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子又捧起画,他对我说,“你把这画还给周屿吧!这可是她的作品。”
我见老头子虽然很是喜欢这画,但说话的语气还是相当的诚恳,我说,“行!我问问她还要不要?”
老头子有些着急,“什么要不要?这本来就是她的嘛!现在我是物归原主,理所当然的事情。”
说完老头子就把画卷起来,用画筒装好,塞进我手中。
我怅然地望着老头子,觉得他的身体的衰老与他对艺术的年轻实在让我不可思议。其实老人比我们更懂得欣赏,艺术如此,生活同样如此。
老妈和老头子对周屿的喜欢让我觉得很高兴,虽然我与周屿之间并非爱情,但周屿对我的好,家人是看在眼里乐在心里的,而且周屿对老妈和老头子格外的尊重,这点正好迎合了二位老人对一位好媳妇的要求标准。二老都希望我能与周屿早日修成正果,也省得让他们为我担心,毕竟儿子大了,有个女人管着会收敛许多。
送周屿回去的时候我拿出那幅画,我说,“我爸让我转交给你的。”
周屿很疑惑地望着我,“他不喜欢?”
“不是不喜欢,而是太喜欢了。”
周屿又问我,“那叔叔为什么不要?”
我神秘地冲她笑着说,“老头子等你拿这画去得大奖呢!”
周屿被我的话说得有些稀里糊涂的,她依在我肩头对我说,“得什么奖?这画可是我以前的作品。”
我轻轻地将周屿揽在怀里,“我爸告诉我说,十月的时候北京有个世界华人美术展,你可以拿你这画去参展。”
“你爸真好!”周屿望着我,脸上写满幸福的表情。
我掐她的鼻子,我说,“光我爸好,我就不好么?”
周屿莞尔一笑,“你更好!”说完紧紧地抱住我,再也不肯放开。
第五十一节
跟周屿在一起的日子里,我就像条忘记主人的狗一样,因了这点捡来的爱情便妄自得意起来。我不知这是摇尾乞怜而得到老天的垂爱,还是月老那个老糊涂搭错了红线,将一位善良多情的女子塞进了我的怀抱。反正我是开始洋洋自得于这肤浅的快乐之中了,那些苦涩的往事全都被我一股脑儿地锁进了岁月的抽屉里。
从贺昔离开的那天起,我就被接踵而至的打击折磨得几近崩溃。我一度自卑地以为自己是女娲造人时剩下的那最后一块小泥巴变的,所以我有幸来人间走此一遭,就注定了要比常人经受更多的磨难才能超度自己戴罪的肉身,得以脱离这苦恶的人间炼狱。虽说失恋是每个人成长过程中的必修课,但我与贺昔之间的那场惊心动魄的爱情也可谓是极度离奇荒诞了。同性恋、一夜情、迷奸、吸毒,自杀,其中的任何一次遭遇都是寻常人一生都没有机会去经历的,而我却用少年懵懂的短暂时光就演完了生活剧本里的所有荒诞戏。回首大半年来发生的事,犹如昨夜惊梦历历在目。先是鲍帅强奸了卿宴,因此锒铛入狱。后来是小美的出现,她让我又见到了卿宴。可是厄运不断,卿宴吸毒自杀……就在我从与贺昔分手后的阴影里再度跌进另一个黑暗深渊时,老天忽然垂幸于我了,他将周屿送到我身边。周屿用她关怀备至的温柔为我慢慢地治疗着心灵的累累伤痕,让我复又燃起了对生活的热情。
上班的时候我总是哼着小调儿。老杨不再问我有什么喜事,他知道我正沐浴着爱情的春风,过着滋润的小日子。倒是那个平日里不怎么跟我搭话的小李子没事儿老跟我瞎掺和起来。小李子说我脑门儿上有个黑印,最近会有祸事上门,叫我小心为妙。我骂小李子八婆,我说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跟巫婆似的喜欢装神弄鬼?老杨在一旁神秘地偷笑。
我问老杨,“你笑什么?”
老杨说,“没什么,觉得你越来越帅了。”
我自我解嘲地说,“什么帅啊!是衰吧?”
人在开心的时候总是会交好运,可这话有时也不准。
那天我和老杨出去采访,回来的时候在路上遇见恭静,她抹着额头上的汗水问我,“苏南,你下班后有空吗?帮我看看我那电脑怎么回事,老是上不了网。”
我很热情地对恭静说,“可以的,是你家的电脑吧?”
恭静笑着回答我,“是啊,刚买的呢,都修过好几次了。我下班后等你,行吗?”
我说,“好的,你可要请我吃饭。”
恭静又一笑,说请我和老杨吃火锅。
下班后我在单位门口见到了恭静,她让我骑她的摩托车,她坐我后面。我推辞了一番,我说还是你骑吧,恭静却说她手潮,还是我骑稳当些。我只好硬着头皮驾着恭静的小摩托,载她上路。
恭静的房子很小,七八十平米的两居室,不过装修得倒也颇具格调,恬淡的浅蓝色主调中透着一股浓郁的异域风情,显出了主人高雅的品位。恭静的电脑没什么大问题,就是网卡插槽有些灰,我用卫生纸擦干净后,就一切OK了。恭静给我递上咖啡,对我高超的技术很是褒奖了一番。末了她又要请我吃晚餐,说让我把老杨叫上,去红高粱吃火锅。我说不必了,我还是回家吃吧,要不然我老妈会骂我不努力为她消化粮食的。恭静笑我是个大孝子,我说我还算不上,只是正在努力做个好儿子。
就在我起身告辞、准备离去的那一瞬,我的视线被恭静书桌上的一个蓝色小相框牢牢地吸引住了。相框里是一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照片,但对我而言,那又是一张极不寻常的照片。照片里两个笑脸盈盈的女孩,站在雨后的玫瑰丛中亲密地合影。可是,那个面色苍白的女孩,却像一根银针狠狠扎在了我的心口,让我顿感疼痛不已。
那个人是贺昔。对!是贺昔。久违的贺昔——那根卡在我心口的鱼刺!
恭静见我突然就面色如土呆呆地愣在那里,感觉很奇怪,问我,“你怎么了?”
“那个人是谁?”我颤巍巍地指着相框向恭静问道。
“噢!那是我室友,她叫贺昔。怎么?你认识她?”恭静一脸轻松地回答我。
我艰难地挪动步伐移到书桌前,双手颤巍巍地捧起那帧照片。照片里的贺昔还是那样娇小可爱、楚楚动人。我看得有些恍惚,竟然觉得照片里的贺昔正在小小声地对我说话,“苏南,你现在好吗?”我一时不能自已,居然神经质地对着照片自言自语,“贺昔——贺昔——!”
恭静被我的举动惊呆了,她上前拽了我一把,“苏南,你没事吧?”
“她现在哪里?”我激动地问恭静。
“你真认识贺昔?她是从另一所学校转到我们学校来的,她跟我不是一个专业的,好像是念英语专业的专科吧,毕业后就去了深圳,我们也很久没联系了。”恭静回答我说。
“你能跟她联系上吗?”我一时冲动,竟然抓过恭静的手,焦急地冲她问起来。
恭静一把将手从我掌中挣脱开来,神情有些不悦,“我不知道啊!你叫我怎么联系她?”
我又呆呆地愣了一会儿,怎么也不能相信自己此时的感觉。原以为日子逝去之后,我就能忘掉贺昔和那场令我伤痕累累的爱情。但是,当我面对她的微笑时——哪怕只是如眼前这样一张照片里的笑脸——我还是无法拒绝内心突如其来的激动。
我坐在沙发上,脑子里萦萦绕绕全是贺昔的笑脸。恭静说贺昔是中途转到她们学校的,她们住同一间寝室,但是她对贺昔并不了解很多,只知道她常在周末独自外出,夜里也不回宿舍,周一的早晨又总是很疲惫地回来;她在学校里没什么朋友,有男生追求她,她也是冷若冰霜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问恭静,“你知道她周末都去什么地方了吗?”
恭静说,“这个我不清楚,但是寝室里的姐妹们都说她的坏话,说她是做那种事儿的。有一次我看见她从枕头底下取出好多钱来,我就想啊……”
“够了!”我一下子咆哮起来,厉声打断了恭静的话。
恭静怔怔地望着我,不知我为何莫名其妙地就勃然大怒。
我没对恭静作任何解释,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恭静家的大门。
第五十二节
我昏昏沉沉地回到家里,正赶上老妈端着大碟小碟的菜肴上桌,老妈对我说今天双喜临门,所以多做几道菜,一家人要好好地乐呵一番。我知道老妈是故意将周屿和我们说成一家人的,她老人家喜笑颜开的神情告诉我——今天家里定有喜事。
家里第一件喜事是给周屿送行,周屿第二天要与老头子一道去北京参加画展;第二件喜事是大哥今天刚打来电话,说嫂子已经身怀六甲,老头老太就快抱上孙子了。
家里好久没有洋溢过这样喜庆的气氛了,但是我却丝毫不能融入其中,我第一次觉得在自己家里像个客人。我的胸口像被人压了一块硕大无比的石头,让我连片刻的喘息都觉得困难。
周屿解着围裙从厨房里走出来,她在我身边坐下,小小声地对我说,“明天我和叔叔一起去北京参加画展,下午忙着去买机票,就没来得及告诉你。”说完又拉住我的手,将小嘴贴到我耳边悄声说,“你不会生气吧?”
我无精打采地回答周屿,“不会的。”
周屿见我心不在焉的样子,就问我,“你怎么了?一副失魂落魄的熊样。”
我强打起精神挤出一张死猪般的笑脸,“没事,我这不为你高兴嘛。”
老头子多年以来第一次下厨,他做了水煮鱼。晚餐的时候正赶上夕阳下山,落日的余晖洒在饭厅的玻璃窗上,照映着这个对家人来说祥和万分,对我来说却是黯淡无光的傍晚。我心事重重地吃完晚餐,送走周屿之后,回到房间倒头便睡。我醉了,一场痛苦而麻痹的醉,将我重重地放倒在夜的梦魇里。我又梦见了杀人,只是这次被追杀的是自己,被无数个没有脑袋的躯体在荒凉的大漠里追杀,那些血淋淋的躯体举着利刃,亡命地追赶着我。我一路奔跑,一路狂啸,风把我的外衣撕裂,月亮藏在乌云背后偷笑。我精疲力竭地摔倒在地,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在我耳畔炸响。我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从床上摔下来后我的手正好压在一本书上,那是泰戈尔的《游思集》,月色掩映之下,我看见行行细密的文字:
在那来世的遥远世界里
当我们漫步在阳光下
若能不期而遇
我想我会无限惊讶地停下步履
我将看见那双乌黑的眸子里
那时它们已化作晨星
但我也将感觉得出这双眼睛曾经属于一个被记忆忽略的前世的夜空
我将恍然洞见你颜容的魅力
并非完完全全是你自己的光彩
在一次无法追忆的相会中
它窃取了我双眼里那热情的光芒
尔后又从我的爱情中觅走了神秘的圣辉
这圣辉来自何方已经被你遗忘
“遗忘的圣辉”,这几个字看得我眼睛湿润,那些离我远去的年华倒影,可是我昔日的圣辉?曾经的引以为豪转眼就化作了自耻,我羞辱了爱情,也羞辱了自己。从恭静无意中道出的贺昔的近况来看,贺昔漂泊在遥远的南国,她因我在那场辩论赛上于她的羞辱而负恨离去,直到今天,她从未让我打探到半点有关她的消息。我知道她仍将我装在心里,只是,早已由昔日的依恋变作了没齿难忘的仇恨。她躲着我,恨着我,用这样一场永远无言的结局来惩罚着我。这点直到现在我才终于明白。
第二天一大早周屿和老头子就要赶去成都双流机场坐飞机,我和老妈送他们上车后,我又匆匆忙忙地赶去上班。在单位门口,我遇见了恭静,她塞给我一张纸条,我展开来一看,是一个电话号码。恭静对我说,“这是贺昔的电话,我从同学那儿打听来的。”恭静上楼后,我握着那张写着十一位阿拉伯数字的纸条,内心狂乱,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不该去打听贺昔的下落,或许她现在生活得很好,并不需要我的打扰。
第五十三节
下午的时候我还是鼓起勇气给贺昔打了电话。原以为第一声问候应该是我先说的,但是我的话还未出口,只是轻轻地喂了一声,贺昔便听出了我的声音。
贺昔在电话里的声音依然是那样令我怦然心动。
贺昔说,“是你?”
“是我。”
“有事吗?”贺昔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半点我想像中的激动或是不耐烦。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是啊!我想对她说什么呢?有什么事是还可以在我们之间诉说的吗?没有。
贺昔冰冷的语气已经告诉我,我与她之间再没有任何值得一说的故事,我与她之间早已隔阂了一条长长的银河;我们的过去,只是那场七夕之夜的鹊桥相会,现在的我们,是两颗赶往不同方向的流星。
贺昔终于先挂断了电话。电话挂断的同时,我已记不起我们之间说过些,似乎什么也没说,只是隔着电话线遥遥地听了一会儿彼此的心跳声。我的心跳很急促,贺昔的心跳却很平缓。我从自己的心跳声里听见了旧日欢歌,却只从贺昔的心跳声里听到了一声叹息。
我也发出一声叹息,一声感慨万千的叹息。长长的叹息之后我仍然无法释怀,我将面对的是一次新的抉择,尽管贺昔什么话也没对我说,但我清楚自己必须作出一个选择——在贺昔与周屿之间,我只能选择一个。到底是选择对贺昔无望的追忆般的单恋,就这样抱着愧疚在感情的世界里孤单地为她守候,以此祭奠我亡故的爱情;还是选择接受周屿多情的温柔,与周屿执手走过青春之后的蹉跎人生,从而躲在伤痛的背后苟且偷生地过活?我茫然不解,静静地握着电话的手,在空中舞出一个空洞的弧圈。
冲动地给贺昔打了电话,我却并无悔意。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觉得对不起周屿,至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