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停学了。”我还是如实道出了我的苦衷。
鲍帅看了我一眼,神情很忧伤。
那种神情让我心痛,需要内疚的人是我,而不是鲍帅。
“是因为我的事吗?”鲍帅问我。
“不是,是因为补考。”鲍帅的问题令我更加惭愧,他明明是因为我才坐牢的,他却说是他的事。我无力的语气令气氛更加尴尬。我想,我无法用言语来安慰眼前的鲍帅。
离开五马坪劳改农场的时候,我除了把水果和香烟留给鲍帅外,还把身上的几百块钱全给了他,我说,这两条烟你给队长吧,这些钱你留着自己买烟抽。我怕他又挨打。
鲍帅感激地望着我,欲言又止。我俩拥抱了一下,却被狱警一声喝令分开了。
鲍帅说,“记得去看我妈!”我含着泪点点头,然后目送着他被狱警带回了号房。
回到家后,我第一件事就是向老头子要钱,他先是不答应,后来在老妈的敦促之下,才发了两千大洋。我没想到老头子一下会这么大方,夜里躺在床上我一直在想,明天我给鲍妈妈买点什么呢?
第二十八节
我还没进鲍帅家的大门,就被鲍帅的老爸给轰了出来。鲍大叔凶神恶煞的样子像个杀猪的刀客,举着板砖从家门口一直追了我两条街,吓得我落荒而逃一口气没歇狂奔不止。汗水一直从背心流到裤裆,冰冰凉的像下河洗了个澡。跑了好一会儿,终于摆脱了鲍大叔的追杀,我躲在电线杆子下气喘吁吁地好半天还惊魂不定,当时我就对自己说:“有空得练练长跑了,今天差点就成他鲍家的大饼肉馅儿了。”
鲍大叔是个粗人,属于那种一字都写不直的标准文盲,文革时不知让他怎么个鼓捣法,居然给混上了个革委会副主任的官儿,在那个动乱却不淫乱的年代着实风光了一把。文革结束后,鲍大叔也学人家下海折腾电器,恰好那会儿赶上改革开放前投机倒把的大好时机,他狠狠地淘了一把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金子,没几年就发了。鲍叔胖了,走路有了风度,但就是人没气度。记得有次开家长会,都快散会的工夫了,鲍大叔手持扫帚从教室后排刷地站了起来。他一语惊人,“你个狗屎老师,我儿咋个还是最后一名?”当时全场鸦雀无声,鲍帅在窗外气得脸都绿了,老师见鲍叔那架势,吓得直接就奔了校长室。后来这事儿成了鲍帅学习的最大动力,说是再也不能让他老子在学校拿扫帚当大旗了。从此,鲍叔在我心里的印象就铁一般的烙下了——粗人一个!
如果说我和鲍帅的友谊开始于小时候一起偷窥女厕所的话,那么我家和鲍家的恩怨却是我和鲍帅都还没出生的时候就结下了。
小时候的鲍帅还没我高,每次翻墙都是我搭人梯他扮猴子。那次翻女厕所也不例外,我稳稳地在下面蹲着马步,他在上面看得两眼发直,那小子看上了瘾就不肯下来,我在下面熬不住了,一把将他摔了个狗吃屎,他一声尖叫,引来了女厕所里一群阿姨姐姐,于是,我和鲍帅就在众妇女同胞的押送下给送到了学校。后来的结果不言而喻,我俩从默默无闻的笨小孩一下便成了名声在外的大红人,我俩的大名那时响彻了半个城。因为我们偷看的女厕所可是市政府办公楼里的女厕所,没法不出名。不过那时候小,没受到什么处分,自然也就没觉得羞耻,加上脸皮又厚,还是照样上学迟到,放学满街瞎跑。可是自打我和鲍帅偷看女厕所被抓了现行之后,老爸就不准我和鲍帅一起玩儿了,老爸的原话是,“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儿打地洞。咱们姓苏的人永远不跟他姓鲍的玩儿!”我那时不明白老爸说那话的意思,只是觉得那个什么生什么的比喻很好玩,就对鲍帅说了,谁知鲍帅告诉我说他爸也对他说那话,叫他别跟我玩儿,还说什么“黑脸汉的儿子屁眼一样是黑的”什么的来着。我不懂什么叫黑脸汉,回家问老头子,老头子大发雷霆,抡起鸡毛掸子就给我扫了过来,老妈赶紧拦住,说老头子你在外面得罪了人拿孩子出什么气,老头子熄了火,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出门遛狗去了。老妈告诉我说,老头子年轻的时候跟鲍叔结下了梁子,那会儿鲍叔当着官,老爸是黑五类,鲍叔没少给老头子穿小鞋,而且给老头子起了一绰号——黑脸汉!难怪老头子会对鲍叔怀恨在心,原来他们早是冤家了。
鲍叔捣腾电器发了财之后,自个儿开了家商场,正赶上中国人大步流星奔小康的好年头,生意兴隆,日进斗金,资本越积越多,鲍叔就又开始学人家炒股。他做生意虽然是把好手,炒股票却是霉运当头,一路亏损。偏偏鲍叔又是个倔脾气,不肯服输,折腾了几年,赔了个精光,把商场给卖了不说,还欠下一屁股的债。现在无事可做,成天在家饮酒作乐,追忆一下当年风光无限的日子,自我陶醉一把。
记得前年夏天,鲍叔在公园里遇见老头子,俩老头扎在人堆里看人家下象棋。
人家玩家都没较上劲儿,他俩却在旁边吵红了眼,结果俩老头谁也不服谁,从年轻时的革命形势扯到WTO 国际规则,从鲍家的家族历史扯到我们苏家的三亲六戚,半天没分出个输赢,弄得不欢而散不说,还新仇旧恨一并记在了心头,从此以后见面都绕道儿走,谁也不想见着谁。
老头儿们一旦犯倔就像个孩子,跟谁都能较上劲儿,而孩子一旦长大了,却什么都能包容。我和鲍帅依旧好得像亲兄弟,有钱就一起泡网吧,没钱就一起想办法弄钱,那些瞒着俩老头的友谊让我们很快乐,有一种偷袭成功的快感,这种快感一直持续到我们上大学分开后。因为空间的距离,我们才有一些疏远,但我们彼此都当对方是儿时最好的伙伴,不管将来会怎样,我们一直不会背叛。
鲍家小院儿是鲍叔当年辉煌的惟一见证,虽然早被林立的高楼掩埋在城市的森林中,但那不俗的气派和独门独户的院墙有点儿像北京的四合院,给人庄重的感觉。
我在鲍家门口徘徊了老半天,心想怎么才能引开鲍叔,来个调虎离山,好混进去看看鲍妈妈。虽然鲍叔因为我家老头子的缘故,恨屋及乌,外加鲍帅的落难又是因我而起,所以他会对我恨之入骨;但我知道,鲍妈妈可是喜欢我的,就跟我妈喜欢鲍帅一样,小时候她们没少背着俩老头给我们钱买漫画书看。而且鲍妈妈每次给鲍帅买好吃的,总不忘了嘱咐鲍帅上学的时候给我捎一份儿。母亲就是那样,她们永远都是爱孩子的,自己的孩子,孩子的伙伴儿,在她们眼里,都是自己的孩子。
回忆起鲍妈妈的慈祥,我心里酸酸的。我想,无论如何要进去看看鲍妈妈,哪怕被鲍叔打破头,我也得进去。
第二十九节
我打通林原的电话,要他速速带两个美女来救急。林原问我在哪家宾馆多少号房?我说房你个脑袋,老子在大街上,人民南路鳄鱼天使雕像那儿,我要你带俩小妹妹来演一出戏。林原狂笑,问我什么时候改行做导演了?我说你丫少给老子贫嘴,立马把人给我押来,晚上请你喝“猫尿”!林原领过军命,挂电话的时候不忘揶揄我一句,我马上去“温纱宫”给你拉一车小姐来,随你挑!
林原果真拉了一车小姐来,不过是摩托车,那小子骑了辆小木兰载着俩小姑娘风尘仆仆地赶来。
林原取下头盔对我说,“老大,按你的吩咐,咱们院艺术团的大明星,你给安排角色吧!”
嘴里啃着冰激凌,含糊地瞅了眼那两个小丫头,一个像苹果,一个像香蕉,都是发育严重失衡的那种,这样的妹妹在街边一抓一大把,就是拍电影,充其量也就是演个小配角儿的那种。不过这样的长相却正合我意,不漂亮也不丑,普通的演员才是最好的演员。
我把接下来要上演的剧情简单给两位小妹妹作了一下介绍,然后发给她俩一人一张四人头的票子。我说,“别演砸了,弄好了晚上我再请二位宵夜。”
两位小妹见我出手大方,答应得极其爽快,说一定认真贯彻执行我的方针政策。我大笑,心想,有钱的感觉真他妈的爽!
我和林原躲在鲍家对面的小商店里,一边喝着啤酒,一边静观事情的变化。
两位小妹按我的指示一前一后敲开了鲍帅家的大门,远远看见鲍叔似乎很不乐意的样子,但还是将两位小姑娘引进了家门。我和林原击掌一笑。大功告成。
过了一会儿,鲍叔和两个小妹妹出来了。鲍叔穿了件黑色的西服,戴一副硕大的墨镜,大热天的他那身打扮让人觉得像个蹩脚的黑社会老大,实在是憨态可掬。
看着鲍叔和俩小妹走远之后,我赶紧溜进了他们家门,让林原在外面把风。
其实我这出戏演得非常简单,就是让两位小妹妹冒充鲍帅学校的学生会干部,她们专程从成都赶来鲍帅家了解情况,并代表同学和学校慰问一下鲍大叔和鲍大妈。
所以两位小妹妹就理所当然地以和鲍叔谈谈鲍帅的学籍事宜为由把鲍叔骗出了门。
这把戏明眼人一下就能看穿,但糊弄一下鲍大叔还是没问题的。我想以后我要是找不着工作,就去当骗子。上次骗卿宴用的是这把戏,这次骗鲍叔用这招还是再试不爽。想想真是有意思,其实每个人生来就是骗子,只是高尚的人骗钱财,卑鄙的人骗感情罢了。我就是卑鄙的那种,我骗不到钱财,所以只好欺骗别人的感情。
鲍妈妈见到我,先是大大地吃了一惊,她把我引进客厅后,拉着我的手坐在沙发上看了我好半天,看着看着,鲍妈妈就开始老泪纵横。我心里难受,赶紧起身给她倒了杯水,让她休息会儿。她的身体跟我家老头子差不多,一个高血压,一个心脏病,最怕的就是情绪激动。
我想说对不起,鲍妈妈摇摇头,止住了我到嘴边的话,她抚摸着我的头,饱含深情地望着我。
鲍妈妈说,“小帅走到今天,都是我给惯的,他从小就调皮,注定了迟早要走上歪路,大妈不会怪你的。”
鲍妈妈的话像针一样刺得我心痛,我知道她心里隐忍着巨大的痛楚。面对这样一位曾给过我母亲般温暖的女人,我没有一句安慰的话语,她却反过来安慰我,这让我感到无地自容。我轻轻地给鲍妈妈捶背,给她讲儿时吃她做的包子,那些幸福的回忆让鲍妈妈觉得宽慰,她对我说,“小帅算是完了,但大妈希望你要多关心关心他,否则他会自暴自弃的。”
我背着鲍妈妈偷偷抹了一把泪,我说,“大妈你放心,他永远都是我哥们儿。”其实我想说的是大妈你在我眼里就是我的母亲,可我说不出口。
鲍妈妈说,“不只是哥们儿,我希望你们是兄弟,像亲兄弟一样,好吗?”
我含着泪点点头,我想,怎么天下的好母亲都要受到伤害,却偏偏又要被我遇上?或许是我的错,或许是我的幸福。如果遇见一位好母亲一定要给她们造成伤害,那我情愿自己是个孤儿。
和鲍妈妈聊了一会儿,我给她讲我去看了鲍帅,但没说鲍帅挨揍的事。鲍妈妈听着听着又开始落泪,我没办法安慰她老人家,我的愧疚只有用自我谴责来表达,除此之外,我无能为力,我觉得自己特别窝囊。
我的电话响了一声,又断了。我知道那是林原给我的信号,他告诉我鲍叔回来了。我匆匆与鲍妈妈作别,走的时候悄悄把一千块钱压在了茶几的果盘下。我知道如果我当面给鲍妈妈她一定不会收下,她爱面子,跟我家老头子一样。
从鲍家小院儿出来后,没过五分钟,鲍叔就急匆匆地回家了,我和林原远远地看着他进了家门。我忽然发现他的步履有些许蹒跚,鲍叔老了,我想。
两个小妹妹兴高采烈地对我说,“你那什么同学的老爸啊,整个一大傻帽儿,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
我心里正难受,一听这话不由怒火中烧,我说你两个乌鸦嘴都给我闭上。两个小妹妹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又望望林原,一脸的委屈。
林原无奈地耸耸肩,他推了我一把说,“别对人家小姑娘那么凶嘛,走!喝一杯去!”
第五章 第三十节
下午的阳光总是很懒散,照得人软绵绵的,在林原的怂恿下,我们一行四人来到一个叫欢乐时光的音吧。我不大喜欢那种温情的地方,我喜欢黑暗,潮湿,没有阳光,没有音乐,就像地狱里的舞会,只有丑陋的面孔,没有虚伪的妩媚。每个人都是丑陋的,尽管我一直高尚地活着,其实我骨子里很下贱。
选了一个没有窗户的包间,要了两扎冰镇啤酒,大家围坐一圈,似乎这就叫做约会。谁他妈说过生命的价值就是在这种无聊的聚合中慢慢萎谢的。我也知道它的无趣,可我无力自拔,在这个循环的游戏中,我不住地挣扎着。
林原还是一如既往地兴致盎然,准确点说是性趣昂然,那家伙又使出他的看家本领,见着美女就灌迷魂汤。没几分钟的工夫,那俩小丫头就被灌晕乎了,苹果和香蕉都涨红了脸,青春的面容变得春光无限。我无聊地看着他们摇色子做游戏,心里隐约响起贺昔那熟悉的声音,不觉有点难受。我不停地抽烟,不停地喝酒,耳畔响着他们的欢笑声,我却在心里唱着任贤齐的《很受伤》,我想,我真的受伤了。
林原见我一个人躺在沙发上郁郁寡欢地发愣,就拉我起来一块儿玩,我强打了一下精神,迎着两位小妹妹的笑脸回敬了一个苦笑。在那个长得像香蕉样的小妹的提议下,我们四人玩起了猜词游戏,输了的就罚酒一杯。第一个出谜的是林原,由另外一个小妹——就是那个长得像苹果的胖小妹来猜。林原点燃一支香烟,眼珠一转,鬼主意就上来了,他的谜语是猜一个成语。
林原嬉笑着说,“闺女,你听好了,十一本书,打一个成语!”
苹果小妹冥思苦想了半天,又挠头又搓手的,还是想不出答案,她无奈地摇头,一脸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