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妈妈应声去了。
“此去扬州山长水远,他们俩人的身体又虚弱得紧。”阮老太太目光略显清冷地望着苏夫人道:“苏夫人,蕙儿蒙儿是我阮家嫡亲的血脉,老身再不敢让他们出一丁点儿差错了。”她也有她的道理,若论亲疏,自然还是阮家排在第一,别的外姓人,没有权利来插手他们阮家的事。
这么说来,以前是出过不少差错了。苏夫人心里暗自腹诽,脸上也带出一丝冷笑来:“老太太这话原是不错的。只是我姨母膝下就蕙儿她娘一个,眼下也只有蕙儿蒙儿这两个嫡亲的外孙了……若老太太不肯通容,岂不要让我姨母含恨九泉?”竟也没有相让的意思。
李氏先前生怕老太太答应苏夫人让阮蕙姐弟去苏家,此时见二人为此争执,不由得暗自窃喜,又想起老太太昨日让她留意合适的人选预备给阮蕙阮薇议亲的话,更生出几分得意,只道老太太还在为十几年前的旧事而质气。
阮蕙不知事情起因,零零碎碎的记忆只让她隐隐觉出两家关系不同寻常,当然,既便没有那些记忆,就只论江老太爷十几年不踏阮家门槛这一点,便能肯定两家定是水火不容了。这位苏夫人说自己是得了江老太爷的信来接阮蕙姐弟去扬州的,可无凭无据的,又怎能让阮老太太相信她的话?更何况这位苏夫人虽然家势显赫,可从未与阮家有过交集,谁又知道她到底是不是阮蕙的表姨母?
不过,阮蕙打心底里还是希望苏夫人是自己的姨母的,毕竟,能暂时脱离阮家,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一念至此,她便微颦了眉头,向阮老太太问道:“祖母,是蕙儿的外祖母要去世了么?蕙儿长这么大,还不知道外祖母长得什么样子呢!”说着便微微垂下头去,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
阮老太太见苏夫人寸步不让,已生薄怒,不过想着苏家门第高贵不便与之翻脸;看着阮蕙怏怏的神情,又想到毕竟人死为大,这才略敛去怒气,和颜悦色地说道:“苏夫人言重了。老身原是担心两个孙子的身体,这才言辞过激了些,还请苏夫人别误会……江老爷子既然想接蕙儿他们去扬州,怎么不亲自过来?这山水迢迢的,老身还真不放心让他们独自远行。”显然,她也有些怀疑苏夫人的身份。
“姨母病重,姨父日夜侍疾,脱身不得。”苏夫人也是个明白人,当即从袖里掏出一封信来,递给阮老太太:“这是我姨父的亲笔信,还请老太太过目。”
阮老太太也不客气,接在手里仔细看了,语气更显平和:“如此看来,亲家母的病只怕不能好了……”沉吟片刻,又道,“蒙儿前几天也病得挺重的,我怕他不能承受这一路颠簸之苦,蕙儿虽也病着,到底身子好些,不如就让她一个人先去扬州,等蒙儿病情好转,我再派人送他去。苏夫人你看怎么样?”
虽然没有达到最佳的效果,苏夫人还是通情达理地作出了让步,跟阮老太太说好明天清早便来接阮蕙上路,又去德园看望了卧床不起的阮蒙,许久才提出告辞,临出门前,还特意拥抱了一下阮蕙,俯在她耳边低声说道:“让你兄弟好好提防着,等你回来再作计较。”随即放开了她。
阮蕙身子一僵,愣愣地看着苏夫人,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向她挥手告别。
眼见李氏亲自送了苏夫人出去,阮老太太便留下阮蕙一个单独说话。
阮薇眼见阮老太太脸色暗沉,只道老太太要拿阮蕙出气,又想着母亲的计划,更是得意万分,神采奕奕地出去了。
姚妈妈随在阮薇身后出去,还顺手掩上房门。
屋里便只有祖孙两人了。
阮老太太招手让阮蕙在她身边坐下,先叹了口气,好半晌才沉声说道:“蕙儿,你的病……有了罗先生的方子,不日便能痊愈……有些事情,我也该告诉你了,省得你听了别人的一面之词,心里生出些不该有的念头来。”听这口气,显然并没有把阮蕙当成傻子看待。
要听有关阮家的秘辛了。阮蕙心里“格登”一下,她好不容易控制住内心的激动,思忖着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才符合一个傻子应有举动,不让人瞧出破绽来。
阮老太太却不再看她,幽幽地转向窗外,目光悠远飘渺,似是要穿透时光,回到了十几年前。
阮蕙也仰着头,屏住呼吸,定定地看着老太太。
“十八年前,咱们阮家还未搬到晋阳。那时,你父亲才二十岁,在家寒窗苦读,请了一位西席先生,便是你的外祖父江宗瑱。”
江、阮两家果然渊源颇深。阮蕙心里暗道。
“江宗瑱那时还未入朝为官,与其夫人住在扬州,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婉玉,生得倾国倾城,且才华横溢,因此声名远扬,连京城的王孙公子都知道她的芳名,纷纷前来求亲,江宗瑱也眼高于底,竟没有看中一个。”说到这里,阮老太太不禁轻叹一声。
既然江氏那么出色,以阮继丰当时的条件,完全不符合江家的择婿要求,他又是怎样获取江氏的芳心,最终娶她回家的呢?阮蕙听阮老太太娓娓道来,也觉好奇万分。
“哪知你父亲那几年频繁出入江家,早已钟情于婉玉,那婉玉见你父亲相貌堂堂谈吐有致,也就生出几分好感,两人惺惺相惜,又年轻冲动,不免生出事来……”阮老太太又是一声长叹。
难道是……生出我来了?阮蕙不由得苦笑。
“等江宗瑱发现婉玉有孕,不由得怒发冲冠,得知隐情后,盛怒之下赶到阮家将你父亲一阵毒打,之后又勒令婉玉自尽以保江家清白,幸得江夫人劝阻,最后你父亲上门负荆请罪,恳请娶婉玉为妻,这才避免了一尸两命的惨剧。”阮老太太目光微微闪烁,落在了阮蕙身上。
原来如此,难怪江老太爷不肯迈阮家门槛。阮蕙暗想。
“成亲不久,婉玉便生下了你和蒙儿,不想她身体虚弱,又是难产,产后不到三天便去了。”阮老太太继续说道,“江宗瑱从此便怨上了阮家,还连带恨上了你们这一对致婉玉难产而死的双胞胎姐弟,因此这十几年来才未踏入阮家半步。”
想来这就是江老太爷不肯来看她姐弟二人的原因了。阮蕙眼前的迷雾顿时散开。江老太爷竟然封锁了女儿嫁给阮继丰的消息,连同在晋阳的表甥女也不知道,可见爱女之深责女之切——这老头,还真是古怪性子。想到江婉玉的早逝,阮蕙便想起书房里那副倾国倾城的美人像,心里顿觉异常惋惜,真是红颜薄命啊!
022、李氏馈赠
“后来,你父亲娶了李氏进门,添了茂儿和薇儿,你姐弟俩有个病痛的,她还衣不解带地照顾你们俩个,第三年,你父亲考上了秀才,之后竟连中三元,做了历宗十一年的探花郎,得皇帝钦点,就任晋阳都转盐运使,咱们一家才搬到了晋阳。”阮老太太眼里闪过一丝光亮,那是以儿子为荣的骄傲之光。
如此看来,阮家繁盛是从李氏进门之后开始的了,老太太之所以放心把阮氏姐弟交给李氏,大概也有这种心理作祟。阮蕙暗想。
“……你父亲因为你姐弟二人致你娘亲难产而死而迁怒于你们,这些年来待你们也就淡然了些。”阮老太太继续说道,又想起自己对孙子的忽视,心里不免生出些歉疚来,“这些年我也病病痨痨自顾不暇,便将你们托付给李氏照看,哪成想竟会弄到如今这种境地……真难为你们了。”
这话倒是不假。自李氏进门后,上孝下慈贤惠大充的德行深得阮府众人称颂,阮老太太这才放心把阮蕙姐弟托付给李氏照料,十几年来并未起过疑心,哪晓得前几天才亲自往德园去了一趟就听到李氏对阮蕙说出那样刻薄的话来,让她盛怒之余也不由得反省自己。
十几年前的记忆,她已经有些模糊了,依稀还记得阮蕙突然发烧的那一天好像是自己的生辰,家中宾客盈门热闹非凡,自己一时高兴多喝了几杯,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起,便听说阮蕙烧坏了脑子变得痴傻起来了。前两天无意间听到李氏的话,又想起罗贤志说阮蕙姐弟的病尚有治愈的希望,心里便动了疑——既然罗贤志完全有把握治愈阮蕙姐弟,当年怎么就没有请他来医治?
后来姚妈妈有意无意地提起李氏好似为阮蕙议亲的事,她越想越觉心惊,这才决意亲自过问德园的事。
没想到今日又突然来了一位苏夫人说是阮蕙的表姨,还要接她姐弟出府。十几年杳无音讯的江家突然关心起阮蕙姐弟,这其中必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面对苏夫人合情合理的要求,她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只得退让一步,暂时放阮蕙离府,而将阮蒙留在府里静观其变,就算江家有什么异动,必定也要顾及阮蒙。阮蕙毕竟是个傻子,就算由人摆布,也生不出什么风流了。所以,她才会向阮蕙说出当年那段隐秘的往事,让阮蕙有个先入为主的印象也好。
阮蕙不知老太太心中所想,听完这段秘辛,已是心潮澎湃,不免生出许多联想,一时间竟也痴痴然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见阮老太太定定看着自己,便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容来:“父亲和母亲待我和蒙儿很好,薇妹妹还说,要是我乖乖地听话,母亲就为我找个好婆家,还会给蒙儿娶个漂亮媳妇……”说着眨了眨大眼睛,“蒙儿要是成了亲,是不是就要搬出德园不再跟我住在一起了呀?”
阮老太太先前听姚妈妈提了这事便找李氏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句,李氏回答得倒是滴水不漏,她只道自己多心也就没往心里去,此刻听阮蕙说法起,不禁就动了疑心,微微笑道:“是么?薇儿跟你说她娘亲要给你找婆家了?”不待阮蕙应声,又自言自语地说,“你们也到了议亲的年纪了,等你去扬州回来,祖母必定为你拣一户好人家,让你风风光光地出阁,再给蒙儿挑个好媳妇,这样,我便是死了,也能瞑目了。”
阮蕙一惊,连忙打断阮老太太的话:“祖母要是死了,蕙儿也一定要跟去给祖母作伴,要是能见到我娘亲,那就更好了,我们就天天都能在一起了。”满脸向往之色。
“真是个傻孩子,祖母身体康健,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便是要死,也要等抱了重孙再死呢!”阮老太太望着楚楚可怜的傻孙子,眼里第一次露出了疼惜,她苦笑一声,拥了阮蕙入怀,伸手轻抚她的鬂角,柔声说道:“此去扬州,路途遥远,祖母不在身边,你可要多多保重。千万要记得——防人之心不可无。就算你外祖父和表姨的话,你也不能全信,凡事要多留心。”沉吟片刻,又道,“这样吧,我让英娘陪你去。”
不容阮蕙推辞,阮老太太已作出决定,果断地吩咐芍药去准备车马行李,又唤来姚妈妈细细地叮嘱了好些话,留阮蕙吃了午饭,这才放她回德园。
阮蕙原本以为今日要面对李氏抛给自己的难题——相亲。没想到竟横空掉下个自称她表姨的苏夫人,她欣喜之余也有几分纳闷。江老太爷在信中只说让她不必惊慌,一切由他来应付,并没有说到具体计划,今天本是他信中约定的日子,他没能如约前来,却来了个素未谋面的表姨苏夫人,一开口便要接她姐弟二人去扬州,临走时还嘱咐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倒真像是江老太爷派来的人。
采青知道了苏夫人要接阮蕙去扬州的事,倒显得十分激动,笑微微地合不拢嘴,暗暗念了几声佛。
阮蕙心思重重地回到德园,才跨进阮门,柳妈妈便迎了上来,低声说道:“三小姐来了好一会儿了,正等您呢!”
“她又来干什么?”采青在身后轻声嘀咕了一句。
“哦?”阮蕙嘴角扬起一道孤形,边说边迈步进屋。
阮薇正坐立不安,看见阮蕙进来,下巴便昂了起来,“你还知道回来?我都等了老半天了!”
“不知薇妹妹找我有什么事情?”阮蕙脸上浅笑盈盈,似乎比平日里灵动了许多。
“我娘让我来的。”阮薇正眼也不瞧她,只不屑地撇了撇嘴,“喏。”说着从袖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镶金边沉香匣子来。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阮蕙腹诽了一句,伸手接过匣子掂了掂,沉沉的,想必里头的东西也很沉,她立即喜形于色:“多谢母亲了。”
阮薇冷哼一声,又道,“我娘让我告诉你,这两件首饰到了扬州再戴,省得让人说你寒酸,到了扬州以后,别乱说话,也别听信别人谗言,要坚信——只有阮家才是你真正的家。”见阮蕙似懂非懂地点头,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就知道跟你说了也是白说,娘非得多此一举。”说罢,扭身便走。
阮蕙目送她快步出了院门,这才将匣子打开,暗红的丝绒锦上,摆放着两件首饰,一支金步摇,做工精巧,一支碧玉籫,晶莹剔透,一看便知价值不匪。
023、走出晋阳
阮蕙让采青收好匣子,又把柳、杜二位妈妈叫进屋来,将苏夫人来访之事说了。
柳妈妈听闻苏夫人是阮蕙表姨,脸上再也掩不住喜色:“大小姐,这苏夫人可是晋阳的名人呐!她虽是女流之辈,却以刚强著称,为人又颇为正直,连苏学士都惧她两分呢!您有了这样的表姨,在阮府可算是熬出头了!”
“哦?”阮蕙向来足不出户,加上对周围人等的防备,行事多有顾忌,所以知之甚少,此刻听柳妈妈提及苏夫人,倒是生出兴趣来。
柳妈妈便将早年苏夫人的一些逸事说了,不外乎是什么帮助势弱女人对付风流丈夫,慷慨解囊救助贫困农户之类。柳妈妈说得眉飞色舞,主仆几个也听得津津有味。
待柳妈妈说完,采青便笑道:“看来大小姐的这位表姨还真是不简单!”
阮蕙也笑了,便让柳妈妈与她去看阮蒙。
明竹在厢房门口打盹,明梅则给沉睡的阮蒙打扇,听见脚步声便睁开眼来,看到阮蕙主仆,两人便起身迎了出来,笑道:“大小姐又来看大少爷了?”
阮蕙点了点头,“蒙儿呢?好些了么?”
“大少爷自服了罗先生的药,已经好多了,今早还让奴婢和明梅搀他起来走动了半刻钟呢!”明竹脸上掩不住欢欣,明梅也笑着点头。
阮蕙的笑意就更浓了些:“太好了,等我从扬州回来,蒙儿就会大好了。”
明竹也笑道:“方才奴婢得了消息就回来告诉大少爷,大少爷知道苏夫人要接大小姐去扬州,便给大小姐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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