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天色渐渐暗沉下来,杨恪便携了阮蕙的手进屋。
这时,屋里已经掌起灯来,满院的灯火闪烁着昏黄的光晕,透出一种无可比拟的温馨。
京城的大宅院里。有着这种温馨氛围的家庭。就如同天上辰星,寥寥可数。阮蕙心里不由得暗自庆幸,能够再生一次,已是一种幸运。能够嫁给杨恪,更是另一种幸运,即便他心里有时会为别的女人着想。但那只是天性始然,他将自己,始终是视为唯一的妻子。那就已经足够了。
采青已在屋里,见两人回来,便问是否摆饭。
杨恪不由得笑道,“叫厨房加个菜,今晚我要喝酒——”
“喝酒?”阮蕙略一踌躇,便问,“家里的藏酒不多。您想喝点儿什么洒?”
“就那坛放了十八年的女儿红吧!”杨恪呵呵一笑,扶了阮蕙在软榻上坐下。
采青眼神一闪。随即招呼着小丫头去厨房把饭菜端来,自己则去库房取那坛陈年女儿红。
阮蕙想起了江玥,便又吩咐小丫头去请江姨娘过来吃饭。
少时,采青取了女儿红回来,在廊上正碰上喜风扶着江玥过来,心知定是阮蕙请她过来吃饭,便笑盈盈地招呼她走在前面。
江玥也不客气,稍作谦让之后,便迈步上前。
采青慢腾腾地跟在后头,看着江玥窈窕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一时之间,只觉神思恍惚,脚步竟有些飘忽起来。
江玥主仆两人走在前面,似乎并没有察觉到采青的异样,只是江玥心里藏着心事,与平时有些不同,并没有跟喜风说话,一路上都保持着沉默。
三人不紧不慢地走着,很快就到了上房。
正走到门口,屋里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正是杨恪在跟阮蕙说话,听见屋外轻微的脚步声后,杨恪遂沉声说道,“摆饭吧!江姨娘来了。”
江玥便疾步上前,略略躬身,向二人行礼。
阮蕙笑道,“过来坐吧!”
江玥遂抬头看了看阮蕙身边下首的锦杌,有些迟疑。按理说,在夫君与主母的面前,她一个贵妾,是没有座位的。只是看现在的情形,阮蕙分明就是要让她真的坐下,并不像是虚伪做作的模样。
杨恪似乎看出她的游疑,便大手一挥,“你们都下去吧!”却是跟采青几个在旁边侍候着的丫头婆子们说的。
没有外人在旁,有些话,有些礼仪,也就没有那么多的顾虑了。
采青扫了一眼江玥与喜风,遂率众下去。
喜风还在旁边迟疑着,就听江玥柔声吩咐她也下去,她匆匆瞥了阮蕙一眼,只得也跟着采青一起退下。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
阮蕙看着江玥似乎有些拘谨,便又笑道,“江小姐,屋里没有外人,就请坐下一起吃饭吧!”
这是自江玥进入佑王府来,阮蕙第一次称呼她为江小姐。
江玥竭力压抑住内心的震惊,抬起那如雾如蔼的黑眸,似是受惊的小鹿般惊慌地瞥了阮蕙一眼,旋即又垂下头去,低声说道,“主母在上,哪有妾身的座位?”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跟我讲这些虚礼?” 阮蕙看着对面那张鲜妍的娇容,嘴角不由得嚼上一丝冷意,不过脸上的笑容还是未变,“今天王爷与令尊会过一面,已经从他那里得知了一些消息。”
听了这话,江玥才收起脸上的慌张的表情,不过仍是坚持不肯坐下,“不知王爷从家父那里知道了什么消息?可否告知妾身一二?”竟是一副完全蒙在鼓里的模样。
对于她这番做作,阮蕙是打心底里感到不齿的。但是当着杨恪,她没必要表现得不容人,便宽厚地一笑,“当然可以。今天叫你过来,就是要把这些话转告予你……民以食为天,你先坐下,等吃了饭,王爷自会与你细说。”
说着看了杨恪一眼,示意他开口说话。
杨恪沉吟片刻,遂温言说道,“坐下一起吃饭吧……”
江玥这才告了罪,慢慢蹭到锦杌边,缓缓坐了下来。
阮蕙端起早已装好的饭,递了一碗到江玥手里,笑道,“横竖这里没有外人,赶紧吃吧……先前招呼客人,想也饿坏了……”江玥一直代阮蕙招呼客人,几乎滴水未沾,除了累,想必也饿了。
江玥便也不再推辞,站起身来接过阮蕙递过来的饭,又缓缓坐下,拿起了桌上的象牙箸。
杨恪与阮蕙也端起碗来吃饭。
因素来保持“食不言寝不语”的良好习性,三人都埋头吃饭,没有说话,屋里一时只闻杯箸交错之轻微的响声。
不过,因为都怀有心思,这顿饭吃得也很快,就连喝酒的杨恪,也与江玥和阮蕙两人几乎同时放下碗箸。
这一次,阮蕙破例没有让人即时收走残席,亲自下席去牵了江玥的手,走到暖阁里坐下,向杨恪笑道,“王爷不是有话要跟江小姐说么?你们且慢慢说,我就先走了。”
杨恪便也大步过来,沉声说道,“你先别走,陪江小姐坐一坐吧!”
江玥抬起头来,眼里闪过一丝寒芒,转瞬即逝。
阮蕙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江玥的异样,笑盈盈地向杨恪说道,“是么?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杨恪已走了过来,伸手执住阮蕙的手,让她在软榻上坐下,又向江玥说道,“你也坐下吧!”
江玥遂依言在阮蕙下首坐了。
等两人坐定,杨恪这才沉声说道,“今天我去侍郎府见过令尊了。”
江玥抬头看着杨恪,没有说话,眼里却满是询问之意。
“令尊已经知道你在恒宝阁里发生的事情。”杨恪也不跟她拐弯抹角,一言直奔主题,“他说,若是景王一定要追究此事,只怕就会要你性命……眼下已经别有它途,唯有保你性命无虞才是上策。所以,明天你就佯作病重去世,遗体我自会找人替代……令尊已命人为你备上一个新身份,明天天黑之后便派人过来接你,在你的遗体下葬之前,送你到一处安全所在,只要你隐姓埋名,便能平安渡此余生。”他虽说得直接,语气地十分和缓。
听着杨恪清晰的声音响在耳边,江玥一时恍若置身梦中。她一直处心积虑为自己的将来打算,难道所谋的,就是这样的一个结果?不,这并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她要的,是永远呆在佑王府,成为杨恪的女人,并不是从此过上隐姓埋名的日子,那种平淡无奇的生活,她宁死,也不想去过!
见江玥久久没有出声回应,阮蕙心知杨恪这番话在她心里引起了剧烈的震动,当下也就没有作声,只静静地望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杨恪自然也猜到江玥在听到这样的结果后是何等失望与难过,于是伸手拉住阮蕙的一只手,轻轻握住。
两只手掌轻轻相握,包含了无以言表的默契。这就是,对于江玥即将面对这样的结果而感到惋惜。
当然,即便是惋惜,阮蕙还是暗暗松了口气。这样绝色的女子,留下自己家里,无疑就是给自己添堵。不管江玥以前有没有做过对不起自己的事,她都不愿意自己的将来日日面对这张娇艳如花的容颜。
江玥沉浸在自己悲愤的情绪里,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好半晌,又听到杨恪低沉而略带磁性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今晚,我就请太医过来为你看病吧!”
她抬起头来,眼里凝满了忧伤,定定地看着杨恪,声音如蚊呐一般轻柔,“王爷,就让妾身留下来吧……妾身宁愿死,也不愿离开王爷……”
197、留余地
若太医进了门,就意味着事情再无回旋的余地了。也就是说,江玥就只能听从她父亲的主意,佯作病死,然后使用金蝉脱壳之计,离开长宁,到达另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这样,既不带累江家,也不会牵连佑王府,无疑是上上之策。
只是,这个上上之策,完全忽略了江玥本人的想法,比起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下下之策,不见得有任何高明之处。于她来说,离开杨恪去过一种隐姓埋名的生活,那还不如让她无声无息地死去。
阮蕙侧过脸去,目光落在江玥娇美如花的容颜上。
“不是我不留你……事已至此,已经别无良策。”杨恪的眸光在江玥脸上略作停留,转向虚无飘渺的夜空,好半晌,他才温言出声,“还请你听从令尊的安排,离开长宁吧!”
如果江玥执意不走,很快就会东窗事发,到那时,就算杨恪要保她,只怕也不是一件易事,只有趁现在事情还没有发展到迫在眉睫之时脱身,这才是万全之策。
江玥自是聪明绝顶之人,哪里又会听不出杨恪话中的含义?她眼睛一眨,便有晶莹的泪珠从她凝脂般的脸颊上滚落下来,一发不可收拾。
阮蕙没有出声相劝,杨恪自然也不便开口,两人都只静静地看着她。
许是意识到什么,良久,江玥才止住泪水,抬起幽黑的双眸。悲声说道,“王爷对妾身,难道就没有半点留恋之意?”
这话问得可真是有些暧昧。
如果阮蕙不是夜夜与杨恪相伴,还真容易生出误会。即便是对杨恪的行踪了如指掌,她心里还是不禁生出些许涩意——江玥当着自己的面质问杨恪,全然无视她的存在,这一切,只能说明江玥心中,早已经把杨恪当成丈夫,当成她们两个共同的丈夫。
当然。她心中虽然郁闷,却不便指责江玥的大胆。
江玥是圣宗御赐的贵妾,就算有名无实,到底也算是杨家的人了,她实在找不出理由来谴责,况且,对于一个即将面临厄运的女子,她也不忍心加以责难。
杨恪对于江玥的大胆表露,也微微有些诧异。他是个男人。跟所有的男人一样,都有怜香惜玉的本能。江玥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日日在他跟前露面,就是个木头人,也难免会生出几分绮念。他是个意志力坚强的人,没有让自己对江玥生出非分之想,他所有的,只是一个男人对一个美貌女人单纯的怜惜,并不夹杂私欲之爱。所以,当江玥对他表现出如此依恋,他自然感到了几分意外。因为他知道。江玥原本,应该是心向景王的,怎么会在如此短的时日之内对自己生出爱恋之意?当然,这个时候,已经没有探寻这些原因的必要了,他不想给自己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对于江玥毫不隐讳的询问,他也只能略带歉意地回答,“我对江小姐。虽有兄妹之情……可现在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就算我要留下江小姐,令尊只怕也不会答应了,想必江小姐自己,也不会执意留在这里的……毕竟,江家几十条性命,就系在江小姐一人身上了。”
江玥似乎这才惊觉到问题的严重性。姣好的面容便瞬间变得苍白起来,过了片刻。她才低声说道,“王爷说的。妾身不能拿江家几十条性命来做赌注,妾身以一人之身,换取江家几十口人命,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听她这口气,竟是十分决绝。
阮蕙也算是经历过大起大落的人,知道江玥一时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如果换作自己,是不会傻到以自杀来逃避一切的。但江玥不同,她毕竟是从小接受三从四德教育的古代女性,就算性格泼辣大胆一点,自尽这种事只怕也会做得出来。当下她便伸出手来,轻轻握住江玥的手掌,柔声说道,“江伯父已经为你安排好了,就算你为了对你一片疼爱之心,也要全了他的心愿才是……”
古人最讲究的,便是个“孝”字。江玥若是孝女,必以其父的意愿为重。
江玥有一刹那的恍惚,眸光落在阮蕙的脸上,久久没有离开,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她才幽幽叹了口气,“……我死不足惜,若因此而让父亲背负重罪,将来我也没有脸面去见地下的列祖列宗……佑王妃请放心,我不会做出那样的傻事来的……”
说到最后一句时,眸光已悠悠流转,移到杨恪脸上,眼里一片痴然之色。
阮蕙敢发誓,任何一个男人见了江玥这样温柔痴情的眼神,都会心软。因为她自己,都情不自禁地为之心颤。
这样的女子,果真是祸水!不管杨恪会不会为之动心,都趁早离开的好!
杨恪仿佛也承受不住这样的目光,他移开眼眸,沉声说道,“江小姐能为大局着想,实在令人钦佩。事不宜迟,今晚就请你收拾好行装,再给令尊修书一封,以便他早做安排……”
“王爷还是先为妾身请太医吧!”江玥唇角微翘,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形,令她娇艳的容颜更添几分凄丽。
太医进了门,就意味着她将要“病故”。也就是说,她同意杨恪的建议了。
乍听江玥的话,阮蕙一时竟辨不清自己的情绪。原本以为,她会感到高兴,因为这个美貌女人的离开。可江玥的话在身边清晰地响起时,她却没有半分喜悦之意,竟然还有淡淡的空落之感,仿佛即将失去一件十分重要的东西。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得不到的东西,往往会拼命追求;而眼前唾手可得的,却视而不见。
自己却不是这样的人,可一想到这些天来对江玥的冷淡,她心里还是不由得生出浅浅的愧疚之意。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同为女人,江玥没有自己幸运,不能嫁给自己想嫁的人,不能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已经极为不幸,自己没有给予她关怀和同情,甚至还能其产生了淡淡的敌意,现在想来,竟是自己错了!
一念转间,她更是心生愧意。可江玥已经做出了无法挽回的错误决定,就算她有心救她,也已无回天之力,当下,她便执住江玥的手就微微用力,诚恳地说道,“妹妹最是聪慧伶俐之人,令尊的一番苦心,是天下所有为人父母之心,还请妹妹体谅!”见江玥微微点头,便又向杨恪道,“王爷,此刻就派人去请太医吧!”
杨恪遂道,“嗯。江侍郎与我议定江小姐突发旧疾——这病状,不知江小姐是否还记得?”
“当然记得。”江玥抬起眼眸,苦笑一声,“十岁时我曾患过心口疼的毛病,差点因此丧命……没想到,我终是死在这个病上头。”
差点致人丧命的心口痛,想必就是突发的心脏病了。
阮蕙看着江玥脸上的涩然的笑容,也觉心口一阵悸动。
杨恪却已点头说道,“那就好。我即刻便差人去请太医,还请江小姐做好准备。”
江玥又是勾唇一笑,眉梢眼角,流露出无限凄丽之色。“江玥在此,多谢王爷成全之恩了。”一边说,一边已弯腰屈膝,隆重地跟杨恪行了一个大礼。
杨恪伸手想扶,已是不及,只得虚扶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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