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傅容敛容苛责。
薛纷纷翻了个身,后脑勺对着他,“嗯,就是胡说的。”
“……”
大将军忽然生了种自掘坟墓的错觉,薛纷纷不再理他,不久呼吸逐渐绵长平稳,俨然睡熟。
*
花鸟闹繁大理石画屏后,莺时正在默默地擦拭底座,忽见面前映入一双青色云头履,顺着青莲色直身往上看,目光停在蓝缘边大带上,她这才反应过来眼前的人是谁,忙弯身行礼:“将军。”
傅容嗯了一声,“你同我出来片刻。”
莺时隐约猜到是何事,放下手中绢布与季夏对视一眼,垂眸跟在傅容身后出了内室。
八仙桌上放着刚沏好的乌龙茶,傅容端起来一饮而尽,端的什么滋味也没品出来。回想起方才况味仍旧心有余悸,昨儿个还好端端的人,今早竟出了这等病症!
他放下茶托,“把你们小姐的情况如实跟我说了。”
竟然连“夫人”这个掩人耳目的称谓都懒得用了,可见是真的引起了重视。
莺时垂眸立于跟前,将词句反复斟酌,“小姐七岁时受了场劫难,从此身子骨便比旁人弱,大夫诊断了说是体寒所致,需得常年养着,才有恢复康健的可能。昨日喝的药便是养身子的,这些年来小姐膳食都由饭饭掌控,分外注意,起居也由我等三人照料,许久没喝那药了。”她顿了顿,有几分恨恨,“谁知道前晚……”
傅容便顺着问道:“前晚如何?”
“回将军,前晚是轮到春华值夜,因着白天下了场雨水,夜里阴凉湿冷。内室里的窗子被吹开敞了一夜,都不见得她关上!季夏睡前还特意嘱咐过她,千万要仔细小姐房里,别让跑进了寒气。可她仗着曾是杜夫人的身前丫鬟,从未将我们的话放入耳中……小姐吹了一晚上冷风,果然第二天便受了寒,前段日子好不容易养好的身子又回去了!”提起这个莺时便咬牙切齿,她素来是最沉稳的,此刻也恨不得将春华千刀万剐了替小姐出气。
一提起这个便打开了话匣子,连带着前几日受的委屈也尽数抖搂出来:“非但如此,她还在别的下人面前诽谤我家小姐是非,说小姐嫉妒杜夫人……更说小姐动辄体罚下人,对身边的人极为偏颇,可小姐待她们哪点不好!这些话我们身边伺候的人听了都气,小姐却能当不知道,一而再地给她机会,这回也是触了小姐底线,才罚了她一次!将军也看到了小姐今早的状况,比之春华所作所为,小姐已是非常大度了……”
莺时越发替薛纷纷觉得不值,小姐对她们这些人哪里不好,锦帕玉镯赏的一点都不吝啬,偏偏府里人心肠都是石头做的,怎么也捂不热。
要真说嫉妒杜夫人,大抵也只是嫉妒她养了几个好丫鬟吧,人都死了,心还向着她。
便见傅容越听脸色越难看,想到昨日春华跪在身前的控诉,再想到薛纷纷那张倔强顽固的小脸,胸腔便像被堵了似的,又气又悔。
“叫。春华过来!”他沉声道。
莺时应了声是,弓身退下。不多时便回来了,身后跟着两个梳双髻的丫鬟,中间搀着绿绢马面裙的春华,许是昨日跪得久了,脚下踉跄。倒是个极有眼力见的,未到跟前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哑着嗓子喊了声“将军”。
傅容展了展袍角,凌厉星目看向地下的人,“你好大的胆子!”
春华浑身一抖,仍旧装傻充愣,“春华知错,昨日不该自作主张,惹得夫人不高兴!但请将军看在昨日春华跪了一天,和先夫人的面子上,绕过春华一回吧!”
“你竟然还敢提杜氏?”傅容平常训斥新兵时,能将一群七尺汉子骂得浑身打颤,下回见着他绝对避如蛇蝎。更枉论春华只是个丫鬟,他周身威严肃穆之气凌人,不怒自威,“杜氏再如何,那也是过去的事了,你若是实在怀念,不如便去陪着她罢!”
春华浑身抖如筛糠,“将军息怒,春华有错,春华再也不敢提了!”
傅容冷睨,“错在何处?”
“错在不该在夫人面前提起旧人,更错在不该对夫人不敬,没有谨记夫人的要求……”春华俯低,几乎半个身子都要贴在地上。
一旁的莺时气得脸色涨红,后槽牙紧紧地咬着,有随时上来撕碎她的趋势。
傅容眉头不展,“看来你还是没想清楚,既然如此,念在你对杜氏一片赤诚,便去后院祠堂伺候吧。”
祠堂那处偏僻,平常只有清明忌日才去祭拜一回,只有个负责扫洒的下人,清寂非常。若是去了那里当值,每天面对的便是傅家先祖牌位,胆小一点的恐怕没几天就被吓哭了。
春华自然不愿意,连连磕头求饶:“春华知错,求将军……春华再也不敢了……”
然而傅容连头也没抬,“鉴于你前日倏忽,使得夫人染上风寒,此事夫人没有罚你,却不代表就此罢休。”他扬声唤了外面守候的家仆进来,示意春华道:“杖责二十,另外向账房支会一声,扣除她一半月钱。”
待那春华被带远了,哀哭嘈杂声才算小了些。
此时天色还早,不过辰时刚过,饭饭早饭尚未布置,傅容又饮了一杯茶后,才放下盖钟往内室走去。
这丫头果然能睡得很,外面情况一点没有吵着她,兀自睡得昏沉。
只是脸上气色仍不太好,平日丰泽盈润脸颊上残留苍白。傅容下意识拿过她双手放在掌心,温热柔软,他这才满意。
然而那温度没停留多久,倏忽便从他手心抽离,薛纷纷猛地睁开杏眸,一脸警惕恐慌地望着眼前的人,竟然惊出一身冷汗。
第13章 蟹黄汤包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只宽厚有力的手掌,再往上是傅容深刻的五官,威仪之气浑然天成。薛纷纷将方才动作连着回想一遍,坐起来往后挪了挪,头微垂,“我刚才做噩梦了,若是冒犯了将军请您别见怪。”
傅容收回手,“做了什么噩梦?”
他平常说话语气冷硬姿态威严,极少有和缓的时候,眼下难得有要安慰人的意思,竟然一时让人接受不来。
薛纷纷便是其中一个,她不习惯两人独处,傅容高大的身躯在床沿一坐,便遮住了她大半光线,存在感委实不容忽视。再加上存心跟他赌气,薛纷纷一面随口应付一面悄悄看向外面,“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将军不知道也行……”
哪想他居然眉头一展问道:“是七岁那年的事?”
薛纷纷半个身子僵住,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你怎么知道?”
傅容不置可否,“夫人那年发生了什么?”
他来内室之前曾问过莺时,只莺时那时仍未入府,对此事也是知之不详。后来是从平南王府的老家仆里听说了几句,才知道有那么一回事,薛纷纷对此缄口不言,她们做下人的也不敢多问,只日后刻意避讳就是。
如今逼得急了,薛纷纷从他身边下床,踩在脚踏上手忙脚乱地穿好鞋子,“没什么,不是什么大事,我早都忘了。”她穿了好几下才挤进鞋里,手上动作微不可察地颤抖,迫不及待地从傅容身旁站起,要到外室去。
傅容将她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此刻亦不阻拦,只陈述道:“我已让人罚了春华。”
薛纷纷顿住,微微诧异地回眸,旋即嘴角抿起弧度,不加掩饰地嘲讽,“她又没错,将军为什么要罚她?”
想不到这小丫头气量跟体型成正比,小得让傅容可气可笑,“昨日是我冲动了,没查清事实冤枉了你。”
“哦。”薛纷纷在他跟前,这会儿也不急着出去了,两人一坐一立,她好不容易找到平视的机会,“所以将军是在向我道歉吗?”
得意洋洋的小模样,差一点鼻子就能翘到天上去,偏生让人一点办法也没有。傅容伸展了下双腿,眼里不由自主浮上浅淡揶揄,“是,我在向你道歉。”
换做别人早就受宠若惊地接受了,哪有她这般不识好歹,黛眉一抬高傲得很,“可是我不想接受,昨天莫名其妙被将军数落了一顿,我心情很不好,又生病了。病人总是需要照顾的,将军您请多担待点吧。”
说罢竟然真的径自走出了内室,没看见傅容无奈地揉了揉眉心,硬生生给她气笑了。
*
薛纷纷睡饱了回笼觉,神清气爽,步伐松快地转过屏风。
早在傅容进屋时莺时便悬着一颗心,惴惴不安,现下见得薛纷纷出来,连忙放下擦拭的素三彩菊花耳瓶,“小姐。”
薛纷纷不顾她殷切的眼神,从身边走过坐在八仙椅上,揉了揉肚子蜷成一团,“我饿了,饭饭呢?”
“已经在置备早饭了。”莺时走到她跟前,又往里间看了看,“怎么不见……”
薛纷纷抬眸嬉笑,打趣道:“我的莺时不会看上大将军了吧,总是对他如此上心。”
话音刚落,便见从里面走出来一人,除了傅容还能有谁?
莺时嗔了薛纷纷一眼,弓身退至一旁。
对于薛纷纷三番五次地意欲撮合他和自己丫鬟的事,傅容素来不予置评,一派坦然地在左手边坐下,仿若没听见方才那番话一般。
好在这时饭饭及时出现打破僵局,在大圆桌上逐一摆上菜式,中间是一道为薛纷纷滋阴补气的椰子元肉白鸽汤,其他生滚牛肉粥,水晶蒸饺,荷叶糯米鸡,鲜虾烧麦,蟹黄汤包和马蹄糕等,另又配了些酱萝卜小菜,真是一桌地地道道的粤东早点。
都说人生病了是最脆弱的,她昨日生病了分外想家,便早早地吩咐了饭饭今天早点,一坐下来便觉得整个人心情都好了。然而往旁边睇去,傅容却是极不习惯的,季夏给他盛的一碗粥动也没动过,显然吃不习惯。
薛纷纷夹了个糯米鸡放在面前碟子里,挑开外层荷叶,清香扑鼻,露出里面蒸的金黄的糯米。她夹了一筷子送入口中,细细咀嚼,鲜味充盈口腔,不一会儿便将整个都吃完了。
眼光一瞥见傅容只喝了一口粥,便将勺子放下了。他又夹了个蟹黄汤包,才咬一口里面汁水便溢了出来,充沛汤汁洒在身上,晕染了好大一片。
这顿饭总算让傅容没了一点胃口,他站起来抖了抖衣袍,眉头蹙得比那蟹黄包的褶儿还多。
难得见大将军有如此狼狈的时候,薛纷纷心情颇好地把酱萝卜咬得喀滋作响,吩咐季夏道:“快带将军去换身衣裳,真是的,怎么一点眼色也没有。”
傅容焉能不知她的想法,目光从她笑眯眯的小脸上一扫而过,“不必了,我自己去。”
待人转入内室,一旁站的几人仍旧战战兢兢,颇为忐忑。
方才将军那眼神简直是烦闷不耐到了极点,也只有小姐这般缺心眼的还能笑出来了……
“小姐,其实将军待您挺好的……”莺时小心翼翼地开口,“你何必这样捉弄……”
这话说得薛纷纷不高兴了,“我哪有捉弄他?是他自己不小心的,再说了他要是对我好,就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训斥我了。我心眼这么小,很记仇的。”
因着方才傅容惩戒春华时,莺时就在一旁,是以把那幕从头看到了尾,连带着对傅容的印象也好了许多,这会儿不由自主地帮着说起话来:“那不是误信了春华的话嘛,将军一知道真相,便让那个碎嘴子去看守祠堂了,还打了二十棍子!小姐您当时不在,那感觉可不是一般的痛快!”
薛纷纷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睑,“他宁愿信一个丫鬟都不信我,可见我做人多失败。”
“哎呀,小姐您怎么这么想呢?”莺时对她听话抓不住重点很苦恼,感情刚才那么一长串话她消化完后,只记住了第一句。
薛纷纷咬了一口马蹄糕,嘴巴包得圆圆的,说话也不利索,“我不管,我就是这么想的。”
说归说,然而她对傅容惩罚春华一事还是很满意的,那丫鬟不听话难管教,又整天杵在跟前,谁看了都闹心,去祠堂了反倒对大家都好。
*
傅容才换了一身衣服出来,深灰云纹道袍衬得器宇轩昂,走到外室时薛纷纷还没吃完饭,一旁立了个玄青直裰的家仆。
“何事?”他问道。
家仆躬身一拜,“回将军,府里来了位客人,现下正在正堂候着呢。”
合着他已经没了胃口,同薛纷纷打过招呼后便往外走,一壁走一壁问道,“来人是谁?”
家仆弯腰随在身后,答得模棱两可,“小人也不太清楚,不过看那公子谈吐举止均不俗,倒像是位贵客……”
迨至到了正堂,傅容才明白家仆口中的不俗为何意。
黄花梨圈椅上坐着个靛蓝色身影,腰授绦环,见他过来便站起身来,身高竟然不输傅容。身姿清俊挺拔,立如松柏。眉目英气,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在傅容走近时道了声“傅将军”,声音低沉悦耳,宛若涓涓流水淌过心头。如此妙人,真真称得上是面如冠玉,丰神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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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总舵把子
傅容脚步一顿,屏退家中下人,朝前一步躬身拜道:“不知圣上来临,臣有失远迎。”
“将军不必客气。”男子看着和气,亲自扶起他的手臂,举手投足大度贵气,“朕今日去了城外法音寺,回来时路过将军府,便想着来看望傅将军一番。”
他展了展衣袍重新坐回圈椅上,面前摆了个墨彩小盖种儿,花茶香味清冽淡雅,“不知将军这段日子过得可否习惯?”
如今承明三年,面前男子便是紫禁城的总舵把子,当朝天子。
彼时傅容不看好他便是因为他身上没有治理天下的威慑霸气,眼里总似含了笑意,却又教人猜不透其中况味,高深莫测,难以捉摸。怪只怪偏生了双桃花眼,又容貌英朗,倜傥风流,怎么都不像有一国之君的样子。
傅容于他下方落座,答得随意,“尚可,有劳皇上日夜操劳,还要替臣费心。”
纪修不置可否,喝了一口茉莉花茶,眉眼间浮起趣味,“这茶跟朕平常喝的不同,倒是十分别致。”
他说的茉莉花茶是薛纷纷的想法,不同于一般的茶坯,而是以龙井和现采的茉莉拼合窨制而成。龙井醇香加上茉莉的淡雅,制成的花茶清香浓郁,使得普通的花茶也变得高端大气许多,放在正堂招待客人增色不少。
傅容喝不惯这种味道的茶,先前薛纷纷拿给他尝时被他敷衍过去了,现下只是浅尝了口便放下茶杯。“这是小夫人的意思,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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