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蕙默然。苏夫人如此用心,她又怎会不知?只是她一个闺阁少女羞于出口罢了。
江宗瑱沉吟片刻,方才正色问道,“你觉得……这个苏二少爷为人如何?”
阮蕙一怔,随即应道:“蕙儿与苏二哥不过一面之缘,根本无从得知他的为人……”
江宗瑱脸上就浮起浅浅的笑容,“我倒觉得这小子不错……去年中了武举人,又是苏家嫡子……听福永说还生得仪表堂堂……”忽收起笑容,望向阮蕙,“你也到了议亲的年纪,这小子又是个不错的人选……你若是看他顺眼,外祖父就去向苏夫人提亲……若能嫁入苏家,便是你之大幸,也是蒙儿之大幸了。”说到最后两句,语气神情激动,颇有几分悲壮之意。
看来老人是想拿自己的婚姻来为阮蒙谋一个好的前程。为了至亲的人,阮蕙倒也不觉委屈,横竖是要嫁人的,而且这个苏定看起来似乎还不赖。只是,人家苏夫人棋高一筹,似乎早料到会有这么一着,已想出应付的法子呢!虽然江宗瑱视而不见,阮蕙仍是低下头去,轻声说道,“外祖父何出此言?蕙儿……暂时还不想谈及婚嫁之事。”
江宗瑱一愣,旋即笑道:“怎么?蕙儿看不上苏二少爷?”
阮蕙心里苦笑,面色却十分凝重:“虽说苏二少爷仪表堂堂前途无量,可蕙儿实在无意高攀……再说,蕙儿心里,总觉得像蒙儿那般文质彬彬的儒雅之士更好些……”
江宗慎听她语带羞怯地说出这些婉拒的话来,自是深感诧异。转念想到她容貌出众,又聪慧过人,将来若得了阮老太太的重视与庇护,只怕连苏家这样的家世也未必看得入眼。晋阳临近京都,多的是王公贵勋,区区一个苏家,又算得了什么?如此一忖,他更为阮蕙的深谋远虑而高兴不已,当下就脱口而出道:“你既心意已决,我也不便勉强。等你回了晋阳,苏夫人必定会你觅得良配……”
阮蕙不知江宗瑱所想,还道他真不愿勉强自己,也就松了口气,遂跟他说起明日随苏夫人出去的事,江宗瑱不免又交待了一番,这才叫她早些歇息,阮蕙又去见了江老太太,说了几句闲话,便回了房。
此时月至中天,淡淡的月华洒在阮蕙的身上,为她披上一层薄薄的银霜,却令她的步履也变得沉重起来。
江老太太的病情,果真如江老太爷信中所说十分严重了,若再不延请名医,只怕时日无多。从江老太爷封给阮芸的那十两谢礼来看,江老太爷必定再拿不出银钱来为老太太治病了。自己虽攒了三十两纹银,可与昂贵的诊疗费相比,也不过是杯水车薪。眼下,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动用阮老太太给的永庆楼的银票了,毕竟,人命要紧。
阮蕙在那片狭长的菜地旁呆立良久,才返回房间歇息。
夜凉如水,与日间的酷热有强烈的反差,可阮蕙还是睡不着。
不知道远在晋阳的柳妈妈和蒙儿怎么样了?既便是苏夫人肯帮她姐弟,她也隐隐觉得再回晋阳时,“成功蜕变”也决不会如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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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鸿福客栈,也有人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苏定从江家回来,思虑良久,终于决定去探探母亲的口风。不想路过苏容的房门时,竟无意间听到母亲与妹妹的对话。
“娘,您怎么……就看不上蕙妹妹呢?她生得这么出众,人又聪明,与二哥可谓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苏容略带不满的小声的嘀咕。
“你小孩子家家知道什么?你二哥这些年被你祖母视若珍宝,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已宠得无法无天,哪里还能分辨出好歹来?他素来又是怜香惜玉的性子,这次见了你蕙妹妹这般姿容,自然也就生出几分好感来。”苏夫人的声音和蔼不足却严厉有余:“就因为你蕙妹妹太出色了,我才不敢有此奢望。以她的姿容和聪慧,别说是做你二嫂绰绰有余,便是连皇妃娘娘也能做得!我若向阮家提亲,阮老太太还道我阻了她的前程呢!”
“娘——”苏容拉长尾音,却隐含几分失望,“您不是说‘宫门一入深似海’么?您怎么……也生出这样的势利心来了!”
苏夫人冷冷一笑,“傻孩子,你只道‘一入宫门深似海’,只道别人也如你这般没有虚荣之心么?”说罢又轻叹一声,“由小到大,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我从不曾拂逆你的意思,总想着没几年你就成大姑娘了、就要做别人家的媳妇了,总不能在我身边呆上一辈子,所以就处处顺着你,护着你,这日复一日的,也就把你养成了不谙世事的性子……唉,将来你嫁了人,若还是这样,又叫我怎么放心得下?”
苏定站在门外,听到母亲说阮蕙连皇妃娘娘也做得时,一时只觉心绪纷乱,已无意再听,转身离去,步履之间,略显凌乱。
这一夜,月华如水,却比往常更多了几分清冷。
035、坦然面对
次日一早,采青侍候阮蕙梳洗的时候,发现她眼圈青暗,显然是失眠所致,不免有些担心。
阮蕙经过一夜苦思,早已拿定主意。梳洗之后便去跟江宗瑱请安,之后祖孙俩促膝畅谈了足足半个时辰,直到苏家的马车来接,阮蕙才从屋里出来,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给人以自信庄重之感,令采青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因苏夫人特别说明只让阮蕙携带一人前往,姚妈妈就主动留在江家——那样鬂香环绕的场合,还是年轻漂亮的采青比较合适随身侍候。
福永在阮蕙走后不久便骑马出门,回来已是正午时分,身后还跟着一顶四人小轿。娟娘出去迎了轿中人进门,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精神矍铄,步履稳健,竟是扬州以诊金高昂和医术精妙著称的肖郎中。
肖郎中为老太太诊脉之后,福永送他出门,竟到傍晚方归,归来时满脸喜色,步伐也比往日更显轻快。
福永前脚才到,阮蕙的后脚也进了门,一身盛装满脸疲惫,不过眼神清明、面色从容,与敦园时那个青涩怯懦的小姑娘已截然不同。
姚妈妈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向江家最小也最没有心机的洒扫丫头小红打听,小红却一问三不知。
接下来的两天,苏夫人都是坐着那辆翠盖朱缨八宝车亲自来接阮蕙,并让紫竹精心为她梳妆,愈发把阮蕙打扮得素雅得宜、潋滟动人。
苏定自那天送阮蕙回江家后,再不见其露面。
苏夫人依旧显得仪态万方,带着苏容和阮蕙每日接见扬州名流的内眷们,谈笑风生却又隐含威仪,令贵妇们肃然起敬,不免对她身边这一对姐妹花阿谀奉承,尽现攀附之心。
这样的结果,却并不是苏夫人想的。她的本意,是会一会丈夫旧时的同僚内眷,顺便在扬州看看能不能给阮蕙找到合适的婆家,不成想扬州终究比不得晋阳,那些所谓的贵妇,根本就入不得她的法眼。
阮蕙也觉得有些疲惫。她前世虽为演员,却不是十分开朗的性子,本就不惯与人应酬,加上这两日殚尽竭思谋划江家的事,更显力不从心。
苏定这几天的低沉,苏夫人看在眼里急在心头,眼下见了阮蕙一副兴味索然的样子,还道是两人已互生情愫,更是后悔自己当初的答应苏定的提议送阮蕙到扬州——要是自己一口拒绝了他,兴许就不会生出如今的麻烦来了。
这天宴罢,苏夫人推掉了一位林大人内眷同看花灯的盛情相邀,阮蕙这才惊觉——竟然已到七夕了!
这天,苏夫人竟亲自送阮蕙回来,还进屋跟江老太爷请了安,当着阮蕙,有意无意地就与他谈起了阮蕙的婚姻大事:“……我原有意把她许给定儿,可定儿这孩子打小被他祖母宠溺惯了,性子骄纵不说,还不爱读书,终究成不了大器……恐委屈了蕙儿……所以才会认她做了干女儿,以全我爱护之心……等将来到了晋阳,我再为她找个才貌俱佳门庭相当的……”
阮蕙深知苏夫人之心,当下就鼓起勇气说道:“能得干娘爱护,已是蕙儿之大幸……如今外祖父与外祖母两人疾病缠身,蒙儿也有旧疾未愈,蕙儿心急如焚,又怎敢谈及婚嫁?”
江宗瑱此时已绝了与苏家攀亲的念头,不过还是客气地表示了感谢之意,末了还言辞恳切地说:“蕙儿的亲娘死得早,年幼时又曾患过重病,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如今有苏夫人疼她,老朽也就放心了……”
阮蕙的头也就轻轻垂了下去,一副黯然神伤的样子。
苏夫人又哪里不明白江宗瑱的心思,当下爽快地答应下来:“您老人家放心,我膝下就只有定儿和容儿两个,蕙儿与容儿也甚是相亲,必以亲女礼之……”此行目的达到,又闲谈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时间不知不觉地就过去大半月。
在阮蕙的坚持下,江宗瑱终于同意动用阮老太太那张永庆楼的银票。随后,福永请了工匠对江家的残垣断壁进行了大规模的修缮,娟娘也买了新出的罗绢绸缎,为江家上下人等都做了两身新衣,当然,伙食也有了很好的改善。
而原本门可罗雀的江家门前,竟也开始出现各色的小轿——都是阮蕙在扬州新结识的一些年轻贵妇,各怀心思,有想攀亲的;有想巴结讨好的;当然,也有真心想与阮蕙结交的。
就连江家以前连影儿也见不着的族亲也蜂拥而至,纷纷来给江老宗深道喜。
阮蕙来者不拒,一律客气相待。
一时间,江家这个从晋阳来的外孙女在扬州声名鹊起,有说其貌美的,有说其娴淑的,竟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津津乐道的对象了。
这正是阮蕙想要达到的效果。她要让扬州城的人都知道,江家曾有女儿嫁到晋阳阮家,并且还生了一双优秀的儿女。这样,自己离开扬州后,江家也不会再像从前一样无人问津了。
此时,江老太太的病在肖郎中的精心诊治下,已经大有起色,虽不能起身下床,却也较之前神清目明了许多
江宗瑱自是喜上眉梢,待阮蕙更是不同。
苏夫人自那日跟江宗深谈过阮蕙的婚姻大事之后,对阮蕙更加亲近了,苏容也更是热情倍至。
苏定却悄无声息地回了晋阳。
不知为什么,虽然只与苏定见过两面,没有过多的交谈,那张似笑非笑的英俊面孔却已深深烙入她的脑海,再也抹之不去。
事实上,阮蕙从没对苏定动过心。可自打苏夫人流露出阻挠两人交往的想法后,却令她倍受打击——难道自己当真就配不上这个看起来还略显青涩的少年?又想到当初他随罗贤志进府、护送她到扬州的情景,反而让她对他的印象更深了。
十四岁,若是贫寒人家的女儿,只怕早为人母。阮蕙虽是千金小姐,却也到了议亲的年纪,再过两年,便要嫁为人妻了。
每每想到这里,阮蕙便自我安慰——船到桥头自然直,是你的,终究都是你的,不是你的,也强求不来。
这一日,江家居然同时收到苏启明与阮老太太的两封信笺。
苏启明在信中请他前往晋阳做苏家的西席先生;阮老太太竟也不约而同地请他等江老太太病愈后北上晋阳小住,以叙旧谊,信中还特意交待阮蕙务必与外祖父母同来晋阳。
江宗瑱拿着这两封信,双手微微颤抖,灰黯的眼中竟似有异彩绽出。
事情的发展远比阮蕙想象的顺利,她也激动不已。
阮老太太的诚意固然令人怀疑,可连苏启明这样的大学士都肯相助,那却是最好不过的事了。如果江老太爷能在晋阳安家,他虽然清高,毕竟也是饱读诗书之人,再不济,也能教教阮蒙,为自己出谋划策。只是自己力单势薄,老太爷到晋阳之后必定要处处依靠阮家,倒让她有些犹豫不决。
在自己所背熟的剧本里,自阮蒙误食了芙蓉糕早逝之后,阮蕙也被李氏匆匆嫁出,不久便死于丈夫的虐待。而这个丈夫,应该就是那个邵仲平了。可具体的细节,就像被人生生掐断了似的,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似乎,并没有苏家的参与,也没有江宗瑱的存在。
如今,阮蒙顺利过了芙蓉糕这关,阮蕙又认了苏夫人为干娘,情况已经发生逆转。
可是,谁也不能预测未来。
阮蕙又怎能肯定自己回到晋阳之后不被李氏匆匆嫁给邵仲平呢?
现在,她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来应付即将发生的一切了。
不管怎样,在阮家,她还有阮蒙这个至亲的兄弟。他们相依为命了十几年,早已比寻常的姐弟更加情深意厚,再加上江老太爷,三人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她就不信,他们斗不过李氏。
这一天,娟娘端着满满一盘青翠碧绿的葡萄进来请阮蕙尝鲜,说是自家后院的那架葡萄上新摘的。
娟娘与福永是一对夫妻,据江宗瑱说,他们卖身契到江家,已经整整二十年,十分忠厚老实,可惜的是没能生个一男半女。福永年轻时还习过几年拳脚,时常在江家窘迫的时候出去打点零工,从没提过赎身的事。
阮蕙因此对他们夫妻也心存感激,言语之间也十分客气有礼,伸手摘了一颗翠绿的葡萄放进嘴里,只觉酸酸甜甜口舌生津,便笑道:“……外祖父家里,多亏有您和福永叔……”
娟娘连忙摇手:“大小姐说哪里话?都是咱们做奴婢的本分。”略停了停,又道,“倒是大小姐一来便治好了老太太的病……”
阮蕙不禁笑了,“老太太是我嫡亲的外祖母,这些来我不曾前来看她已是不孝,能为她尽一份力,也是我的本分呀!”
娟娘也就呵呵一笑,眼神往外飘了飘,好半晌才低声问道:“……听说,大小姐要带咱们老太爷去晋阳了?”
明知娟娘此问大有意味,阮蕙还是故意笑道:“是啊!外祖父一生清苦,若是能跟我去晋阳享几年清福,也算是不枉此生啊!”
“可是……”娟娘欲言又止。
“莫非……外祖父跟您说了什么?或者,他不想去晋阳?”阮蕙不禁问道。
娟娘闻言,眼圈一红,几乎掉下泪来,好一会儿才哽咽出声:“老太爷一生清苦,为着婉玉太太的事儿,差点连性命都丢了……如今大小姐出息了,也算是苦尽甘来……可是,他已经这么大的年纪,身子骨又不大硬朗,眼睛又看不见了,晋阳再好又如何呢?到底比不上自己土生土长了几十的故土……就算老太爷不想离开,可为了大小姐,他连命都可以不要,又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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