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毕,阮芸自去洗浴,江宗瑱便派人去收拾客房让阮芸歇息。
待阮蕙洗浴换衣后,江宗瑱便请她过去说话,问起了苏夫人的事。
阮蕙便将途中所见了一字不漏说出,又把苏夫人拜访阮老太太的情形说了一遍,末了笑道:“苏夫人自称是我表姨,当真让老太太吃惊不小,后来听苏夫人说要带我和蒙儿来扬州时,老太太的脸色……真是好看极了……”她说得兴高采烈,完全没有留意到自己声音里的清扬愉悦。
听到阮蕙格格的笑声,江宗瑱便知道她对老太太没有好感,他脸色便沉了下来,眉峰也微微颦起,好半晌才道,“老太太……到底是你的祖母……”
阮蕙心中一凛,连忙收起脸上的笑意,温顺地应道:“是,蕙儿知道了。”阮老太太是她的祖母不错,却连她身边的柳妈妈也不如。但凡她有个头痛脑热的,柳妈妈恨不得替了她病才好,而那个时候,阮老太太又在哪里,可曾来见过她一面,说过一句怜惜的话?
“老太太现在肯放你到扬州来,必定是有拿捏你的法子。她虽不是什么好人,却也非大恶之辈,论起来,毕竟还是你和蒙儿嫡亲的祖母,是你们的至亲,你们只要好好奉承、孝敬,将来,说不定还能替你们拣一门好亲……”江宗瑱则轻叹一声,语重心长地道:“我与你外祖母自身难保,这件事上,只怕是无能为力了……”他伸手轻轻拍了拍阮蕙的手背,声音逐渐哽咽起来,“高门大户必定规矩森严,不比咱们贫寒之家人口简单……这些年,也不知你与蒙儿是怎么熬过来的……”说话间已潸然泪下。
简简单单一个“熬”字,已将阮氏姐弟俩这些年所受的辛酸苦楚包含殆尽。阮蕙看着老人脸上滚落的泪水,她心里不由得一恸,眼里泛起一片水光,连忙蹲下身去伏在他的膝头,垂泪说道:“您老人家请放心,蕙儿定会牢记您的教诲……蕙儿虽然愚钝,在大事上还不至犯了糊涂……老太太跟前,我们定会好好孝敬,您老人家只需好好保重身体,等将来蕙儿当家作主了,定让您和外祖母多享几年清福!”
江宗瑱闻言,嘴角绽出一丝笑意,他欣慰地点了点头,话题一转,又问起了路上的那场“虚惊”。
阮蕙正有许多不解之处,此刻便将心中疑惑倾吐而出。
江宗瑱安静地听着,好一会儿才道:“看来这次遇险,还真是有些蹊跷。”顿了顿又道,“原本我写信给苏启明也是出于无奈,不想苏夫人竟肯亲自送你来扬州,还认了你作干女儿,虽说此行她另有目的,不过她能在我面前主动提及此事,也算得大方磊落了。再者说来,她还肯助你结识扬州望族,于你也是利多于弊……你如今已到了议亲的年纪,多认识些贵妇人也是好的……”竟是深赞苏夫人的行为。
阮蕙自遇险之后便苦苦冥想苏夫人所作所为,百思不得其解,便也认为这苏夫人是个大善人。不管苏夫人大义相助是何目的,她也只能先泰然受之,再徐徐报之。此时听了江宗瑱之言,也甚觉有理,就随声附合表示赞同。
次日一早,阮芸便过来向江宗瑱辞行:“因拙妻待产,且即将临盆,芸儿不敢多留……蕙妹妹只管安心在此养病,想回晋阳了就写封信去,老太太自会差人来接……”
阮蕙听得心惊不已:老太太难道竟是打算放她在扬州长住?
江宗瑱面色和蔼,一改昨天的疏离,再三谢了阮芸,又命娟娘封了十两纹银给阮芸,算作谢礼,“些许心意,芸二爷莫嫌简慢……”
阮芸见他态度诚恳,只得受了,临了又道:“老太太担心蕙妹妹安全,嘱咐将随行的玲珑珍珠四婢留下备用,她们拳脚上的功夫不错,妹妹出去务必带着,便是洒扫浆洗这样的活计,也尽可吩咐她们去做……”
阮蕙不由得冷笑,原以为老太太当真放了她,却原来还留着这么一手——明里保护,暗里监视,与在德园时又有何异?
江宗瑱倒是面色不变,连声说老太太想得周到。
送走阮芸,四婢当中为首的玲儿请见,进门便双手奉上一个锦盒,恭恭敬敬地说道:“这是芸二爷留下的,怕大小姐不肯收,特意叫奴婢等他走后再送过来。”
阮蕙不知何物,打开看时,竟是一张永庆楼的银票,红灿灿的戳记边,用朱笔写着:叁千俩整。
永庆楼是大周最有名的钱庄,全国足有二十几家分店,一千两银子起兑。
如此大的手笔,想必是阮老太太所为。
习惯了被冷落被忽略的阮蕙,面对老太太突如其来的殷勤与重视,她忽然感到一阵茫然。
032、推心置腹
江宗瑱得知阮芸留下这张价值三千两的永庆楼银票时,灰黯的脸色顿时变得明亮起来。他与阮氏老太太算起来也是几十年的老熟人了,知道此番她肯放阮蕙到扬州已是不易,竟还作出“一掷千金”的气势来,与她素日睚眦必报的脾性可谓是大相径庭了。
江宗瑱不作它想:除了苏家,别人断不能让阮老太太作出这样的改变——这个苏家,世代书香,历朝勋贵,当然有理由成为无数人追捧与巴结的对象,阮家自然也不能免俗。在阮老太太的眼里,阮蕙已经是苏夫人娘家的外甥女。这样亲近的血缘关系,如果利用得当,不论是名誉还是地位,阮家都可以大进一步。
如此说来,形式对阮蕙已经是大大有利。
老人的情绪也感染了阮蕙。她望着江宗瑱微微发光的脸庞,心里隐隐也有些欢欣。不管阮老太太从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对自己有多么苛刻,眼下这张永庆楼的银票透露出来的信息,都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阮老太太对自己的态度已经开始发生改变。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会令阮老太太发生这样的改变?
而这种转变,是福是祸,她暂时也无法判定。
阮蕙脑中似有什么闪过,让她直觉与此事有关,可这灵光稍纵即逝,再想抓住,已烟消云散。
江宗瑱虽然看不见阮蕙的神情,却也知道她心中所虑,不禁笑道:“你先前说随罗贤志进阮府的那个小厮与苏夫人的儿子苏定十分相像?”
阮蕙心知江宗瑱此问必有深意,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景,随即肯定:“是。蕙儿自认眼力不差,那小厮……十有八九就是苏家的二少爷。”
“这么说来,苏夫人先前并没有完全相信我信中的话,而是让苏定进府打探出你的情况后才有了此后的阮府之行?”江宗瑱似是询问阮蕙,旋即又自言自语地回答了自己的问话,“应该是这样了。罗贤志名扬天下,岂会被你姐弟俩的小伎俩所蒙敝?苏家自然要借他之手来探虚实了。”
罗贤志来阮府为她姐弟俩诊脉,却是阮老太太的主意。阮蕙心里暗忖。由此可见,苏家的计划更是滴水不漏了。
见阮蕙点头,便又问道:“是不是自罗贤志替你们诊过脉后,你祖母的态度就发生了变化?”
阮蕙重重地“嗯”了一声。
“这就是了。苏启明想必是看了我的信之后便想出这招。”江宗瑱不由得笑道:“如此说来,阮老太太原先还真当你们姐弟是病的傻的了。”
阮蕙却不以为意。就算真是病的傻的,毕竟血浓于水,也应该时常去看一看呀!只有冷面无情的人,才会置嫡亲的骨肉于不顾。当然,江宗瑱情况特殊,又另当别论。
江宗瑱却像知道阮蕙心思似的,招手让她在身边坐下,向她解释道:“你祖母到底是妇人之心,又最量窄,当年我与她因你母亲之事大闹了一场,她哪有不记恨的?况且你母亲自打进了阮家的大门,连一声‘母亲’也不曾叫过,她又怎会不耿耿于怀?对你姐弟俩个……难免就疏离了些,后来你们又病的病傻的傻,加上李氏刻意奉承,她自然就更不将你们放在心上了……”说着轻叹一声,“人无完人,谁能无错?更何况她还是你嫡亲的祖母?她既然有心赎过,往后必定会对你姐弟有所不同,我们也别苛求太多了……”言下之意,竟是既往不咎。
阮蕙抬起眼睑,清澈的双眸里隐含一丝不甘:“只是……一想到母亲和蒙儿,蕙儿便觉心里难过。”
江宗瑱黯淡的眸子里隐现水光,好半晌,他才低低说道:“逝者如斯,过去的事,咱们都把它忘了吧!眼下,唯有你和蒙儿的将来,才是最最重要的。”说到最后一句,脸上已有悲恸之色,泪水已潸然而下。
阮蕙这才恍然觉醒。母亲的死,是老人心底永远的伤痛,只不过,在过去与将来之间,老人选择了将来,选择了可以让阮蕙姐弟俩过得更好的方式而已。
可是这样的选择,并不代表老人可以完全抛弃过往,并不代表老人可以完全忘记耻辱。
这样的选择,却又代表着老人对阮蕙姐弟的爱。这样的爱,虽是本能的血亲之爱,却又包含着多少隐忍与辛酸?
“对,唯有咱们的将来,才是最重要的。”阮蕙揩去眼角的泪痕,目光坚定,语气铿锵,一字一句,有着无与伦比的决然。
“好孩子,难得你也能这么想。”江宗瑱脸上浮现出满意的微笑,随即说道:“苏夫人既打算让你结交扬州世家,这几日,你就好好在家歇息,随时作好出门的准备。”
阮蕙郑重地点头。
################
次日大早,阮蕙洗漱已毕,去正房给江家二老请过安,又跟外祖母说起晋阳有趣的风俗,老人听得满脸笑容,到底还是久病卧床的,只一会儿便又困了,阮蕙辞了出来,抬眼看到东边的漫天朝霞,只觉心中一片安宁,目光回转,便落在庭院之上。
这座庭院看来已经有了年分,房屋的瓦片上积满了陈年落叶,廊下的抱柱颜色灰败,雕花的朱漆窗扇已呈土黄色泽,围墙更是多处损坏,灰色的砖头坦露在外,墙上白漆斑驳,处处昭示着主人的贫穷与寒酸。
她目光微沉,看到墙边开辟出一块狭长的菜地,绿油油的很是打眼,为这沉闷的庭院增添了几分生机。
这样的江家,与她的想象简直是天壤之别。这样的江家,又拿什么去帮助她,让她姐弟俩个完成华丽的蜕变?
这件事,也许是她错了,从一开始,她就不应该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可除此之外,她别无它法。
她知道,江老太爷也是深明此理。所以,他才会暗示——苏夫人会帮她,才会把其中的利害跟她明言。
想到苏夫人那双洞穿一切的眼睛,不知为什么,阮蕙竟微微生出一丝惧意。
可是,她真的不甘心就这样放弃。
她花了多少心思,费了多少心思,忍了多少委屈,好不容易才在柳妈妈的帮助下与江宗瑱取得了联系,好不容易才像禁锢的鸟儿初获了自由,难道就要这样白白放弃?
自己倒也罢了。可柳妈妈这十几年的忍辱负重、阮蒙把自己当成唯一的亲人寄托的无限希望,难道都这样不着一点痕迹地随着她的放弃而灰飞烟灭?
不,不到最后关头,决不能轻言放弃。
就在阮蕙静静站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沉默时,姚妈妈已从西厢房出来,微微沉吟片刻,缓步走了过去。
她是老太太身边侍候的人,阮蕙早已吩咐下人要待她如上宾,一应的事情都由随行而来的珑儿打理,她也像在敦园的时候那么清闲。正因为清闲,她更有时间四处走动,和言悦色加上出手大方,很快就博得了江家下人们的好感,当然,也很快打听出许多小道消息。
关于银票的事,她是早就知道的,却仍觉有些意外——老太太曾经跟自己提过银票,却没说是这么大一笔数目。
苏夫人认了阮大小姐为干女儿,还要带她在扬州结识权贵,不仅令她感到意外,更出乎老太太的意料之外——老太太虽没有特别交待,她也明白自己的职责,那就是看好大小姐,严密注意她的一举一动。可是,苏夫人要带大小姐出去,自己还能不能寸步不离地跟随呢?
阮蕙听见轻微的脚步声,已然转过头来,瞧清姚妈妈时,脸上就绽出灿烂的笑容:“妈妈起来了?”
“大小姐昨夜睡得可好?”姚妈妈的眼睛往她脚下扫了扫,也呵呵一笑:“您的脚伤……好些了么?”
“不过是崴了一下,已没什么大碍。”阮蕙的大眼睛扑闪几下,脸上挂着天真无邪地笑容:“我睡得可好啦!妈妈您睡得好吗?”
“好,好,奴婢也睡得好。”姚妈妈满脸笑容,又与她拉了两句家常,才将话锋一转,“听说苏夫人……过两天要带您出去走动?”
“是啊,干娘说让我认识一下扬州的贵夫人呢!”阮蕙笑微微地望着姚妈妈,眼底却隐隐有些冷意。
“这是好事啊!”姚妈妈闻言,脸上的笑意就浓了:“大小姐真是好福气,竟得到了苏夫人的青睐。老太太要是知道了,也一定会替您感到高兴的。”
是吗?阮蕙心里冷笑一声,口里却应道:“要不,妈妈你陪我一起去吧?我……有些害怕……”
“奴婢眼不明耳不聪的,只怕……”姚妈妈心下一喜,却毫不犹豫客气地推辞:“还是让采青姑娘跟着……妥当些。”
阮蕙便恳求起来:“好妈妈,你就陪我去吧?”
姚妈妈便喜笑颜开地答应下来。
傍晚时分,苏家小厮茗儿领着一行人马浩浩荡荡来到江家门前,身后还有一辆华盖马车,说是苏夫人请阮大小姐过去说话。
虽然早有预料,却还是没想到苏夫人的动作这么快。
江宗瑱闻讯赶来,想要叮嘱一些什么,却良久也没有张口。
阮蕙倒是神色如常,当着姚妈妈,竟还露出雀跃之态,似是难掩心中得意。
采青侍候阮蕙梳洗。因阮蕙肌肤细腻,索性连胡粉也不用,只浅浅描了眉梢,淡淡涂了口脂,换上新做的藕粉色曳地衫裙,乌黑如云的髻上插了阮芸送的那支碧玉籫,耳上戴了水滴状的玉坠儿,更映得她眉目如画莹莹如玉,平添了几分淡雅娴静。
姚妈妈面对眼前清丽得如新荷初绽的阮蕙时,又小小吃了一惊,直觉她与那天在敦园见到时已有些不同,到底哪里不同,却又说不上来。她不及细想,上前为她戴好惟帽,理了理帽沿垂下的白纱,笑道:“大小姐,咱们走吧!”
阮蕙把手搭在她的肩上,款款往外行去。
033、苏氏一家
夕阳的余晖映照着阮蕙那张宜喜宜嗔的清秀脸庞,令她原本淡雅的妆容变得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