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想只是来看看,敷衍姥姥而已。可惜再怎么说也是个小女子,对这小钿子动了心。
我抬眼问:“多少钱?”
他白胖的脸把眼睛挤成一条线,眯者说:“福州访宇轩的珍品,”朝我比了个手势,“一百二十两。”
我在心中倒吸了口凉气。
一百二十两,是小户人家一年的开销。
若是爹爹在世,我或许还会吵着不肯罢休。
可惜……
我勉强地向店家笑笑,说:“再看看别的。”带着尴尬。
忽然,身后有个似乎熟悉的声音响起:“什么小玩意儿,也让我瞧瞧。”
我转头,又是他。
青衣,暗香,明朗若骄阳的笑容照在日影中。
后进来的是前些日子打过照面的白净少年。
他说罢,就要来拿我手中捏着的金钿。
我原本是要放下的,可是经他这么无礼一夺,竟然激起了我的怒气,就不放开便宜了他。说:“请公子松手。”
他却只是问店家:“多少银子,我买了。”
店家见他看似出手阔绰的人,哈着腰:“一百二十两。小的这就给你包上。”说这用一条缝的小眼瞟我,示意不要挡着他的财路。
我从小哪里受过这种委屈甚至是欺负,更是坳上了劲,死不放开,说:“我又没有说我不要。”脱出口时也没有底气。
于是,他拿钿头,我拿钿尾。
僵持。
荷香在一旁也帮忙说:“尉公子,你一个大男人买这发饰做什么?”
“买给我喜爱的女子,所以还请闵姑娘承让。”说这话时似笑非笑,还猛地把脸凑过来,直直地盯着我看。
眼睛离我只有两寸,透过他的眸子映出的我,脸色刹然苍白。
那一刻,我的心突然收紧,异样的感觉从双手的掌中向全身蔓延开来。一点一点松开自己的手。
他心满意足地拿走金钿,在手中把玩,说:“我也不能总让着你。”
路上,荷香几次低首说:“小姐……”却什么也没接下去。我知道她难过,为的是此时的家境,而我却不仅仅是因为这个。
她一直都是个不会掩饰自己的孩子。
我倒是淡然带过:“反正我也不喜欢。”神情轻松地牵起她的手说:“咱们到玉花街给你买盒胭脂去。”
其实,心中远不如脸上那么平静。各种复杂的情绪在体内相互交汇、渲染。说不出的滋味。
回到“宁善堂”。姥姥见我便说:“有个姓尉的公子送了个盒子来,说是刚才你忘在首饰店里的。怎么这么不小心,我搁在你房间桌上了。”
我与荷香,相视,继而都匆匆奔进房。
推开门,圆桌上摆了个精巧的檀香木制锦盒。
打开。
果然是那只金钿。
我定在原地,静了一会,才轻轻合上盖子,说:“改日,还给他。”
荷香很是惊讶:“我还以为小姐会很高兴呢。”
我淡淡一笑,嘴角含着苦涩,依旧是那种难以言表的滋味。
第6章
那局棋我输了。十四目。
在中盘就胜负已定,可是我依旧倔强地下下去。只是想知道究竟会差多少。
他的手法凌厉,畅快又锋利。隐约见血。
与子瑾完全不同。
同子瑾下棋总是负一目。无论好坏,久而久之我开始怀疑。
后来才从爹爹的口中知道。子瑾怕多胜我几子,我会生气从而迁怒下人。倘如是输给我,我又立即会看出破绽。
于是,总是一目。
有时觉得他纯纯地傻得可爱。若是此次负一目,下次负两目,变换来去我就不会那么容易察觉了。后来终于忍不住,扳起脸同他说。他听过后也只是不好意思浅浅地笑,让人狠不下心再难为他。
有时又会惊异于他的远见与谋略。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居然能在中局之前就看清收官的形势,并且始终控制在一目棋上,丝毫不差。
也许我们棋力确实相差太远。直至后来,那一个子竟成我们对奕的一种默契。
日子渐渐流逝,永安十二年同过去的十一年一样平凡而安静地到来。
初一时,城门果真贴出皇榜示告全城,太后要与民共庆上元灯节,在城外放凤凰烟火。
荷香感叹,这尉公子果然是官府之人,消息也这样灵通。
他却再未来过,似乎很多事要忙。只是常让明连来看看。
十五下午早早就吃了晚饭,坐在屋里,竟然会有些期待。
不经意又看到架上《子虚上林赋》。想起的却是子瑾。
那曲《凤求凰》我们也是抚琴弹过的。而当时年少不明其意,只顾好玩。现在回忆起却略有羞涩。
在锦洛郡时常与他添灯夜谈。夜谈的大多时候只是我评他听而已。性格所至,他从不说人是好与不好,独独赞扬的是相如与文君的佳偶之成。而我看的出,对于辞赋,子瑾喜宋玉甚于相如。相如的附势与铺程若大是他不乐见的。
传说,宋玉是个极其俊美的男子,可是不知道要是与子瑾比又如何呢?
每次想到此处就会抿嘴掩笑,而今却只剩下苦涩。因为,那个人,他已远在千里之外了。
此时,荷香推门进来:“小姐,尉公子来接你了。”
我轻轻点头。
荷香将我头上的发簪摆弄了一阵,才将我送出去。
我掀帘时瞧见他,依旧是无华青衣。静静地品茶,放下茶盏时神情忽然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恍若一个陌生人,不知过去读到过书上写的“不怒自威”这四个字,是否就是来形容这样的气势的。
然后,他看到我,便调皮地眨眨眼说:“我又来了”。刚才的一切又像是错觉一般,又荡然无存。
出门的时候,我回望里面,姥姥笑盈盈的看着我,摆摆手说,快去吧。我点头。便转身了。
那时,我哪里会知道这一走,竟会成为诀别。
上元灯节,由于上元三官赐福之日而得名。三官分别是天官、地官、人官,据说三个神祗都异常地喜欢热闹。
我穿着嫣紫色的罗裙与他穿过繁华的街道。翠帘销幕,绛烛笼纱,歌姬罗绮如云。
“那金钿戴在你发中,比我想象中还要好看”。他冒出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看我。我诧异,一时还不明白。
伸手一摸。不知道何时,荷香趁我没注意把原本的玉簪换成了他送的那个小钿子。我的手顿在那里,若是此刻立即拔下的话头发也会散落。一时之间取下不是,不取下也不是。
他将我的手拿开说:“别取,你要是介意,我就不再说了。”
街上的人潮几乎都流往城外。有人从我们之间穿梭而过,一眨眼便不知他在何处。当我四处张望,慌乱地抬头时,发现他已经又出现在眼前。环抱双臂在胸前,偏头审视我:“真想牵住你的手走在市集上,上所有人都看到。”
我急忙紧张地将双手收在身后。他又爽朗地笑了,灿烂如晨光。
出了城门走到漾水河边,人更加拥挤。
“砰”的一声。夜幕里闪了一下。人群喧哗了起来,挡在我们前面。半空中绽放出五彩的光芒,然后如星火般落下。
“跟我来。”他说着带我离开人流,沿着河岸一直向下走,渐渐地人烟稀少起来。过了长桥,却看得更加清楚。
烟火映着后面京都城墙上璀璨的明灯,接连一个又一个地闪烁,像是上古女娲补天时留下的神迹。
“好美!”我感叹道。嘴角微微翘起来,笑了。
“是呀,好美!”他也这样惊叹。
我转过头,才发现我在看烟火,而他在看我。
他说:“你终于笑了。第一次对我笑。”眼神温暖如北方冬日的阳光。
“昔日不懂,周幽王为何会为了博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丢了天下。而今才明白,若是为了闵夏月,我也定会做同样的蠢事。”
接着他拉起我的手,看着我诚恳地说:“夏月,我要娶你为妻。”
我的心瞬间温暖,一点一点地化开。那时我想到了那个梨花树下的白衣少年,倘若没有我,他会孑然枯萎。想到寒气逼人的黑夜我撕心的呼喊,温暖渐渐冷却。我在心中曾默默许过,无论如何誓将终身不嫁予任何男子。
我仰头,再一次微笑,回答道:“不。”
一刹那,我感到他的手在我的手外凝固了一下。空气似乎又回到了寒冬。
此时,身旁的几个平常打扮的行人忽然从袖里抽出短剑,向我们刺来,嘴里喊到:“狗皇帝,拿命来!”
那一刻我不知所措地呆在原地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映,而他只是将我拉往怀里护住,没有躲闪。可是却气定神闲,置身事外。直视着眼前的刀光剑影。
“嗉!”的不知从什么地方跃出一行黑衣人,在转瞬之间就将那几个人缚住跪地。其中一个黑衣人走近,低头单膝跪地抱拳:“小人救驾来迟让皇上受惊,罪该万死。这几个刺客如何处置?”
他平静而毫无波澜地吐出一个字。
“杀了。”
接着,用右手蒙住我的眼睛说“夏月,不要看。”
于是,我没有看到。
但是,我依然能够听见利剑划过身体撕裂的摩擦声;
听见还未出口便因为断气而淹没在喉咙里的古怪喊叫;
听见拥住我的这个男人胸口平静的心跳。
永远不会忘记。
许久我才恍惚过来。依旧还呆在他怀中,周围没有人也没有尸体。
烟花依旧在空中闪烁,绽放而后迅速坠入河中,他低头注视着我。火光映在他的脸上,俊朗如昔,笑容似暖日。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有残余在四周的血腥味以及遗落于地上的短剑。
我轻轻地离开他的双臂。
微微地问:“你就是穆宗皇帝?”
他说:“是。”
“姓尉,名尚睿?”
“是。”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
是他。无需再确认了。
十二年前是他和他的母亲,族杀了子瑾全家。让他孤独无亲,让他孑然一生。
为什么是他?
在世间千万个凡夫俗子中为什么要偏偏是他!
我退了几步,几尺开外。
楞楞地盯着他,背对着漾水河与灯火通明的城墙。透过他的眼眸,能够看见烟火还在盛开。
他忽而说:“你恨我?因为尉子瑾?”眼神中有从未见过的冷峻。
我刹然惊呆,一时无法相信从他口中说出的话。 定在原地。
他回望我,知道我的疑问与惊讶,幽幽地道“我曾派人去锦州打听过。”
听到这些,我的全身似跌入冰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轰然坍塌,彻底地无法挽回。无力地问“那么你这般待我,是想利用我对子瑾做什么?”
他凄凉一笑:“我要娶你和他尉子瑾毫无干系。只是……”然后顿了顿,直视着我“只是因为,我爱闵夏月!”
此时的心猛然紧缩。随后;我们彼此沉寂。
他望了望我脚边被遗落的短剑,说:“你要是不信抑或是想为尉子瑾报仇,可以杀了我,我绝不还手。”
我低头看他示意的那柄利器。在黑夜里,刀刃上剑光闪烁。没有犹豫就将之拾起。那剑很轻,剑柄上缠着布条。粗糙却锋利。紧握在手,对着他。见他毫无惧色地缓缓向我走来。
我说:“尉尚睿,你不要以为我不敢。“
右肩已经触到剑尖,他笑:“我想赌一赌。”并不停止脚步。
是的。他料定我不敢。并且不是不敢,而是不会。
他自负,我爱他。
也许是。
但是锦洛湖畔那个秀丽少年甚于我的生命,甚于一切。
于是,我没有收手。他与我一样倔强。随着他的向前移动,衣衫被剑尖抵住,凹了进去,直到极限。
“兹”地一声。
我将双眼闭上又慢慢睁开。他没有躲闪。短剑扎在他的右肩上,刺入一寸。鲜血从青色的长衫中沁了出来,也看不出颜色,仿佛只是湿了一点。我胸口也似乎被刺到一般,居然有剧烈的疼痛。
他只是苦笑:“你真这么厌恶我。”
然后掰开我紧紧握住剑柄已经麻木的双手。自己猛地把剑拔掉,眉头微微皱一下。伤口的血随着刀尖溅出来,在夜色中鲜红地触目惊心。
他顺手把凶器仍在远处。
有血滴到我手背上,开始微热而后逐渐冰凉。我急忙用另一只手使劲要将它擦去,可是却弄得双手血迹。
看着沾血的手。那是他的血,因我而流的。我真的下手了。
突然有种惊慌和悔意,不住地往后退。
他抬眼看见我,慌张地说:“夏月,小心!”话音未落,我已经一脚踏空,掉进漾水河中。
冰凉的水蜂涌入我的嘴和鼻。我连呼喊都没有欲望,失去呼吸一点一点往下沉。正月的河水像是用千万根针在刺着自己的全身。
此时,有人拉住了我。他的身体里渗出什么东西把周围的河水都染成了红色。好似在锦洛郡闵府园子里艳丽的海棠。血色般的海棠红,那是我与子瑾儿时一同种下的。
娘常说,春天的梨花看起来太素净。于是,我们就将红海棠植了满园子。
在长久的窒息与冰冷之后,看见他的脸,我伸出手,轻抚。
说:“子瑾,我想念你。”
朦胧中又昏昏睡去……
第7章
番外:尚睿之往世篇
永安十一年。
京都,腊月,大雪。
因为南域的兵变,母后急急召我从颜州提前反京。看着朝野上下那些原本自以为是的年迈的老臣们,惊慌的神色,我就暗地想笑。
第二日,母后要我陪她去颐山上香。我从不信命,自然也不喜欢那样的场合。中途便换了衣服溜出来。
雪下得很大。
不知为何今年京都的雪来得特别迟,似乎在等待着什么重要的人来临后才徐徐降下。
我在安国寺外林中的空地上静默。
眼前的石桌,当年父皇总是在那里与念空方丈下棋。茶盏里是父皇最爱的珉州牡丹。那种白茶开始我总喝不惯。当时我也只有石桌那么高,一次因为调皮伸出手扰乱了桌上的黑白棋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