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恪摆了摆手,正色道,“明日在老安王面前露个口风,先把这两桩喜事跟他说一说,且看他如何行事……”
……
长乐王府。
孝宗皇帝亲书的烫金牌匾高高悬挂在院门上,龙飞凤舞的字迹在几盏大红灯笼的映照下显得有几分突兀。
桃花源的卧室里,同样也是烛光摇曳,光影映在窗纱上,更显出室内的冷清。
阮蕙倦缩在薄褥里,略显忧虑。
她原本不懂政治,可这几天下来,她似乎看穿了许多事。比如新帝为长乐侯府恢复王爵的事,如今她明白过来,其实此事于杨恪来说,根本就可有可无。
按大周例律,王、侯爵位每承袭一代,爵位就相应地降低一等。孝宗皇帝名义上赏封杨恪,恢复了长乐侯府的王爵,可如今长乐侯依然健在,等长乐侯故去,杨恪再袭爵位,也就成了侯爵,再加上手上并无实权,领的又是虚衔,跟原来的长乐侯又有什么区别?
难怪一开始杨恪就拒绝孝宗皇帝的“恩赐”。
如今长宁定是歌舞升平一派欢乐景象,也不知身处繁华深处的杨恪怎么样了?不知道他得知自己怀孕的消息后会是什么反应?会不会也像自己一样欣喜若狂?
这几天闲来无事,把陪嫁的几房人都叫进府来问过话,得知陪嫁的几处庄子上均已按她的吩咐种上了玉米而且长势喜人丰收在即,她便微微松了口气。她前生并未种过庄稼,算是个外行,不过小时候曾在身为养殖大户的姥爷家里小住过一段时间,因而在临出阁时打听到长乐临山有几家养殖场,就托苏夫人之手买断了两家,到了长乐之后就派了两房分管猪场,另两房则管着几处种着玉米的山林。
说起来,此事还多亏了吕嬷嬷暗中协助,不仅在玉米选种上给予宝贵的意见,还主动为陪房门引见了当地有名的养殖大王刘昌海,让各家陪房各出一人到刘昌海那里学习养殖技术,活学活用,几位陪房倒也争气,两个月来,不仅小猪仔长势喜人,玉米也丰收在望。
这些事,阮蕙并没有刻意瞒着杨家人。
老侯爷装聋作哑,长乐侯不问世事,老郭姨娘就是个透明人,府里平常都是黄姨娘当家,故此阮蕙也曾在她面前提过庄子和养殖场的事,昨天见了四家陪房,想着眼下横竖无事,离杨怡出阁还有好些天,就决定明天去庄子里瞧瞧。
因吕嬷嬷是世子的奶娘,又是当年老夫人身边得用的人,身份特殊,在府里行动颇为自由,老侯爷和长乐侯从不过问,黄姨娘知道她竟为阮蕙办事,心里虽然别扭,却也无可奈何,只是言语当中,时常流露出规劝之意,见阮蕙毫不在意依然我行我素,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后来圣上赐婚,忙着为杨慷打点婚礼之事,也就渐渐不将此事放在心上了。
没想到的,今天阮蕙竟不顾怀有两个身孕,眼自己说打算亲自到庄子里去玩一玩,还要带上快出阁的杨怡。
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黄姨娘不由得心里一动,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八月宁静如水的夜晚,黄姨娘平生第一次失眠。
100、新关行
哪知杨怡听说阮蕙要去新关的陪嫁庄子,也缠着老侯爷让她跟着去玩一玩,老侯爷想着她不久之后就要出阁了,二则还能给阮蕙作个伴,也就应承下来。
因庄子远在长乐边境,阮蕙又是打算在那里过夜的,老侯爷颇是放心不下,次日一早就打发吕嬷嬷到桃花源来亲自过问行装打点的情况。
采青几个不敢怠慢,将打理好的东西一一指给吕嬷嬷看,吕嬷嬷不动声色地看着,忽问采青,“少夫人平日喝的安胎汤药带上没有?”
“都带着呢……”采青忙笑着应道,边说边打开一个朱漆小箱笼,里面是整整一箱各类补品。
吕嬷嬷这才满意地点头,“虽说只在那边呆两天,该备的东西也千万要备齐……”
阮蕙已闻声出来,笑微微地跟吕嬷嬷招呼。
吕嬷嬷忙上前伸手搀她的胳膊,“可得小心些……”又十分关切地叮嘱,“新关镇那边山路难走,到时候雇个软轿……别在那里久留,过两夜就回来,省得老侯爷侯爷他们担心……”
阮蕙心里泛起一丝暖意,笑着点头,“我都记下了……”
吕嬷嬷又交待了些孕妇需要注意的细节,这才回去了。
少时黄姨娘也过来,再三嘱咐随行的采青芍药几个千万要小心侍候不能出半点差错,采青几个自然唯唯喏喏地应了。
临出门时,杨怡竟扶着老郭姨娘来了,身后跟着两个大丫头,其中一个叫晴儿的手里还捧着锦缎包袱,进门便笑道,“方才听说少夫人要去新关,我就想着赶个脚……”见阮蕙一脸讶异,便又解释道,“我娘家有个姐姐现在住在新关,听说修了新房子,正好过去看一看……”
阮蕙虽然感到意外,还是十分礼貌地表示了“欢迎同行”之意。
黄姨娘虽说忙着打点杨慷的婚礼,却还是将阮蕙和老郭姨娘送出府门。
两辆马车齐排排地停在长乐王府外,最前头却还有一顶红缨小轿,是为阮蕙特意准备的。老郭姨娘和杨怡领着两个大丫头上了第一辆马车,余下采青芍药几个把行李箱笼安排妥当后就坐到后面的车上。随行的除了阮蕙陪房于长江和芍药父母两对夫妻,还有老侯爷特地差过来的一对年轻力壮的青年小厮名唤小文小武的孪生兄弟。
果然如吕嬷嬷所说,出了长乐城区,一律都是羊肠似的山径,只勉强能让马车通过,路上虽有鹅卵石铺垫,坐在人力轿子里的阮蕙还是感到了颠簸,马车里的郭老姨娘和杨怡就更难受了,好几次杨怡嚷着要下车自己行走,都被郭老姨娘给拦了下来。
阮蕙不禁有些后悔。自己颠簸一下倒没什么,就是让郭老姨娘和杨怡和受累了。
打头的是阮蕙的陪房于长江,也就是当初杜妈妈向她建议的人选之一。于长江不过四十余岁,生性木讷不擅言辞,一路上生怕有任何闪失,处处小心翼翼的,此时听见小姐在马车内嚷着山路难走,就来到后面一辆马车旁边叫他老婆赶紧安慰小姐几句。
于长江家的却是个能说会道的,几句笑话便转移了杨怡的注意力。阮蕙在轿内听得清楚,不由得也露出了笑容。
临近傍晚,才到新关。
待马车停稳,采青几个忙下车过来扶阮蕙下轿。杨怡也搀着郭老姨娘下了马车。
下得轿来,阮蕙极目远眺。眼前是大片的玉米地,一眼望去黄灿灿的透着丰收的喜庆,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夺目。
杨怡几乎是欢呼着叫道,“大嫂你瞧,真好看!”
就连郭老姨娘也是满目欣赏。
采青芍药几个从小在晋阳长大的丫头就不用说了,个个笑容满面,芍药竟撺掇芙蓉下地去摘几个玉米棒子回来熬玉米粥给少夫人喝,于长江家的听见,赶紧叫了她家的那个毛头小子拿着箩筐去摘玉米。
阮蕙身后就是于长江的家。一幢青砖灰瓦的三大间平房,左右还有两间耳房,虽然简陋,却收拾得一尘不染。
在于长江房子后面不远处还有一座大瓦房,住的是另一户陪房宋兴一家,也就是芍药一家。
于长江家的果然厨艺非凡,不过半个时辰的工夫就弄好了晚饭,十二个色香味俱全的大菜摆了满满一桌,有好几道是阮蕙平日爱吃的菜色,特别是那道瘦肉蒸鸡蛋,做得爽滑可口,更让阮蕙口味大增,其中也有郭老姨娘偏爱的一道雪菜黄鱼,吃得她赞不绝口,杨怡则埋头苦吃,连说话的工夫也没有。
于长江家的站在旁边布菜,笑眯眯地看着众人津津有味的吃相,心里十分惬意。自己虽是少夫人的陪房,却与少夫人鲜少接触,并不熟悉少夫人的口味,如今看来,黄姨太太说得果然不错,这些菜色夫人小姐都爱吃,昨晚备办不及,还多亏了姨太太命人将王府里的食材包好送上马车,看来那位黄姨太太还真是个热心人,对少夫人也视如女儿一般看待,在王府的地位也远远超过一般姨太太。
一时饭罢,阮蕙觉得吃得撑了,便叫采青和芍药陪她在屋前屋后转一转,顺便还拉上了郭老姨娘。
想是听了老侯爷的吩咐,小文小武远远跟在丫头婆子们身后,阮蕙也就随他们去了。
芙蓉与采平两个与郭老姨娘并杨怡的两个丫头则忙着收拾主子们的住处,于长江家的与她一对八、九岁的女儿也跟着忙前忙后。好在屋子原本已经打扫干净,约摸小半个时辰就收拾妥当了。
眼看幕色已沉,芙蓉便叫于长江家的掌起灯来,才端了烛台进屋,就听外面一阵喧哗,她心里一紧,就出屋来看,就见小文背着郭老姨娘急急而来,杨怡在一旁搀扶,后头还跟着两个满脸惊慌的丫头,却不见阮蕙与采青,她疾步迎上前去,张口就问,“怎么不见少夫人?”
杨怡举起袖子擦了把额角的细汗,气喘吁吁地说道,“大嫂方才失足摔到一处山洼,采青、芍药并小武几个在旁边守着,赶紧叫上于长江和芍药全家掌上烛火,去把大嫂救上来。”
这么多人一起散步,怎么偏偏少夫人一个失足了?芙蓉脸色陡变,当下就大声叫于长江,又让采平去叫芍药的爹娘。
101、历大劫
阮蕙挽着郭老姨娘的手漫步在山间小路上,鼻间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脚下踩着松软的黄色泥土,耳边听着山坡上、树林里小鸟啾啾的欢叫,让她一时间神情恍惚,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的外婆家。
郭老姨娘也显得十分高兴,一改往日的沉默寡言,言语轻快地跟阮蕙和杨怡说起新关的人情风俗来。
杨怡则一脸兴味地听得入神。
看来这一趟新关之行,确实所行不虚。
因幕色渐沉加上山路难行,阮蕙便建议往原路返回,郭老姨娘兴致不减,但念及阮蕙怀有身孕自然不便出言反对,杨怡扁了扁嘴,也只能依了。
阮蕙搀着郭老姨娘,身后跟着杨怡,再后面是采青、芍药并另几个贴身大丫头,最后是小文和小武远远相随。
忽然,郭老姨娘脚下一个踉跄身子往旁边倾去,阮蕙下意识地用力拉住她的胳膊,哪知郭老姨娘失去平衡的身子异常沉重,一拉之下竟连阮蕙差点摔倒,幸亏身后的杨怡是习过武的反应敏捷,跃上前来扶住了郭老姨娘。
阮蕙松了口气,拍拍胸口,才刚站稳,身后的采青已过来搀她,哪料刚刚伸手,脚下却踩着一块顽石,身体顿时失控,竟朝着阮蕙扑了过来。阮蕙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落脚后才感觉脚下泥土松软,还来不及往反应,脚下一空,身子就随着细小的山石滑下山坡。
采青也摔倒在地,几乎同时失声尖惊叫,伸出去的手与阮蕙的手指交错而过。
从郭老姨娘差点摔倒直到阮蕙滑下山坡,不过是眨眼间的事,就连较常人稍显灵敏的杨怡也没反应过来,倒是小文小武两个随身保镖,虽离得远些,却已经在第一时间飞奔过来。小文看到山势陡峭,竟然看不到少夫人半片衣角,二话不说就要下去,倒是小武遇乱不乱,说天色渐晚,不如让人点起火把,自己和小武两人腰系绳索下去寻找。
杨怡到底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早已吓得胸口怦怦直跳,冲山下疾声唤着“大嫂,大嫂!”
郭老姨娘方才虽没倒地,脚踝却也崴了一下,正火烧火燎地痛得难受。她是过来人,知道后果严重,稍作沉吟就令小文按小武的话去找于长江他们。
眼看夜幕降临,山路已看不太清,郭老姨娘又崴了脚,山下也听不见少夫人的声息,小武权衡之下,就让小文背郭老姨娘回去找些药油为她擦上。
小文虽是兄长,向来想是听惯了小武的发号施令,听了就依言而行。
郭老姨娘眼看幕色黑沉沉压了下来,也就没有反对,小武背起她便去了。
留在原地的就只剩了采青芍药与小武三个。
采青满脸泪水,芍药紧咬下唇,两个面面相觑,却都不敢说话,生怕一开口就会忍不住放声大哭。
小武面容呆板,内心起伏,却也一言不发。
夜色沉沉中,可怕的寂静围绕着他们。
最后,还是由远及近杂乱的脚声蜿蜒而至的火把打破了这种令人心悸的沉寂。
除了于长江家的与两个女儿留在屋里陪郭老姨娘,其余能走动的丫头婆子们都举着火把跟来了。
于长江飞奔在最前面,将怀里一捆麻绳递给小武,闷声把另一捆绳索散开,手脚敏捷地把一头系在自己腰间,另一头则绑在一棵粗壮的大树上。
小文跟在他后面,也跟于长江一样动作飞快,系好拇指粗细的绳索,一手执着火把,随后便攀下陡峭的山坡。
于长江见小武犹自发愣,顿时面色铁青,沉声向他说道,“你也跟我们一起下去救少夫人。”
小武这才回过神来,急忙拿起绳索系好,也攀了下去。
于长江又向复返的杨怡道,“杨小姐,我若在下面抖动绳索,您就叫大家一起拉我上来。”见杨怡郑重点头,就一抖手中的绳索也随之而下。
杨怡此时已比先前镇定许多。回想起阮蕙的失足,她心里疑窦丛生,目光有意无意落在显得惊慌失措的采青和芍药的身上,又投向黑暗无边的陡坡,暗暗思忖着种种可能。
……
随着一脚踏空,阮蕙大惊之下伸手去抓近在咫尺的采青,却只触到她冰凉的指尖,紧接着便仆倒在地,顺着山势往下滑去。
尖利的小石子与密布的荆棘划破了她的衣裙,也划破了她的肌肤,锥心般地疼痛一直牵扯到她的心脏,令她脑中霍然一片清明。
身体不断地往下翻滚,目光所及处,只有石头和杂草。她尽可能地伸出手去抓住能触碰到的所有的东西,好几次都拽住了茂盛的草丛,却因下滑的去势太猛而将抓在手里的草都连根拨起了。
难道就这样坠入山谷了吗?
阮蕙心底升起一阵茫然。
不,绝对不能就这样轻易死去!就算是为了肚子里刚刚孕育出来的小生命,她也不能!
念头一起,她的目光骤然变得坚定,伸手抓住一丛藤蔓。
藤蔓上细小的尖刺深深刺入她的手掌,钻心地痛,可是,比起她不再往下翻滚的身体,已微不足道。
夜幕深沉,周围的一切看起来都模糊不清了。
还好,除了身体上划伤的几处感到剧烈疼痛外,小腹竟然没有异样。也就是说,胎儿应该相对安全。
她顿时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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