密。”
竹心还是笑,她很久没有那样笑。这样好的心情,这几年梦里都没有遇上过。她很害怕一切都是做梦,她没有十足的把握。恍惚中,好像总觉得方子航在哪里盯着她。她后背又凉飕飕,狐疑地往窗外一看,没有看到他,只有路过的行人。
行人手里撑着的伞,鲜明的色彩依然清晰可见,却看不到真切的形状的。从水雾里看,所有的一切,都模模糊糊,有色无形,犹如在宣纸上轻点下一滴墨,漆黑的墨沿着纸页一圈圈晕开,不知要晕开至何方。
吴宥赫见她刚才明明那么高兴,一霎却变了脸色,赶紧轻声唤她:“竹心。。。。。。你在怕吗,我和你一起回去,我也能帮忙呀。”
一瞬就想到李志同,竹心飞快从他身上弹起来,猛摇脑袋:“不能!”她惊觉自己反应过大,连忙指着他伤口,难受地攒起眉头。吴宥赫露出牙齿,满不在乎地笑:“噢,你怕他又找人打我吗?没事,这回是不小心被人抓,下回我会注意。”
竹心还是摇头:“我不想让别人误会我们,以为我是因为你才想和他离婚,我本来早就想和他离了。。。。。。我能处理好的。”
她说着,忽然又笑,笑容有些紧张和不自信。上下两排睫毛上凝着无数细小的泪珠,像从远处看到满天星的花开了一野,又像才从雾里走出来。晶亮的圆点,一粒一粒,挂在乌黑的睫毛上,太突兀,令他忍不住想抬手拂拭。
迟疑片刻,他果真抬起手。掌心温暖厚实的皮肉从睫毛上擦过,一阵窸窣后,泪珠消失了,就像露水被太阳蒸发掉。他又不停抚摸她的脸,笑得像太阳,暖烘烘地望着她依然湿漉漉的眼睛,似也要将她眼底的湿润烘干:“我知道,可是我担心你,我不太了解方子航那个人,可是从这次来看,他怕不会那么容易就退让。。。。。。”他的担心不无道理,他也看出方子航对竹心的在乎非同寻常,离婚就意味着失去竹心,以方子航的为人,怎会轻易罢手?他心底又是转过无数念头,直喟叹着:自己现在才有点明白,为何她谈起方子航时,总是有些惊慌,只因她比谁都清楚要摆脱那个人有多艰难。
见他为自己担心,竹心心里更觉欢喜。她笑着抬起手臂,覆住他的手背,然后抓着他双腕,在自己脸上不住摩挲。她的笑容在他掌间不断绽开,然后轻轻勾开双唇,陡然问他一句:“我问你,等离了后,我。。。。。。我能来找你吗?”
吴宥赫双手颤抖,忽然停止所有动作。他眼睛大大睁开,眸中有光芒在一下一下地闪动,那样的惊喜,好像刚经历过一场死里逃生的大反转。富贵树的一枝一叶,窗外雨的一点一滴,还有眼前人的一毫一厘,都像被搁在无垠的蓝天晴日下,在他眼下开始无限地放大,无限地明亮起来。
吴宥赫那里晴日无限,而竹心那边却心里直跳。她是豁出一切,才有勇气说出这句话,她真担心他拒绝。
这些年,她虽然从没忘记他,可也没想过和他再续前缘,毕竟分离这么久,早已物是人非。生活又不像不出大团圆的戏,一句“原来你还在”,“我从没忘记你,我还喜欢你”,两人就可以将相好如初,就可以将那几年各自经历过的事都省略掉。
可是这一个多月,她发现自己还是那么盼望和他一起生活,这种不敢奢想的事,又一次成了她的愿望。
吴宥赫忍不住大笑,高兴说:“都一个月多,你还没明白吗?只要你决定放弃他,你不来找我,我也要去找你。”
再也不知还能说什么,也不知该如何表达那份高兴,竹心大笑着,又次扑进他怀里。。。。。。
竹心不能在外面逗留太久,聊了一会儿,吴宥赫跟她一起出去。他想载她回酒店,竹心担心被人看到,不让他送。他只好陪她在街边等车。外面还在飘细雨,他一手撑着伞,一手抱着她,怕她冷,抱得很紧。真要离开了,竹心却恋恋不舍,她反身搂着他,身上还是披着他的外套。他的怀抱太暖,她想多停留一会儿,来了三辆车,她都没有上去。
吴宥赫看她那样依恋,心里柔柔的,她还像以前那样,那么喜欢缠他,而他也一样,那么喜欢做她的依靠。他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时刻了,可是她回来了,他们重逢了,他做过的梦终于有可能成为现实。离开她以后的日子是怎样过的?一时却没印象,满世界都是她的笑容。她在怀里,他心里那样满足。她亦是觉得心中满满,仿佛就算此刻死掉,也无遗憾。
他们又都在想着:曾经,他们错过了太多时间,现在最需要的,也是时间,让他们有机会从头再来的时间。
可他们却忘了,时间这样的东西,又怎由得人?
不知第几辆车子来了,吴宥赫抬手拦下,笑着催竹心上车:“快点回去,再不走,咱俩就得在这儿站一晚上。”竹心也知自己该走了,点点头,然后踮起脚尖,吻了他好几下,才十分不舍地上了出租车。
道别的那一瞬,看他撑着伞站在街灯下,竹心忽然一阵激灵。仿佛在一瞬间,她猛地明白那种不祥的预感是什么:也许这次回来,会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吴宥赫,最后一次。。。。。。出现在这座城市。
今生今世,唯余的这一次。
弄得好像——生离死别。竹心又害怕起来,双手攀着车窗边缘,探出脑袋看他。车子发动了,他还是站在街边目送她,大大的酱紫伞,在灯下不断坠落淡黄的雨滴,像冬夜里冥蒙的星星。星星不停地落啊落,她伸出手,发丝吹落在外,纠缠在指头上,她想去抓星星,可怎么也抓不住。她楞了一下才明白那是幻觉,幻觉又怎么能抓住?车子慢慢开走,雨势又大起来,他的身影朦朦胧胧的,她眼睛又湿成一片。
谁能料到,这是竹心最后一次见到吴宥赫,真正的,今生今世的最后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
☆、如匪浣衣
竹心进包间后,保镖和管家都守在门口。一个小时过去,里面一直都没动静,他们觉得有些奇怪,尤其是保镖。他扣了扣门,喊了一声:“方太太,你还在里面吗?”无人应答。保镖一下感觉事情不妙,立即和管家商量,请了一个女服务员过来,让她进去看情况。
他们这才发现竹心失踪了。保镖大为惊慌,立即和管家赶到套房,里面也没人。保镖赶紧通知方子航,管家又立马和客房主管联系。
高官的妻子在酒店内失踪,发生这种事,对哪家酒店来说,都是非同小可。管家联系主管后,主管马上上报给总经理,一时间,就引起轩然大波,所有高层都赶过来。在岗的安保,大部分也赶了过去,先在酒店里面搜索。
方子航正要回去,听到竹心失踪的消息,当时就想到她肯定是去找吴宥赫,不由火冒三丈。他先把保镖臭骂了一顿,然后让他立即联系之前雇过的人,让对方安排三路人,一路去吴宥赫家,一路去租地儿,一路去竹心和吴宥赫之前去过的地方,掘地三尺,也要把他们找出来!保镖依照吩咐,立即打电话找人。
等方子航火急火燎回到酒店,立即把那个留下来的保镖叫到套房,仔细盘问竹心失踪的事。得知竹心是从温泉包间跑的,方子航又一阵火大——怪不得竹心在泳池和包间里面,老是心神不宁的样子,居然是在想逃跑的法子。他又一阵懊悔,如果自己不去游泳泡水,她哪能逃得了?他这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