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老侯爷下首的长乐侯似乎也赞同阮蕙的说法,接口说道,“苏家向来家风端正,那苏夫人方氏又以贤淑端庄著称,苏定的品性想是错不了……只是苏家遭此一变,未必不存图谋之心,若将怡儿嫁过去,我倒有些不放心……”
“我也正有此虑。”老侯爷听儿子说得如此直率,便点了点头,向他身侧的郭老姨娘亲切说道,“芳兰,你看人的眼光一向不错,方才也见了这孩子,你看他,与咱们怡儿相不相配?”
阮蕙想不到老侯爷竟会对沉默寡言的郭老姨娘如此和颜悦色出言相询,当下更不敢小觑,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郭老姨娘微微沉吟,沉声说道,“妾身愚见,倒觉得这孩子鼻正口方眉目清朗,不似狡诈之辈,怡儿率真,配他倒也不错。”
老侯爷便抚掌大笑,“与我不谋而合。”
难道老侯爷已经与苏定议定亲事,此时不过是“先斩后奏”?阮蕙闻言,不由得向长乐侯望去。
长乐侯想是早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苍白的脸上微微露出一丝苦笑,却并不出言反驳。若仅论人品,苏定他也十分满意,再说父亲一向眼光毒辣,看人自是错不了,若苏贵妃仍然健在,这门亲事,自然是极好的。可细思苏定出仕之因,说不定就是为其姐之死有所图谋,怡儿在此风口浪尖嫁入苏家,反而会引起新帝猜忌,于苏、杨两家都有弊端。这样明显的弊端,父亲又怎么会想不到?但他还是表示欣赏苏定,也就说明他已经打算答应这门亲事了。
老侯爷面色一正,目光从众人脸上缓缓扫过,沉声说道,“孝宗圣旨已下,命慷儿与秦氏三女择日成婚,怡儿比慷儿年长,按理应该在慷儿之前成亲,就是苏定不来提亲,我也打算托晋王一家为她作媒,如今时间紧迫,苏定倒也是个不错的人选。这门亲事,倒也可行。”
长乐侯也满脸肃然,“一切但凭父亲做主。”
三言两语便确定了杨怡的终身。阮蕙原本十分痛恨“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样的封建旧制,若不是对苏定有所了解,觉得两人还算般配,她还真得为杨怡谋一门好亲了。
“既然你们都同意,我就应下亲事。”老侯爷倒也爽快,说话干脆利落。“赶在慷儿成亲之前把怡儿的事办了。”
阮蕙听着,有些心不在焉。她想起了那次苏家路遇刺客的事。以苏学士一介文人的身份,家中竟豢养了那么多武艺高强的人,苏夫人临危不乱的那份镇定,也绝不是普通的妇人所能比拟的,苏定身为大学士的嫡长子,不仅没有子从父业,还练就了一身高深莫测的武功……联想到苏贵妃的死,她不由得有些忧虑——这样的苏家,直率的杨怡并不适合下嫁。
应该跟老侯爷谈一谈。
想到这里,阮蕙忽站起身来,轻声说道,“孙媳有话要说。”
老侯爷一愣,旋即笑道,“怎么,你觉得有什么不妥?”
阮蕙向长乐侯和郭老姨娘望了望。
老侯爷便道,“但说无妨。”并不命两人回避。
阮蕙这才细细将那次苏家中遇刺客之事说了。
好半晌,老侯爷豁然站起身来,一掌击在案上,连桌上的茶水震得溢了出来。
众人皆抬眼看他。
老侯爷朗声说道,“如此甚好!苏家行事,果然不出我所料。”
如此看来,对于苏家的一切,老侯爷都是有所了解的。包括自己看到的那不为人知的内幕。阮蕙暗暗心惊,便不再插言。合苏、杨两家之力,便是遇到什么事情,也必能逢凶化吉。
老侯爷脸色复又暗沉,就如同外面的幕色,“恪儿滞留长宁,必是迫不得已,咱们不能坐以待毙,须得想法子让他回来。”
难道杨恪竟是被软禁了?阮蕙不由得离座起身,“要不,就趁着怡儿出阁的机会……”
“也只有如此了。”老侯爷轻轻点头,“此事宜早不宜迟,等杨家下了聘书,就拣最近的吉日完婚。”
杨家距长乐数百里,骑马来回都要耗费近十日,况且还不知道杨家什么送聘书来?阮蕙眼神一黯。
老侯爷又道,“苏定应承我,十日之内就送聘书过来。”
阮蕙不禁长吁一口浊气,被老侯爷的果敢叹服。
“……不如就拣中秋佳节这一日,一来借团聚之名,二来贺嫡妹出阁,这样的理由,孝宗应该不好拒绝。”老侯爷沉吟片刻,拈须说道。
便是妆奁简单,也要十余日置办。贵妃新殁,苏家也不会大肆操办。虽然有些仓促,倒也能赶在中秋之际。阮蕙暗忖,心里不免生出几分歉然。别的倒没什么,就是委屈了杨怡,蒙在鼓里不说,连终身大事也成为政治利益下的牺牲品。
长乐侯苍白的面色又透明了几分,他扶着椅座缓缓站起身来,沉声说道,“水能载舟变能覆舟……我就不信,他能把恪儿怎么样!”
这话听着惊心。不仅老侯爷面色一变,连一直平静的郭老姨娘脸上也有几分动容。
098、待嫁女
这一夜,阮蕙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方才她虽然表现得平静如水,可内心却是波涛汹涌——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句话的意思,不能不让她深思。
次日清晨起来,采青看到阮蕙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心疼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嘴里不停地碎碎念,“少夫人也该安心养胎了,姨太太都说了,头三个月尤其重要……”
阮蕙别过头来,看见她两道柳眉拧在一起,一副苦恼的样子,不由得笑道,“我知道了,采青大人!”
自从嫁入杨家,主仆几个都变得比以前沉稳了不少,这样的玩笑话,几乎不曾说过。
采青闻言,眉头顿时会展开来,姣好的脸上露出微笑,“您就是嘴上应承,却总不放在心上!”
晨光映着采青明艳的脸庞,平添几分妩媚。
阮蕙心里一动。采青也不小了,该为她寻个合适的人家了。
采青见阮蕙定定地望着自己,不觉伸手在脸上一摸,“我早起洗过脸了……”
阮蕙呵呵一笑,“我是在想啊,咱们采青也成大姑娘了,不知道心里可有了中意的人……”
采青脸上顿时飞起两朵红云,娇羞地一跺脚,转身出屋,“奴婢永远呆在少夫人身边,哪里都不去!”
阮蕙看着她窈窕的背影,心里的阴霾消去不少。采青说得对,于杨恪的事上,自己出不上什么力,好好养胎便才是正理。
晌午时分,黄姨娘过来串门,说起了杨怡的亲事,“……老侯爷提的是昨日来宣旨的你的契兄……”
因与老侯爷他们达成默契,阮蕙就作出讶异的表情,“真的?”忽抿嘴笑道,“我契兄人才出众,与怡儿倒也相配,咱们两家,竟又亲上加亲了!”
原来竟是这样心无城府!黄姨娘心里一动,脸上却露出不悦之色来,“这苏家最近不是出了事么?老侯爷把怡儿嫁过去,岂不是让她遭罪?”一副为继女前途堪忧的样子。“我虽是继母,好歹也是她的姨母,若她因这门亲事对我生了芥蒂,我又跟谁说去呢……将来恪儿回来,我也不好说话……”
看来老侯爷终是将此事瞒了她。阮蕙心里暗忖,也就作出一副认命之态来,“……这苏家虽说最近不太顺意,不过谁又能说得准将来的事呢?再说了,我这位契兄文武全才,又是温柔敦厚的性子……”
絮絮叨叨说了好半天,黄姨娘似乎才略略开解了些。
杨怡也从黄姨娘那里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心里却是喜忧参半。
那天她在屏风后面,已经将苏定的面目看得真切。那是一个眉目清朗的年青人,尤其是那坚毅的目光,让她觉得人如其名,能带给她一种安宁之感,只一眼,她就喜欢上他了。可是,苏家出了事,苏贵妃莫名其妙地暴毙,这其中肯定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她又有些害怕了。
要是有大哥在身边就好了!以前不管发生什么事,大哥就像一只护犊的狮子,总是以一副保护神的面目出现在她面前。
大嫂虽然待她不错,可毕竟隔了一层。
杨怡手里拿着针线,有些心不在焉。
正恍神间,忽听屋里的大丫头晴儿在院子里说话,“……少夫人来了……”
她忙站起身来,迎到门口,就看到了眉眼带笑的阮蕙扶着采青的手走了进来。
阮蕙一眼看到杨怡手里拿着一个尚未绣完的荷包,那天青色的用料,一看就是绣给男子的,当下就含笑说道,“听姨太太说了喜讯,就赶紧来给你道喜了。”
杨怡两颊顿生红霞,心里又羞又急,一扭身就进了屋。
阮蕙看她眉目含情,知她对苏定有意,当下也跟在她后面进去。
晴儿就亲自去沏茶。
眼看屋内无人,杨怡脸上就露出几分失落来。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阮蕙看在眼里,不免劝慰道,“你嫁去晋阳,跟晋王府不远,有恬妹妹、恒哥哥他们作伴,倒也不比在家里冷清。再说了,我那干娘苏夫人,也是和善的人……”
杨怡脸上又添几分红晕,眼里却还是有些犹豫之色。
“你放心,若是苏定待你不好,我头一个就不会放过他!”阮蕙笑道,“虽说苏家门户低了些,只要人好,就比什么都强!”
杨怡这才开口说道,“我倒也不是觉得苏家不好……就是乍听要定亲了,心里有些……”虽然在锦衣玉食中长大,毕竟缺少母亲细腻的呵护,难免有些忐忑。
阮蕙与杨怡处境相似,自然也能体会她的心情,当下上前在她身侧坐下,拉住她的手,柔声说道,“我当初嫁给你大哥之前,也与你一样……”情真意切地跟她说起了心里话。
杨怡脸色渐渐舒缓,浓眉大眼的脸上慢慢露出小女儿的情态来。
姑嫂俩人说了大半个时辰的话,阮蕙才告辞了。
接下来的日子,便是等待。
于阮蕙来说,颇有一日三秋之感。
苏家那边行事果然神速,第三日晌午媒婆进门,与黄姨娘议定亲事;第七日下午,聘书与聘礼到达,吉日定在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而秦家那边,老侯爷也遵照圣谕派人上门提亲。秦仁德尚在长宁未归,秦夫人先前早有打算,眼见圣谕赐婚,自然满心欢喜,当场应承下来,不过并没有议定大婚的日子,说是等秦老爷回家再议。
……
秦家在杨家恢复王爵的那一天,也接到了圣旨。是一道赐秦秋水为福宁县主的圣旨,还附上了赐婚这一节。
秦秋水差点昏厥过去,总算有秦夫人死死掐着她的胳膊才没让她当场出丑。
不过余公公看到她满面泪痕地跪接圣旨楚楚可怜的模样,眉心还是不可自抑地跳了一跳,这样的美人,怎么竟赐给了杨家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儿!不过转念想到杨家那位世子夫人的绝色,便也释怀——敢情杨家小子,都有艳福!当年长乐侯的夫人,还是因为姿容太过出众,才惹出那一段风波来的。
心存幻念的秦秋水日盼夜盼,竟盼来了这么一纸圣谕,其心之苦可想而知。若是从前,她可以置之不理,可现在,是圣旨赐婚,若执意不从,便是带整个秦家,都要为她所累。想到嫡亲姐姐秦若水所托,她简直连寻死的心都有了。
不过嫁给杨家次子杨慷,至少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可以时常见到杨恪。
099、秋风起
八月初五深夜。
长宁安王府。
一轮弯月如钩,挂在黑沉沉的天幕,夜风吹拂着府内围墙边几棵大槐树,叶子发出沙沙的声响,扰人心神。
杨恪安静地坐在安王府的大书房内,望着桌案上明晃晃的烛台,微微有些恍神。
他已经在安王府呆了整整十天了。老安王素来是个清闲王爷,按辈分算起来,还是杨恪与堂叔。此人爱附弄风雅,闲来无事便习些诗书琴棋,家中藏书竟达数万余册,整整堆满了两个书房。因此这些天来,杨恪多半时候都是在老安王的书房度过。好在老安王虽然迂腐,却不干涉他的行动自由,倒也相安无事。
孝宗皇帝已请国师看过天相,拣了吉日完成登基大典的仪式,这个吉日,便是八月初八。
长乐的来信是今天傍晚送入安王府的。
得知苏定与杨怡定亲并于中秋佳节完婚,杨恪着实吃了一惊。
苏家的底细,在苏贵妃得宠的那几年,他曾经暗地里派人调查过,倒没什么出奇之处,如今苏贵妃殁了,苏定却出了仕,这其中必有缘由。老侯爷行事一向缜密,既然答应了苏家的亲事,想必也是另有打算。
信是由阮蕙亲笔书写,并未提及他为何没有如期返回长乐,只表达了盼望他能赶在杨怡出阁前回长乐,想来是怕信被人截去的缘故。不过杨恪还是从简短的话语中读出了阮蕙的思念之情。
握着薄薄的信纸,杨恪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
新登帝位的孝宗,魄力惊人。不仅收回了各藩镇的兵权,连宫里的禁卫军也统统收归囊中。这样一来,先前手握重兵为新帝登基立下汗马功劳的几位老王叔就不悦了,纷纷上书表示要功成身退。哪知孝宗雷厉风行,二话不说就准了奏,还备下丰厚的赏赐给予各位老功臣,简直比当年朱天子“杯酒释兵权”的大手笔还要果敢。
他如今身为人臣,才知道但凡上位者都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多半都不能容忍臣子拂逆自己的意思,如果事情不能按上位者的布署发展,那些不听话的臣子们,自然要为此付出代价。
他如今客居在安王府,便是最好的证明。在赐婚之前,孝宗让他住在慈宁殿,那是宫中皇子常住的宫殿。
他不过没有接受孝宗的赐婚,就受了这样的冷遇。
新登帝位的孝宗,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与自己把酒言欢惺惺相惜的诚王兄弟了。
杨恪缓缓抬起头来,将家信收入袖中,冲屋外黑暗处说道,“你回来了?”
朱漆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杨林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久违的笑容,进门便道,“我到孔雀大街打了个转,取到了侯爷的来信。”说着奉上一封火漆封口的信笺。
杨恪接在手里,当面撕开,展开来读,才读两行,唇角就高高翘起,好半晌才放下信来,笑道,“妹子要出阁了,夫人又有了身孕,这双重之喜,我怎么着也得求了圣上让我回长乐一趟。”
杨林听见“双重之喜”时,更是满脸激动,当下朗声向他道喜。
杨恪摆了摆手,正色道,“明日在老安王面前露个口风,先把这两桩喜事跟他说一说,且看他如何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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