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说起吃食时的滔滔不绝难掩自豪的口气,嘴角不自觉地勾起:“睡了一晚上短塌,浑身僵硬施展不开,倒不如早早来办事。”
闻言杨书勤面露诧异,“将军莫不是还没和夫人……”
“怎么?”傅容一来到军卫便像浑身注入了新鲜血液般,不似家中拘谨,亦不必刻意收敛身上匪气,恣意洒脱。“她那样小,你莫非也觉得我是禽兽不成?”
杨书勤嘿了一声,他是常年在士兵里扎堆起哄的,说话自然也粗糙不雅,“小点怎么了,我家婆娘也是十五岁就给我当了媳妇,如今娃都生了仨。日子不是照样过得有滋有味?”
“跟你那个不同。”傅容摆了摆手,有心无力的感觉,“我大她太多,手上又没轻没重的,一碰似乎就能把她碰坏了。”
况且一思及薛纷纷那句似真似假的“糟蹋”,他就更加下不去手……
“边疆那边情况如何了?”为防止他继续在这话题上纠缠,傅容适当地转了话题。
一提起此事杨书勤便一脸郁卒,不满地骂了句娘,“皇上这回是要把咱们逼上绝路了,萧世盛根本就是个只会纸上谈兵的,把二十万军队带到山沟子离去了,被人来了个瓮中捉鳖,损伤惨重!”
傅容面露严肃,“死伤统共多少人?”
若不是新皇登基,临时调停,傅容如今恐怕还在边疆战场上,更枉论指婚成亲了。天子打的注意傅容焉能不清楚,他意欲扶持萧家,命萧世盛领兵出征,夺回边关城邑主权。可惜萧世盛是个不争气的,主权没夺回来,反倒连吃两场败仗。
杨书勤将边关加急送来的文书摊开在桌案,“具体数字都在这上面记着,您看这该如何是好?”
只见傅容表情愈发沉重,将那信笺握成一团扔在地上,脸黑如炭:“胡闹!”
人命岂能儿戏?那萧世盛分明是用士卒鲜血在给自己铺路!
待平静下来后,他揉着眉心道:“军师在何处?皇上既然不肯让我带兵,那便送卿云过去!让那毛头小子消停点,别撞了南墙还不知悔改,非要头破血流才肯罢休!”
杨书勤道了声是准备下去,行至门口忽然停下,想起一事:“对了,军里有个士兵前几日逮着了个盗贼,金银都拿去充公了,唯有身上一幅画不知该如何处置。那画裱的金贵,看模样能值大价钱,将军的意思是?”
傅容眼睛落在羊皮地图上一动未动,“画上画的什么?”
“是,是个女人。”杨书勤难得一见的支吾,一想到画里美人标致不凡的模样,便心中悸动。
“美吗?”他终于抬起头来,笑着问了句。
杨书勤也跟着嘿嘿一笑,“说实话,真美,属下还是头一回见着这么美的女人。”
“正好,皇上不是偏爱收藏这类画卷吗?”他沉吟道,语气不无自嘲:“那就差人送进宫里吧,别总让人说我不近人情。兴许皇上心情好了,看我也能顺眼些。”
第8章 水粉汤圆
杨书勤应了声哎,便兀自退了下去。
书案后面傅容紧盯着面前地图,又换上一脸肃容,眉头紧锁,许久未能舒展开来。
如今边关情势大为不好,外族乌塔对大约疆土虎视眈眈,战争往来,十年前西北便有三座城邑沦丧。乌塔人生性暴虐,傅容才收复其中一邑不久,解救百姓于水火之中,正与手下将士探讨此次出征的经验总结,便有永安城加急文书一封传来。
打开一看,先是表扬他此次捷战,称赞他英勇多谋,雄韬伟略。后头话锋一转……傅容越看脸色越黑,最终将文书揉成一团扔在桌角。
再后来,他无论多不情愿,还是回了永安城。
紫禁城里那位便是这样,甜枣巴掌运用得炉火纯青,狡猾多端,偏又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然而仔细想想却又觉得合情合理,当年太子之位并不是这个,而是皇后嫡出的二皇子,这个从二品昭仪的皇子素来不引人注目,亦不出类拔萃,却偏偏在明仁皇帝宫车晏驾当晚,给了所有人当头一棒。
想来他这样防备自己并不是毫无缘由,傅容暗嘲,他是那几个持反对意见的臣子里,反响最为激烈的。最后甚至连他授予的功勋都不接受,夙夜加急一本接一本地参,那个时候就已经将新皇得罪了个透。
傅容捏了捏眉心,棱角分明的脸上尽是冷峻。
*
黄杨木镂雕蟠螭穿花纹香筒里燃着沉香,置于床被衾枕旁,香味沁人,安人神息。
子春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顾不得薛纷纷还在补觉,将人摇起来委屈控诉道:“小姐,将军府的人太过分了!”
绸被里薛纷纷尚未睡醒,被人扰了好眠自然极不高兴,露出个乱糟糟的小脑袋,瓮声瓮气:“什么事,没看到我在睡觉吗?”
她一场回笼觉直接睡到了申时,当真厉害。
子春跺了跺脚,“小姐还有心思睡觉呢,府里人都要欺压到您头上去了!”
“哦。”薛纷纷低低地应了声,翻了个身继续睡。
眼看着再叫无用,子春唯有对着她的后脑勺气愤不已:“小姐不是命那春华照料芭蕉树吗?今天我去看,叶子枯黄脱水不说,连一点养分也无!我便去找她询问,她非但不觉得忏悔,还出口恶言!实在气人!”
春华是原本在御雪庭正室伺候的下人,薛纷纷见她手脚伶俐,便差她去看管芭蕉树了。
半响床上都不见有动静,子春还以为她当真又睡着了,正欲唤声“小姐”,便见她慢悠悠地坐起身子,懒怠的杏眸微微一掀,“什么恶言?”
子春咬了咬牙,那些话连她听了都觉得不忿,搁在小姐这肯定更加过分,是以便换了委婉口气:“她说您年纪小,管不住将军府里上百口人……哎呀都是些不中听的话,您又何苦知道呢!”
“你不说我也知道。”薛纷纷薛纷纷已经踩在脚踏上穿鞋,白袜包裹着小巧细嫩的足儿,红段白绫高底鞋蹬在脚上。肩上一缕黑发顺着她弯身的动作滑下肩膀,刚睡醒的娇颜懒散随意,“肯定是说我是嫁来做续弦的,年纪比她们这些下人还小得多,将军又不把我放在眼里,对吗?”
说罢,她抬起莹润脸颊,眸中泛起浅淡笑意,征询子春的答案。
子春讷讷说不出话,小姐是神仙做的不成?怎么一猜一个准?
“那您说……”
“只消不太过分,这点小事我不会同她们计较。”薛纷纷回眸觑她,已经走到落地罩下,“日后那芭蕉树就交给你打理,只要不养死,怎么都好说。”
子春莫得办法,只好应下了差事,心中犹在为小姐忿忿不平。
从檀度庵移植的芭蕉树栽种在太湖石边上,薛纷纷三两步迎上前,见树确实如子春说的那样,大叶萎缩卷曲,甚至叶尖微微泛黄。
薛纷纷提起长嘴水壶给芭蕉树施水,一面浇水还一面叮咛:“下吧下吧,你要开花。”
听得子春哭笑不得,小姐多大的人了总这么孩子气可如何是好。
浇过水后她踮起脚比了比头顶,又比了比身旁一片芭蕉叶,问子春道:“我们俩谁高了?”
子春不好打击她,“小姐长高了。”
显然薛纷纷对这个答案很满意,“我也觉得,难怪最近视野开阔许多。”
“……”那是因为小姐你穿的鞋底儿纳高了。
最近正是芭蕉开花的时间,淡黄色尖瓣状的花瓣在枝节处绽放,到了六七月就能结出果实。薛纷纷立在树下越看越满心欢喜,这棵树陪伴了她两年春秋,感情自然不在话下。
她满怀期待,早就打好了精密算盘,“待到芭蕉成熟的时候,我要切好跟桃子,圆眼,果桑梨子拼在一起,每天吃水果就管饱了。”
这还有三四个月光景,她想的可真长远。
子春接过她手里的水壶,提醒她现实:“小姐莫不是忘了,这儿可没有圆眼果桑。”
“……子春你可真扫兴。”她不满地控诉,芭蕉树下特意设了个短榻,白天可以躺着休息,头顶芭蕉叶还能遮挡阳光,光线透过蓊郁树叶洒在身上,留下一片斑驳光影。榻上置了一副华容道,薛纷纷闲来无事就玩上半个时辰,如今已经研究出了好几十种布阵方法。
她人趴在榻上,胳膊下枕着个银红宝相花纹大迎枕,华容道放在地上,专心致志地玩了起来。
子春几次劝她换个姿势,免得血液循环不通压坏了肩膀,未果。
“你去给我泡杯茶来,别用君庭山茶了,都快喝完了真心疼,改泡点别的吧。”她抬头叮嘱了一句,抿唇想了想,“乌龙茶好了,顺道再给我准备碗水粉汤圆,放一旁就好。”
说罢继续埋头研究,娟秀眉头微微拢起,纤细匀称的手指放在地上轻轻敲点,时不时移动一两格,又陷入沉思。
不多时子春去而复返,乌龙茶奇异香气扑入鼻腔,薛纷纷趁热喝了一口,入口茶味微苦,咽下去后又齿间留香,回味无穷。她琢磨了许久的方法依旧没个头绪,嫌子春站在一旁扰乱思绪,便让她放下汤圆回屋去了。
华容道是六哥薛锦意带给她的,在檀度庵无趣了可以打发时间。薛纷纷一下子便喜欢上这游戏,常常一个人一声不响地玩一两个时辰,连薛锦意在一旁说话也不理,气得他直言后悔。
如今那日子似乎离得很远了,薛纷纷从回忆里回神,理了理思路继续专心手下动作。好不容易脑子开了窍,抿起唇模样严肃,手下动作翻飞,只听木块碰撞的声音格外清晰。
终于只差最后几步,眼前有一道拉长的影子越走越近,她没工夫抬头,直到那人走到身前了。她还以为是莺时,腾不出手来,恰好又馋得厉害,“好子春,喂我吃一颗汤圆,凉了就不好了。”
来人的脚步顿了顿,一旁描金小几上摆了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和一碗白嫩饱满的汤圆,上面不见一丝热气,显然已经搁置许久。
竟然还好意思说凉了不好?
他将八宝花卉纹瓷碗拿在手上,垂眸看了专心致志的薛纷纷一眼,四周没有可坐的杌子,他便屈膝半蹲在薛纷纷身前,舀了一个汤圆送在她嘴边。
此时薛纷纷还未察觉有半点不妥,眼睛盯着华容道,就着他的手吃了水粉汤圆,复又低头走了几步。饭饭做的汤圆个大,撑得她半边脸颊鼓鼓,吃起来略微费劲。须臾,她手指霍地停住,眉尖越蹙越紧,缓缓抬起头来……
便见傅容一身玄青道袍半蹲在她跟前,姿态闲适,“好吃吗?”
“咳……”薛纷纷被呛得不轻,脸埋在迎枕上好一通咳嗽。末了抬头时脸颊绯红,眼角儿都泛上了泪花,“怎么是你?”
傅容佯装疑惑地哦了一声,“怎么不能是我?你嫁来之前,偌大个将军府都是我的。”
说的确实有道理,薛纷纷底气不足,无力辩驳,只好垂下脑袋继续摆弄地上的华容道。本来就差最后那几句,猛地被傅容打乱了思绪,好片刻才敛回心神。小脸上还有方才未退的红潮,眼睫毛上挂着几颗细小的水珠,端的是一个精致碧人儿。
终于使曹操从出口逃了出来,她成就感膨胀,也不管眼前是谁,仰起笑脸,如春日朝阳熠熠生辉:“我真棒!”
傅容怔了半响,许是没遇见过这么夸自己的,看了眼地上的玩具,“你会几种布阵方法?”
提起这个薛纷纷自豪得很,“五十六种,哦,算上刚才的是五十七种。”
平常人能破解最经典的十几种已是不易,傅容面露诧异,旋即起身轻拍了下她的头顶,“小姑娘家别总是摆弄这些,偶尔做些女红之类,也是不错的。”
“……”薛纷纷不满地向后缩了缩,这人是真把她当小丫头了?知不知道她最讨厌的便是别人碰头发?
第9章 玉人皎皎
皇帝虽然放了傅容长假让他在家休养,但傅容依旧闲不下来,每天晨曦微露便收拾妥当去了军卫,甚至月色迷蒙才见回来,是以薛纷纷见他的时候并不多。
今日难得回来早了,才知道薛纷纷在府里日子过得多么惬意自在。
方才那碗水粉汤圆根本算不得什么,午后小点才是让人震惊的。桌上一圈摆着几样精致点心,豆沙馅儿金团刻成桃子形状,模样讨喜入口香糯。百合甜羹清香美味,以百合粉冲泡搅拌而成。更有白云片,运司糕等其他糕点,切块整齐摆放在碟中。
薛纷纷自来熟地招呼他坐下,“将军整日忙于军事,辛苦操劳,不如坐下来放松片刻?”
他的衣物都放在内室衣柜,此时换了身衣裳正要去书房,出来便见一桌的诱人点心,脚步一顿略有踟蹰,“百合羹?”
薛纷纷托腮,眸子弯弯亮亮,“将军也喜欢甜食吧?”
傅容淡淡“嗯”了一声,与她隔了个位子坐下。莺时已经盛了一碗百合羹放在他面前,一柄瓷勺扣在碗托上,百合羹里添了不少蜂蜜白糖,入口甜得腻人,偏偏两人都喜欢。
薛纷纷喜欢把白云片泡在百合羹里一同吃,少了酥脆多了清甜,吃起来还不会太干。她偷瞄傅容一眼,飞快地夹了块白云片放到他碗里,对上傅容抬起的视线,一点不别扭地解释:“你试试这样,好吃多了。”
其实傅容吃东西不喜欢掺杂一块,然而对上她那双殷切期盼的眼睛,竟然硬不下心肠拒绝。他只好夹起咬了一口,泡过的白云片虽添了味道,但却失了原本脆感,他违心地称赞:“尚可。”
“我就知道,还是将军与我口味相同,莺时她们都觉得味道怪极了。”说着薛纷纷又热心地夹了几块到他碗里,连让傅容阻拦的机会都没有。
莺时候在一旁,将傅容的表情变化看得清清楚楚,憋笑之余,在心里暗暗替将军点了根蜡烛。
*
当晚傅容不例外地继续睡在书房,这两天倒春寒,下了两场雨后天气愈发阴冷,薛纷纷体寒,夜里甚至要抱着手炉才能入睡。
她早早地收拾妥当,莺时不知怎的非要她换上那身红绫主腰,外罩一件月白缎衫,露在外面的胸口脖颈凉飕飕的。下穿水蓝裙儿,腰侧挂着五色丝线缠双莲香袋儿,下垂串珠璎珞,清新淡雅香草味萦绕在身,行走之间暗香浮动。
薛纷纷两手捂着脖子,对这身装扮十分不满意,“大半夜穿这么麻烦做什么?冷死了,我要去睡觉。”
说着当真要往被子里钻,急得莺时连忙拦住她,“小姐这会儿睡觉是不是早了些?现在戌时刚过一刻,天都没全暗呢。”
况且她白天睡了那么长时间,又不是冬眠……这也太能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