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我就知道……吃早饭去吧。”沈若冰随手拿起一根皮筋,扎起凌乱的头发。
伊然迟迟未动。她想起昨夜沈若冰的缺席。苏清河过来唤醒她,伊然见房间内没有沈若冰,不禁唏嘘。苏清河娓娓对她说:“小冰一定又跑去看月亮了。自从我们搬到这儿,她就经常跑到日落坡去看破晓……伊然,我这辈子欠小冰太多了。我爱得太少也太浅,使得她这般没有安全感,偏要顽固地只身一人看月明。这孩子倔,像我,简直就是年少的我缩影而成。有时候我甚至害怕面对她。伊然,我看得出如今她只相信你,我也看得出你能感受到她切肤的疼痛。她父亲这一走,我恐怕更没有勇气面对这乖戾的孩子了。你会替我好好照顾她,对吗?”伊然随着苏清河走到日落坡下,沈若冰单薄的身子在风中娉娉而立,她对月亮大声哭喊着什么,她们没听见。微弱的月光洒下来,寒光淋漓,她们看着沈若冰软塌地在草地上坐了下来。月亮是镜子,月光下的她是月亮悲伤的倒影。她与苏清河四目相对,有默契地对彼此点头。沈若冰是那样孤勇,在世人看不见的领域鹤立鸡群。
伊然舒了口气,故作轻松地指了指书桌,“你妈妈上班去了,我们的早饭要仰仗对面店铺的老大爷了。”
“对面店铺?好吧……”
“走吧。记着拿上钱。”伊然大摇大摆地走出房间。
“有客人也不请假,真不像话!”沈若冰和自己窃窃私语着。其实沈若冰知道,她不过是想让自己忙一些,再忙一些,让自己无暇去顾及那些悲伤。当她重新回去干那份循规蹈矩的工作的时候,她真的是觉得生活没有什么盼头了。
那是家老店面,从沈若冰九岁来这里时便存在了。那时候外婆由于那些流言不接纳她们她们便租到了现在的这间屋子。一出门就可以看见青石板巷,就像影片里老上海的样子。
“感谢外婆的决定,才让我属于这里,才让我与顾离相识。”沈若冰经常这样安慰自己。
应该是十岁那年的一天吧,沈若冰放学回家时发现脖子上没有挂着钥匙,苏清河也不在家,便坐在门口嗷嗷大哭起来。过了半刻钟左右,一个少年经过,也许是听见沈若冰的啜泣声,也许是看见她的狼狈样,总之他走过来了。
毫无疑问的,那少年就是顾离,一个比沈若冰大三岁的男孩。后来的日子,沈若冰经常想着,如果那天她没有出岔子,是不是后面的一切纠怨都不存在了,是不是每个人都还是最初幸福的模样,而不是那样地两败俱伤。
“小妹妹,你哭什么?”少年用衣袖为沈若冰擦去泪痕。
“我……我忘记……带钥……钥匙了……”沈若冰啜泣着。
“你住这里吗?”他用修长的手指指了指那间青砖白墙的屋子。
沈若冰点点头,眼泪又陆续淌下来。
“这样啊……”他若有所思,“那跟我去对面店铺好不好,那是我爷爷家。”他又一次显摆了他修长的手指,我顺眼望去,“老顾拉面馆”。很土的招牌,确是给了沈若冰第一次与平常有所不同的温暖的地方。
沈若冰摇摇头,“我要等妈妈回来。”
“来这边等吧,顺便吃碗拉面好不好?”他已经站在对面。
“我没有钱吃拉面,我也不要去那里。”沈若冰又开始哭起来。
朦胧中沈若冰看见他跟他爷爷在说些什么,然后他端来一碗热腾腾的拉面。“吃吧,当作是我请你的,怎么样?”他的微笑一直没有停。
沈若冰呼啦啦地吃起拉面,连一滴汤都没有剩下。然后他拿起碗,站起身来,“要跟我去对面一起等你妈妈吗?”
沈若冰迟疑了很久,然后点点头。他便拉着她的手一起走向对面。
“以后要是忘记带钥匙就来这里,不要再坐在门口大哭了。”他摸摸她的头,然后便写起作业来。
“阿离,你早点回去吧,你妈妈知道你在这里会不高兴的。”他的爷爷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便走开招待其他客人了。
“没事的,等她妈妈回来我就回去。”他继续埋头写作业。
“阿离,你回去吧,你妈妈要担心的。我会陪这小姑娘一起等的。”
店里的客人已寥寥无几。路边的枫叶很快就染红了天,而苏清河还是没有在巷口出现。从来都没有觉得时间这么漫长,平日写完作业看会葫芦娃她就会催我吃晚饭了,莫非等待真是件苦差事么。
他开始收拾书包,又摸了摸我的头,“天快黑了,她妈妈一定快回来了。”
“你这孩子……”他爷爷无奈地摇摇头。
沈若冰不解地看着他们,她想:他爷爷一定和我的外婆一样,因为某一方面而嫌弃他,所以不希望他在这里多待一秒,那么等他一走,她就很可能就会被赶出来,要继续坐在冰凉的石门槛上等。
等待这世间最苦的差事,却也是最有盼头的幸福。
“小冰,你怎么在这里?”幸好苏清河即时现身,“谢谢你了,顾大爷。”苏清河笑着牵沈若冰走出店铺。
沈若冰如兔子一般敏捷地挣脱她的手,飞快地跑到他面前,“大哥哥,以后我可以找你玩吗?”
他有点木愣,过了很久才点了点头,然后又摸摸她的头,“好啊,我以后周末就到这里来和你一起玩好不好?”
“恩!大哥哥再见!”她兴高采烈地跑回苏清河身边,用力地朝他挥了挥手,然后对他的爷爷做了个极丑陋的鬼脸。
从家到对面只有短短一分钟的路程,那里和这里却迥乎不同。那里永远不会因为谁的离开而冷清下来,反而因为有人离开而欢呼,因为有人离开就意味着会有位置空下来,这样就可以迎接下一个人的到来。
“小冰,来了?你都老久没尝大爷的手艺了。”
“恩,顾爷爷,又要麻烦你了。”沈若冰冲着对小镇方言一窍不通的伊然笑,然后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你是在讽刺我不会说方言是吧?”伊然鲜有地嘟起了嘴。
“我才懒得来讽刺你!说方言亲切一点好吧。”沈若冰瞥了她一眼,然后对爷爷说,“还是牛肉拉面,两碗。”
“你怎么不由我自己选择?”伊然用筷子敲了一下她的脑袋。
“那你要吃什么?”沈若冰用手指着墙上的菜单,正腔圆调地戏说,“客官,慢挑……”
“牛肉面来咯……”爷爷很娴熟地将两碗烫手的拉面端过来,然后对伊然说,“你是小冰的朋友吧?以后常来玩,大爷请你们吃拉面。”
伊然有些受宠若惊,挤牙膏似的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好”字,又扭头作委屈状,“你看,由不得我挑了……”
☆、我们一定知道失恋的滋味
说起来,那天沈若冰没有梦到伊然,却梦到了白赟。
白赟是个棱角分明的男孩子,坐在伊然的前面,他们两个人常常吵得面红耳赤,但是谁都能看得出这是他们的娱乐方式。
“伊然,伊然,‘无可奈何花落去’,打一常用词。”
“真是老套路,‘感谢’对吧。”
“别人说‘感谢’那就是正确答案,对你,这就是错误答案。”
“你少恶心了,对或错与我何干?你自个儿玩去。”
“你是不敢承认你的笨才对吧!”
“是啊,你聪明,吊死鬼打粉插花——死不要脸!”
“总比你这看衣服行事的强!狗眼看人!”
“啧啧,我看张爱玲有句话用在你身上再合适不过了。”
“什么话?”
“这两片嘴唇,切切倒有一大碟子。”
“……”
“……”
他们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吵着,每天都有很多新鲜话冒出来,很多时候都让人听了似懂非懂。每次等他们其中一个认输之后,他们的笑声就响彻整个教室。每次沈若冰都会对白赟说,“嘿,我们换个位置吧,我可不想再听你们吵下去了。”然后伊然就会瞪白赟一眼,“我才不要和这种魔头坐,我还不想英年早逝。”
白赟总是嘻哈一笑,然后自己转回去做作业。
“我在位置上写作业,他也在写作业——好像所有人都在写作业,只是我只看得到那个他的脸。我写着写着写到‘沉浮’两个字,就莫名想到了沈渊山,然后我就哭了。白赟转过身看着我,很久,然后,低下眼,对我说,‘对不起’。我正想回答,觉得身体在下沉,一直下沉,然后被吓醒了。”沈若冰这样对伊然说。
失重。百度说现在科学无法解释这种现象。
“肯定是他想你啦。不是说一个人想你的时候就会进入你的梦么?”伊然从地上捡起一片枯萎的槐花,若有所思地说。
“他要想也想罗甜甜好吧。”
“也对,你看,这对金童玉女,又在那打羽毛球呢。”沈若冰顺眼望去,白赟果然又在和罗甜甜打羽毛球。每次班里同学戏说他们是男女朋友的时候,罗甜甜只是一笑,白赟则总是拿“你觉得可能吗”这话来回避。
“伊然,你说,恋爱的感觉到底是什么啊?”沈若冰靠着老槐树,看着罗甜甜和白赟打羽毛球奋力拼搏的可爱模样。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可能是某根神经搭错之后的不良反应。”伊然一本正经地说。
“哈哈,原来,爱情是某根神经搭错后发生的不良表现。这是我听过最有趣的解释了。”这个夏天来的很突然,温热的风拂过沈若冰冰凉的脸,几朵淡黄色的槐花飘落下来。
沈若冰和伊然都不喜欢夏天,夏天总是年复一年地上演离别大戏,每场都赚足了入戏的演员的眼泪,可它还是毫不厌倦,年复一年,宛若日晷的影子日复一日地重复移动。
“夏天拥有太多闷天,总是让人闷得透不过气来,这也可以成为夏天令人不快乐的理由之一。”伊然低头嗅了嗅槐花的香味,“也许我们不知道恋爱的滋味,但是我们一定知道失恋的滋味。”
“恩?”
“失恋,就恰似风把槐花从枝桠上吹落的那种落寞感和不刺鼻的香气,很淡很淡的味道,旁观者永远也不能体会他们各自的痛。风会痛,花会痛,树也会痛,连看着它们的我们也在痛。”
“离别总是让人疼痛,友情是这样,亲情是这样,爱情也一定是这样。各种情感单独而又相连,就像风、花、树和我们的痛,单独而又相连。”
“就是这样。一个月之后我们就要分别,我不想看见任何一个人流泪。十指连心,我们共同生活了三年,也紧紧连成一个圆了,少了谁都不行。”
“要不要这么煽情?”沈若冰看着面前这个一脸严肃的伊然,忽然觉得自己不认识她了。她忽然很害怕,毕业究竟是怎样一个大怪物,先吞噬掉人的快乐,然后,成堆成堆地制造忧伤,贩卖忧伤。
“毕业不一定代表离开,离开也不一定代表结束,那么何必难过呢?”沈若冰用红色签字笔在日记本里反问自己。
是啊,毕业不一定代表离开,离开也不一定代表结束,那么何必杞人忧天呢?
白赟手中那张做工粗劣的烂纸被风吹在地上,他也不捡,就那样看着它被风卷来卷去,尘埃飞扬。
白赟是死都想不到自己会跨进普中的大门的。前些天伊然告诉他的时候,他还满脸的轻蔑,硬扯嘴角,当伊然在说胡话戏弄他。他自己是心知肚明的,他和伊然的差距不是一天两天才产生的,那是在各自母体的羊水还没破之前就产生的无法弥补的差距。
他就是那样地看低了自己,也看错了伊然。他知道伊然即使失误上普中也是绰绰有余,所以故意前来嘲讽他,暗示他:是时候放手了,从中考结束那一刻,我们就各自跨进了不同的世界,即使不是平行线,但因为处在不同的空间,也无法再相交。
蜈蚣在毕业会上拍拍白赟的肩膀,“小子,果然没看错你。”他惊得缩了缩身子,讪讪地笑。他和蜈蚣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这三年来的喜悲,而眼睛却一直没忘记寻找伊然的影子。他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伊然的场面,伊然梳着两根辫子,背着双肩包,大方自然地站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他痴痴地望着她笑,她的笑可真美,两颗小虎牙张牙舞爪,毫不忌讳别人盯着它瞧。
当送别的音乐响起来的时候,沈若冰装模作样地拿上话筒,用极甜美的嗓音嚷着,“大家安静一下,下面请我们的中考状元伊然为大家表演!”然后沈若冰很快地跑开了,台上也没有人再出现。
白赟痴痴地望着舞台,他在想伊然如若再绑起两根小辫子,然后自然地露出两颗小虎牙对他笑的样子。
一瞬间,舞台上的光全灭了,底下人唏嘘一片,而白赟知道,这定是伊然独特的出场方式。
干净纯美的吉他声响起来,白色灯光也亮起来,一个穿着蓝色纱裙的女孩子缓缓走到台前,唱着一首他们从未听过的歌谣。而后所有的灯都亮起来,他们才发现刚才那个穿着白色纱裙,用颤抖的手拿着话筒报幕的沈若冰也在,他们从不知道原来她还会弹吉他。白赟也惊讶地睁大了双眼,随之又叹气,他早该想到,伊然如此多才多艺,能与她成为好朋友的人定也是极不简单的。
清脆安逸的嗓音慢慢压过所有的唏嘘声。
多年后的盛夏
我剪去披肩的长发
无理取闹的牵挂
让我想起那一句话
多年前的初秋
我迈着轻快的脚步
选择了义无反顾
从此沦为过河之卒
青春的故事太多
我愿捕捉
年少的悸动无错
我已经过
全世界为了谁而活
梧桐的叶长了又落
谁还记得承诺
天空的格调太冷
离别如梦
声嘶力竭的哭声
讳莫如深
世人都道此为人生
我捂住耳朵不闻不问
独自品尝心疼
那一个夏天
我们都离开
各自仰望不同的天
那一个夏天
阳光还灿烂
怎么转眼就是阴天
怎么转眼我们都不见
伊然和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