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姑娘扫了众人一眼,老实不客气在宝象腾出来的位子上坐下,从袖子里摸出块松花汗巾,轻拭额头上的微汗,道:“哪有那么讲究?不拘什么,洗干净了就是。走了这些时,也渴了。”
宝象连忙答应,慌忙从水井里现打一桶净水,拼命洗出两套从未用过的白瓷茶具,然后才从茶壶里倒出凉茶,递给两人。宝麝趁着这当儿,早满院子打探清楚,连屋里也觑了一眼:“奇怪!怎么就你们这些人在这里?”
宝象怪道:“本来就是我们在这里。”
“那七爷呢?”
“七爷?”宝象诧异道:“这里几位还在找呢!打昨儿一拍屁股,哪里见着他半个影子——难道竟没回家?”
“可不是,”宝麝道:“只听人说他回来了,自昨儿起,就把姑娘给等的!今日索性更没影响。左右闷着无事,姑娘便带我出来闲走走,走到这附近,想起可能会在这里,这才过来看看。”
那姑娘插口道:“我也不等他。春风玉七么,春风得意马蹄疾,天知道会匪到哪里?我只是问他句话儿,这次去乐清,我托他带的竹雕、木雕跟草编玩意,不知可买到了没有?”
宝象便问那两个人:“你们是跟七爷一路回来的,这些日子,可见着什么草编、木雕、竹雕没有?”
路无痕跟清风茫然对视。清风道:“恐怕没有。七哥哥刚到乐清就走了,只怕没时间买这些东西。姑娘要是喜欢,下次我买了,托人带来?”
那姑娘似笑非笑看他一眼。宝麝笑骂道:“死小鬼头,我家姑娘真好稀罕你的东西!你也不看看你那双眼睛,打一进门起,可挪开过没有?天底下有你这么看人的么?是不是嫌一双眼睛还不够用呵!”
这句话辞锋所及,却不专指清风一人。路无痕自那姑娘坐下,早欠着屁股站起,赶忙走开几步。只是离得虽远,眼睛未免如铁屑之于磁铁,到最后还是被牢牢吸引过去。一听这话,脸上腾地红了。那姑娘却浑不在意,喝了一杯茶,也歇够了,摇着汗巾子搧风,忽道:“好香!隔壁是什么地方?”
“就是百草堂的药圃,想是药草的香味,”宝象道。
“好闻!”那姑娘用力吸了两下鼻翼:“这香气,比沉速、龙涎什么的还好闻呢,宝麝,我们过去看看。”
宝象忙道:“还是不要过去了。这段时间那边乱得很,带刀带剑的江湖人物挤了一堆,又认不得姑娘,万一……”
“不要紧,我也不走远,只是看看是什么香草。在这里枯坐,到底有什么趣儿?”那姑娘一边说,一边早已起身,走到边门,伸手拉开。
不想这一拉却出了问题。原来外面正好有人推门,这一拉,自然无巧不巧,就势拽进一只手,直往胸前摸来。那姑娘“呵”地一声,却见那只手堪堪摸到胸前,半空里停住了,原来又是梅知节,脸上闪过一丝诧异:“是珠儿姑娘呵,到这里做什么?”
“梅……叔叔,”珠儿慌道:“我来找我哥哥。”
“你哥哥在看护病人,这时候恐怕不方便见你。”
“那……七哥呢?”
“老七昨天从这里离开,就直接吊祭王大侠去了——现在还没回家?”
“是呵,家中好不惦念。”
梅知节点头道:“这也就是他,年轻轻挑这么副担子……你宽坐着吧,我还有事,不耽搁你。”一壁说,一壁径进院中,历阶登堂,直入郑不健的卧室。
珠儿只得把门重新掩上,又坐回葡萄架下。宝象见梅知节神气不对,一边搬来两把椅子,让五人都坐下闲话,一边不免竖着耳朵尖子,提心吊胆地注意着卧室里面。
不一会儿,只听那里面先是梅知节道:“早晨我还没有说完,这次的事件不象中毒。说到普天下厉害的慢性毒药,譬如苗疆与湘西的蛊毒,再加上西域追风教的百日追魂散,发作出来,都不是这种表征。但要说到天底下致人疯狂的武功,象摧心掌、散魄指之类,这些人却又都没跟人打过架,你说可怪不怪?”
这后面便半晌没有声息。然后是梅知节蓦地提亮嗓子:“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之后是郑不健怠惰的声音:“你说什么?”
梅知节强忍怒气:“我忙得很,也没心思跟你穷耗。你只给我一句话吧,这七个人,你到底愿不愿意治?”
“我的规矩素来‘六不’,心情不好,自然不治。”
“你心情怎地不好?”
郑不健淡然道:“只一看见你,又怎么好得起来?”
梅知节冷笑起来:“那是呵,我一把年纪了,又不能倒活几十年,生得嫩嫩小小的,俊俊俏俏的,讨你的喜欢,给屁股你肏,你自然看着我,心情大恶。”
郑不健大怒:“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自己心里不清楚?”梅知节厉声道:“你枉费了师父一番教训,知道什么叫做大医精诚?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媸,怨亲善友,华夷智愚,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艰险、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如此可为苍生大医。反此则是含灵巨贼——这是医圣的教诲,你看看你都做到了哪一点?似你这般行径,枉学了歧黄一道,其实乃是医贼!”
郑不健冷笑道:“我便是医贼,可笑你这苍生大医治死了人,却要医贼来替你收手拾掇,也可谓得习业了,也可谓得精诚了!”
梅知节怒不可遏,一拂袖,径从卧室里直冲将出来。冲到外面,一眼看见葡萄架下的珠儿主仆,这才猛省说错了粗话,怒气上头也管不得许多,自顾破门而去。
院子里五个人早听得目瞪口呆,眼睁睁看他去了。清风脸上阵红阵白,呆立不语。还是宝象伶俐,连忙倒上一杯茶,若无其事端进屋内:“原来郑先生已经醒了。这是冰好的茶,您看是不是太凉了些?”
郑不健并不理睬,从床上挣起身,两手用力,爬往床边。宝象连忙放开茶杯,上前帮手,却被他一把甩开。依旧只凭着自身的力量,爬到床边,拉过轮椅,双手握住扶手只是用力一撑,整个身子顿时落将进去。刚一坐好,便又转着轮子从屋内出来,去下那台阶。
那台阶原有一半做成轮椅专用的缓坡,郑不健这一出门,狂怒之中未曾留意,却只有一只轮子上了缓坡坡面,另一只落在台阶上,带着椅身歪斜,咯咯噔噔一路直冲下来。宝麝看着不妙,慌忙将珠儿往身后一拉。清风回过神来,却冲上去,猛一把将快要颠出来的郑不健按回椅中。
郑不健喘一口气,略略坐稳,顺手按住清风领口只往旁一扠,一下子将他扠了个仰面朝天,夺路出门。出到门外,跟外面停着的马车又一撞,撞得椅头朝东。索性就一路往东走去,上了天宁街。天宁街再往北,便是北城的拱宸门。郑不健怒不择路,一直往前出得城门,更不思索,只顺着北护城河往西而去。那扬州城运河之地,城里城外水道交错,相互间贯通无碍,顺着此河西行,不要多久,便到了保障湖口。
保障湖便是后世的瘦西湖,狭长的湖面瘦腰一握,比之西湖丰腴,更多了份清健秀美。因为两堤种的全是柳树桃花,春季烟笼长堤,花娇柳润,自然别是一番风味。此时桃花早谢,那一堤杨柳、一池荷花却生得浓郁,正好赏玩。这天正值日暮,恰是游人游湖歇凉的开始,但见那些品类繁多的画舫灯船,诸如沙飞、江船、摇船、划子、双飞燕、牛舌头、丝瓜架、玻璃船等等等等,全都被船娘撑出来,在湖面上摇弋来去,招揽游客。
郑不健趁着一股怒气,直走到红桥边上,发了一身热汗,才渐渐觉得平静下来。也不理船娘的声唤,转着轮椅慢慢行过红桥,便看见红桥边的柳荫下,有不少人在那里垂钓。左右茫无目的,走了许多路,终于觉出些疲累来,便在桥边歇下,呆着脸,看这些人钓鱼。看了半天,似乎瘦西湖水产丰富,人人都有收获,就只有离他最近的一个,至今不见动静。
那人穿件洗得发白的灰布袍子,柳荫下还低低压顶竹笠,坐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持着长竹竿,钓得比别人格外专心,全身上下,再不晃动一分,连竹竿也端得平稳,纹丝不动。虽然如此,选的地方却不好,临着红桥桥洞,是个风口,不断有风吹来,凉快虽凉快,未免把那细细的渔线吹得在水面上飘动不止。
郑不健呆呆看着,见那渔线受了风力,紧一分,松一分,紧一分,又松一分,只没个半分安静。似这般,自然什么也钓不上来。看得久了,不觉心里一灰。自思一场人生,何尝不似这根渔线,不能半分自主。而况自己更生成天残地缺,畸零孤另,扎挣半世,毕竟又有何益?人面前再怎么逞强争胜,转背后还不知被如何糟蹋,何尝不是给大家作了半世的笑柄闲谈——罢,罢,罢!
思量半晌,只觉万事皆休。微微低头看往湖内,那湖水清粼粼的,斜阳下泛出万道波光,犹如美人破颜一笑,刹那间光华尽绽——今生今世,何尝见过这样一种艳惊四座的风情绝世?止不住便有个念头直窜将上来:只须再用上两把力气,卟通一声,从此之后,省却多少艰辛,也再不必人前逞骄傲,也再不必人后伤怀抱……
那专心致志的垂钓者忽地缓缓转过头来。郑不健已有一只手搭在轮子上,此时不由自主,竟被他的动作吸引过去。原来那人年纪也不轻了,斗笠下面,鬓边已见星星白发,容长脸上浅浅刻着几道皱纹,却仍是掩不住一种风流娴雅的态度,两粒瞳子深不可测,宛如两口古井,沉沉静静地看将来。
郑不健被他这一看,蓦地心头一醒。只见那人微微一笑:“沧浪污我,我污沧浪。先生濯足之不足,尚欲污之以躯乎?”
郑不健一怔,只觉无话可答。在梅知节面前那般的牙尖嘴利,这当儿,竟好象根本架不住这种翩然风度。眼见灰衣人欲要再说什么,忽然眉头微皱,勉强一笑,依旧转过头去。郑不健仔细一瞅,这才注意到他为什么一直不动。原来那根钓竿,别人都是将根部横在腰后,只有他象是犯疼,紧紧抵住肋下。看那用力的程度,想来必不只是习惯动作而已。
这景象并没让郑不健看多久。只一刻,灰衣人轻叹一声,忽而站起,将钓竿往岸边一插,湿淋淋的丝线便从湖面上挑将起来,挂在半空。线头那一只鱼钩呢,也不知是早让鱼儿咬空了,还是根本就没放饵,明亮亮地晃悠着,一串串往下滴水。
“数尽更筹,听残玉漏。倒是生而何欢,只是……”灰衣人叹息一声,忽又没话,袍袖一拂,大踏步上桥,自从红桥上往西去了。水面上吹过风来,逼紧了那一袭灰袍,郑不健这才发现,这人原来瘦得厉害,一把骨头挑着灰袍,有如湖堤上被晚风吹斜的,那一线伶仃细柳。
这天师兄弟俩吵架之后,各自破门而去,葡萄架下的五个人,便自然分成两拨人马。宝象三个定下神来,远远尾着郑不健,以防发生什么不测;珠儿主仆一不小心,听到不该听的话,更是逃难也似,惶遽钻上马车,一溜烟往回去了。
车行好半天,两颗心还在怦怦乱跳。突然间撞破另一个世界的震惊中,更掺着几分恶心欲吐的肮脏感。半晌,宝麝道:“今儿个却不该来。姑娘,要不赶明儿我跟宝象打个招呼,就说我们从没来过?”
珠儿冷笑道:“便来过了又怎样?什么了不起的事儿!敢情一辈子就碰不上罢!”
宝麝不敢再说。两个便都沉默着,只听那马车叮呤呤轱辘辘地,往西转入旧城大东门,过乌衣巷,再往南折入院大街,一直驶到东方世家的扬州老宅清气园停下。
这园子也有百余年光景了,如今多事之秋,两扇朱漆大门镇日开着。门侧一左一右两个大坐狮,母狮子伸掌逗弄小狮,公的玩着一只绣球,神态威严中不失活泼,时间长了,头上鬃毛都给摸得油光水滑。狮子边或坐或站,聚了七八个家人,见马车停下,都过来侍侯。
珠儿下了车,一眼看见这些人后面,恰有个清俊小厮从园内牵马出来,忙唤道:“小瓶子,往哪里去?”
宝瓶把马一直拉过来,回道:“还不是七爷!原来是在城北墓园,叫人代话来,给王家送点东西过去。我猜着,大约就在今晚,总得回家了吧?”
珠儿点点头,提着裙子,径跨过门槛去。那园子当门是个不规则的石雕照壁,斑驳的底子上隐隐一圈青痕,就势被雕成东方世家的青龙标记,头在上,尾巴朝右圈转回来,索性连脚爪鳞片都省了,打磨得光滑剔透,隐隐有一种玉质感,整个造型刚劲流畅,简洁古拙,乍一看,宛如千年历史扑面压来,逼人屏息。
珠儿转过照壁,一路过了垂花门,直入后院。走过二门内的抄手游廊,那房檐下也不知是谁挂了只鹦哥在那里,正低着头梳那一身油翠的翎毛。看在珠儿眼里,一时兴动,索性停下步来,故作轻松,去调弄它,撮唇轻哨:“喏,叫姑娘,叫姑娘……”
不提防那鹦哥却未养熟,翅膀一张,便是一膀子搧在她脸上。珠儿惊得一退,宝麝早抢上来,一巴掌把鹦哥又搧回去,喝道:“贼畜生,还长眼不长!”慌又回头向珠儿一看:“还好,没有抓破,可疼不疼?”
珠儿定定神,只觉半边脸上都灼烫起来,愈觉懊恼,也不说话,往前便走。宝麝从后赶来,道:“可恶!就是西院里宝芸那丫头作怪,主子都不养爱物儿,她作兴个什么——偏又养不好!”
珠儿只不作声,一直回到她住的春熙楼上,这一天,心情再没好转过来。闷闷地吃了晚饭,点起蜡烛,边看闲书,边等老七。偏手边又是一本《淮海词》,平日里只觉幽淡凄婉而不失工丽之致,读起来口角生香,这次随手一翻,触目便是“香囊暗解,罗带轻分”,立刻火炙一般,抛将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