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遥地微笑,就算快进大厅,就算他的车子已被更多的人流和车流淹没,她还是微笑。不知怎么,她心里也有些悲痛,最后笑着笑着,就开始落眼泪。可能是因为这一次也没有和他说心事,才这么难过吧。
下一次,等情况稍微缓和一些,再和他们说吧。竹心那时候哭着想。
可她却再没有下一次的机会了。
贿赂案事发将近一月,竹心那边的境遇每况日下。出租的房子因要拆迁,租客须得两月内搬迁,表嫂又快生产了,姑妈得回县城去照料。
姑妈走倒不是太大难题,本来一直麻烦她,她们母女也过意不去。竹心又另聘保姆,谈好月薪两千,不住家,周六日休。上班时间,由保姆陪妈妈去医院做血透,周末,竹心就陪妈妈去做。
难的是还要找新房子。郊区房租便宜但太远,市中心便利但租金太高。找了一个月,还找不到合适的。
还有更令竹心感到难的,就是竹妈妈的身体。情况稍微好点,竹妈妈就憋着不去医院透析,想省一次算一次。可是不做透析,身体就会水肿,从脸到脚,肿得像浸过水的馒头。竹心劝也没用,只有实在是憋不住了,她才愿意去医院。
在医院做透析也不轻松。竹妈妈血管细,又不好找,每次透析,护士光是找下针的血管,都得花半个钟头,没哪次不是急得满头大汗。有时候,护士好不容易找到血管,针眼刚刺进去,血管那儿突然冒起包来,吓得护士又慌忙换地方重扎。竹心在旁边看着干着急,有两次,她都忍不住想吼护士,生生忍了下来。
几次透析之后,竹妈妈手臂上全是针眼,扎过的地方又总是紫一片,要过很久才消退。夏天穿着短袖,愈发明显。她自己看了也怵目惊心,自此都只穿长袖,热了也不肯脱。她胃口也越来越差,整天都吃不下东西,吃了也呕,不过一两个月,人是看着一天天憔悴下去。偶尔,竹心给妈妈梳头发,一梳就落下好多发丝,大把大把,花白的。她攥在手心,如同握着一把钢做的刺,又沉重又扎手,仿佛铁烙。她忍不住想哭,可又不能哭,悄悄将头发往兜里一揣。
竹妈妈有次看见,就回头笑:“别藏了,有什么见不得的,头发长我头上,少了我会看不出吗?”
竹心只好拿出来:“妈,你最近不是在追《奋斗》吗,你好像说,挺喜欢里面的马伊琍,等你头发长出来,就留那种短发吧,肯定特显年轻。”
竹妈妈笑:“还年轻呢,出去被人看到,肯定要说我装嫩!”
后来,妈妈连笑也不大笑了。她知道吴宥赫家的情况,也不赞成竹心去麻烦他们。她的绝望,比竹心更沉重,既然求助无门,她又开始老生常谈,想放弃治疗,竹心仍是宁死不干。那半月,竹妈妈总是借故和竹心吵,死活不再去医院。姑妈不在,保姆又镇不住她,竹心只得请假,亲自将她带到医院。
竹心一个月内已连请了四回,主管虽知她家里的情况,可公司又不是做慈善的,老这样请假,主管已经开始当她面指桑骂槐,有回对一个刚毕业的实习生训话,主管大声鼓气吼他:“公司不是我开的,该做的事不做,女朋友生病就能随便请假吗?你请,那别人也要请,谁还来上这个班,这样子没轻没重,成何体统?”竹心的工作,也变得岌岌可危。
那一阵子,工作和家里的事,让竹心焦头烂额。别人是过日子,她们真是熬日子,分分秒秒的煎熬,看不到出头天。
最是在万念俱灰的时候,方子航又次找到竹心。那天是周三下午,下班前一小时,方子航打电话过来:“我想谈你妈妈的事,下班你直接出办公楼,有司机接你。”
莫非他知道妈妈病了?竹心下意识一想,忙说:“有什么事你现在就说。”“见面说。”方子航匆匆挂了。
到下班时间,竹心坐在位子上,迟疑一会儿,才拿上包包打卡下楼。
车子开到花南新城东区会所。
花南新城是个楼盘,在二点五环,以花南路为中轴,分东西两区。东区皆是独栋的别墅,小区流水淙淙,绿化环绕,林荫葱茏。西区是高层住宅,有网球场,虽比不得东区精美,环境亦清幽。
方子航在大堂等竹心。却是少见的随意装扮。笔挺的淡蓝丝绸运动衫,白色休闲裤和尖头皮鞋,浴着窗外的阳光,人也阳光起来,一下就年轻好几岁。笑容充满涵养,不露倦意。
他们一同上二楼一个包间。包间是用一架楠木落地罩隔开,外间是餐厅,里间是茶室。茶室内,桌椅塌案、全套茶具、八斗柜、博古架,一应俱全。
坐在餐桌前,方子航终于和她说话:“还讨厌我吗?”
每天忙得筋疲力尽,还有何精力去讨厌一个人?竹心现在累得连呼气吸气都想省略。她小声说:“你有话就说吧,你说想和我谈我妈的事?”
服务员拿着菜单进来。方子航叫竹心点菜。他老喜欢吃了东西再谈事,竹心好笑,她不欲久留,也不看菜单,直说:“我不想吃,有什么事,电话里谈,我回家了。”
“我想谈怎么治你妈的病,你也没有兴趣吗?”方子航目不斜视地浏览菜单,他那话仿佛只是不经意说的。竹心十分惊讶,正要问,他又让服务员记菜名,并叫人到隔断那边煮莲子茶。
即来则安,她只好遂他意。
竹心最近食欲不振,一向吃得少,乍见丰盛菜肴,仍没胃口。方子航请她吃,她拿起筷子,只夹了板栗烧兔和山药溜虾仁,吃几口就作罢。
方子航胃口却格外好,一双雕花竹筷不离手。
竹心等他吃,顺便给妈妈打电话,说不回家吃晚饭。没一会儿,茶煮好,服务员将茶盏送来,搁在旁边的小茶桌上。她闲得无事,只好坐过去喝茶。
方子航仍在细嚼慢咽。屋子里没有可看的,竹心只好看他。他吃饭也一如他为人,斯文优雅、有条不紊,绝对不像普通男人那样五大三粗,狼吞虎咽。连吃相都精致的男人,她实在很难想象他是怎么混官场,还混得那么好。当然,人家后台硬,有天分又努力,人生就该这么一帆风顺。跟他这些骄子人龙的人生比,她实在是泥淖里挣扎的小泥鳅。竹心大概也有点明白,自己一直不大喜欢他的原因之一,竟是隐隐的妒忌。
想来真好笑,她原来是妒忌他。竹心低首笑,笑容像未加工过的莲心——微苦。方子航已经吃完了,站起来,见她突然笑,不禁有些呆。他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红木交椅颇大,将人环抱住。他凝神盯着她:“你瘦了好多。”
竹心没看他,她现在不比先前。精力不济时,便不敢迎视那道灼热的目光。她看着茶桌周围镶的银花铜包边,低声说:“可以谈事了吧,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方子航回头,对服务员看一眼,那两人便微笑颔首,轻轻带上门走出去。他便从皮夹里取出三张卡,又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四件物什,均搁在桌上。
他先指着那张银行卡:“密码是你出生年月,里面暂时只存了一百万,不够随时找我。”手指对着剩下三物:“另外,我给你们找了套房子,套二的,已经预先付了一年租金,在对面,西区A座603,业主卡和钥匙在我这儿,还有什么需要吗?你说了,我再谈条件。”
“你这是干什么?条件又是什么东西?”竹心狐疑问。
方子航右身斜欹在扶手上。他觉着有点闷,随意解了一粒扣子。衣领松了,脖子少了束缚,说话似也活络不少:“我说得不够明白吗?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这些都是你的。”
话出口,竹心像看神经病一样看他。在水乡县,他被这种眼神看过,自然明白她心思,因而笑着又说:“我没病,IQ、EQ、PQ、AQ都正常,所以不是跟你开玩笑。”
“你要我答应什么?”
他抬起左掌,五指伸直,笑:“一次二十万,五次一百万,只要在床上做五次就行了,钱全归你,我不要你还。”
竹心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震怒地咬紧牙根,咬得太阳穴突突跳,一阵刺激的神经痛。
他纹丝不动,似乎预料到她会有这种反应,故意露出一副善解人意的表情。那神情令她更生气,她咬得更狠,几乎要把牙齿咬断。“你的意思,我陪你睡,你就给我钱?”她都不晓得是怎么把这话说出口,更不晓得他又是怎么说出刚刚那句话,她真想大骂他一句混蛋。
“我们都是一个意思,”方子航安之若素,“我知道你们家现在的情况,你到处找人借,不过收效甚微。”他果然知道。想也是,妈妈生病,也不是什么秘密,稍稍打听就能知悉。竹心默不吭声。
“你可能觉得我趁火打劫,不过我喜欢你,想要你,你又讨厌我,有机会我就得抓住,别嫌我说话难听,我说的都是大实话,你妈妈的病,很需要钱,现在只要你点头就能弄到钱,你不用跟钱过不去。”
他一番话,把竹心的愤怒全部粉碎。
这一阵,东奔西跑,求人求天,见惯了亲戚的一毛不拔,一笔巨款突然从天而降,竹心要说不心动,该天打雷劈。她太需要钱了,钱比亲爹还重要。她可以跟人过不去,何必跟钱过不去?
竹心一点也不觉得羞耻。没钱的时候,自尊和羞耻心算什么?有钱给妈妈治病,让她去杀人放火她都干,卖身算什么,她也不是苦兮兮的烈女,闭眼当被狗咬,挺一挺就过了,有甚可犹豫?
那几样东西诱惑太大,竹心只几个转念,就将一切想通透。
然而,竹心不是财令智昏的人。一百万买五夜春宵,钱来得这么轻松,太过天方夜谭,她有些疑惑。方子航一点也不像做冤大头的胚子,他平白无故,凭什么就一掷千金?他果真爱上她了吗?可他是看上自己哪点?
方子航看出她疑虑,却会错意,微微笑:“我还算洁身自好,身体很健康,不会传什么怪病给你,你放心。”
竹心自然不是担心这个。他又说:“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你也不用担心我会到处声张,更不会告诉你男朋友,这事,只有你知我知。”
吴宥赫!竹心突然意志溃散。她怎么忘了吴宥赫。如果他知道,她为了钱做对不起他的事,他会原谅自己吗?那一阵冲动过去,她便心生退意。再看那簇新的卡,眼神也畏缩起来。
生存?还是死亡?——这是哈姆雷特。
做?还是不做?——这是竹心。
外头是七月的阳光,辣如火,烤得三角梅、美人蕉、万寿菊都蔫了。不知哪儿的鸽子,从墙外树顶上飞过,在草地上投下影子,一点点连成片,一晃一晃的,呼啦一下就略过了。妈妈、吴宥赫、方子航,三张脸,就像那影子,在她脑海里飞来飞去,浮浮又沉沉。
作者有话要说:
☆、昨日·所失
方子航给竹心时间考虑,半月为期。
那天之后,竹心成天过得恍恍惚惚,日夜都在思量这件事。她心里最大的障碍,就是吴宥赫。为了他,她也不能答应方子航。还是等吴家情况好转,再跟他们借钱吧,反正手头的钱,还能再撑四五个月。
可是,竹心又想,归根到底,她是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想到要跟吴家借钱。但她也不敢肯定,他们一定会借。吴家的人,或许真心喜欢她,可她和吴宥赫毕竟只是男女朋友,总还是外人。这世上,但凡扯到钱,亲人都能脸红脖子粗,转瞬翻脸不认人,何况对外人?
竹心从小就对金钱和人情很敏感,宁肯过得苦点,也不愿受人恩惠。借人钱,就等于受人恩,从此之后,都只能在人家面前低着头做人。可是和方子航这档子事,却不同。说直白点,就是钱色交易,她牺牲色相,他付出金钱,各取所需,不用欠他情,也不用麻烦别人。她知道这是错事,可是总胜过再跟人借钱。
不能考虑太多,只管闷头去做。错过这次机会,天下再也遇不到这样便宜的事。五次就好了,她大捞一笔,他得偿所愿。对他们那种人来说,玩女人肯定是家常便饭,越得不到越想得到,等弄到手,就不金贵了,五次之后,他大抵就对她了无兴趣,日后也不会再加纠缠,她也省掉一桩烦恼。
竹心觉得自己那么卑劣,可是现实在逼迫她,那一百万又在蛊惑她,她实在扛不住。只要不让吴宥赫知道,不让外人知道,这事就当做梦。等治好了妈妈,吴叔叔的事情也过去了,一切都还是和以前一样。
左思右想,矛盾焦虑,一个星期后,竹心给方子航打电话:“我答应了,什么时候开始?”
“听说你租的地方,这个星期之内就要搬走,你们先搬到西区,等我想好时间,再跟你联络。。。。。。一会儿我就让司机把钥匙那些给你送过去。”方子航几乎是掩不住喜悦。竹心却是麻木了,应他:“好。”
“竹心。。。。。。你恨我吧?”突然,他说。声音低得像是自问。
“我感谢你。”
“当真?”
“我只图你钱,又不图你人,犯不着跟你装腔作势。”
“我倒宁愿你恨我。”方子航皱眉说。她不明白,恨也是种感情,他却连被她恨都没资格。他飞快丢下手机。
他脑子真有病吧?他挂了后,竹心拿着手机想。其实何止他有病,她也有病。后来她看到朱德庸有部漫画的名字,觉得完全就是当时的写照——《大家都有病》。
竹心没敢把实情告诉妈妈,要搬家前,只说是一个同事家亲戚的房子,屋主到外地上班,一两年都不回,房租很便宜,家具都是现成的。钱也有着落,是爸爸跟人借的,她跟爸爸求了很多次,他最后答应了,总归他还有点良心。
——这是竹心头回,也是最后一回跟妈妈撒谎。不管她信还是不信,竹心只一口咬定,不让她多问。
搬家三天后,方子航又打电话给竹心,让她周六晚上到他家。竹心自然清楚他是什么意思。
周六,保姆休息,竹心陪妈妈去医院。钱的问题解决了,妈妈现在不排斥治疗,精神也好起来。离开医院,竹心又带妈妈去逛街,生活一刹那云开雾散。下午打道回府,竹心跟妈妈说:“妈,今天有朋友过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