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他忘了。
他怎么可能记得呢?怎么可能记得他们之间的每一句话?
薛羽纯轻轻叹息,神思从久远的青春年代拉回。好一会儿,秀眉忽地一蹙,强自收摄心内那股莫名怅然。
“好了,现在比较不疼了吧?”她停住手边按摩的动作,扬首看他。
他愣愣点头。
她满意地点点头,接着立起身子,唤起管家的名字,“杰生。”
动作迅速的管家立刻来到她面前。
“洗澡水准备好了吗?”她问。
“准备好了,薇若小姐。”
“那么请你帮忙,替任先生洗个澡。”
“是。”
薛羽纯颔首,感觉到身后的男人忽地凌厉的目光,却只是甩了甩头,补充一句,“如果他不合作的话,我会亲自到浴室帮忙。”她清脆地宣称,接着旋身,朝坐在轮椅上的男人送去一抹故做纯真的微笑,“我想,你应该不需要我帮忙吧?”
☆ ☆ ☆
该死的,该死的!
任傲天不停地在心底诅咒,从来不曾觉得如此屈辱。
他竟然得听从那个恶毒女人的安排,被人强迫推入浴室,像个破败的洋娃娃般随人摆弄。
一切只因为他的腿动不了!
“我自己来!”他蓦地怒吼,推开了杰生试图解开他衬衫钮扣的忙碌双手,颤抖着手缓缓自行卸下上衣。
上前身他还可以从容应付,但下半身却不容他气定神闲。
他咬紧牙关,挣扎着离开轮椅,在浴室光洁的地板坐下,笨拙地脱着休闲长裤。
而在这恼人的过程中,杰生一迳像座雕像杵在一旁瞪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蓦地狂怒,“滚开,出去!我不需要你在这里监视我。”
“可是任先生,薇若小姐要我帮您——”
“去他的薇若!我可以自己来。”他诅咒着,激烈的宣称,然而痛苦且笨拙的动作却像一记耳光狠狠击向他早已热辣不堪的脸颊。
光是脱个衣服就如此痛苦,更何况等会儿还得洗头、洗澡,将自己全身上下打理得像初生婴儿般干净。
杰生真的看不过去,“我来帮你吧,任先生。”
“我叫你走开!”管家微带同情的语气震怒了任傲天,随手抓起地上一瓶洗发乳,朝他身上掷去,“出去,出去!”
他高声怒喊,看着管家在他一个接一个的硬物攻击下狼狈地东闪西躲,却无法产生丝毫同情。
只有无边的愤慨。
他真恨,真恨自己这样无助的丑态被迫展示在他人面前,他就是无法忍受这样的羞辱才总是坚持自行沐浴,才宁可蓬头垢面也不肯清理自己。
然而那女人,那阴狠的巫婆偏偏要这样羞辱他,偏要这样无情地折磨他!
他真恨她!恨她的自以为是,恨杰生的多管闲事,更恨一双废腿让自己什么事也做不了!
“走开!我不需要你帮忙!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忙!给我滚出去,都给我离远一点……”
☆ ☆ ☆
薛羽纯凝立于浴室门前,木然听着自里头传出的阵阵砰然巨响,以及绵延不绝的怒吼。
看样子,他真的非常愤怒,那样高昂激怒而接近歇斯底里的狂吼是她有生以来从未曾听闻的。
她不曾听过任何人发出如此激越的怒吼。
从来不曾——
又是一阵噼啪声传来,随即,是杰生匆忙拉开浴室门走避出来的身影。
“怎么回事?”她上前一步,急切地问着全身衣衫尽湿、狼狈不已的管家。
“任先生不让我帮他。”他低哑地,急喘的气息以及汗涔涔的脸庞显示其确曾经历一场激烈的争斗。“他坚持赶我出来。”
“他赶你出来?”她眯起眼,“他自己可以吗?”
“很难。可是他不肯让我帮他——”
“该死的那家伙还讲什么面子?”她低咒一声,一手用力推开浴室门,迈开步履就要进去。
杰生拉住她衣袖,“薇若小姐!”他震惊地,“这样不好吧?”
她回过头,星眸坚定。“我是他的物理治疗医师,有责任照看他按照计划进行复健。”
“可是任先生正在洗澡……”
“他根本没办法自己动手!”
“可是男女有别……”
她瞪视管家,费了好片刻匀定自己激动的呼吸。终于,她恢复镇定的神情,拉开清越的嗓子,“傲天,傲天,你听见吗?”
她扬声,对着隔着一扇玻璃门的模样人影喊道。
“该死的女人!你又想做什么?”回应她的嗓音是紧绷的,压抑着漫天怒气。
“让杰生帮你。”
“我不!”
“让他帮你。”她提高嗓门。
“我不需要!我自己可以处理这一切。”
“如果你不让他进去,我就亲自进去帮你。”
“什么?”他愕然,尖利的嗓音蕴着不敢相信与极端愤怒。
她深吸口气,“你听到了。如果你再逞强的话,我这个医生就亲自进去帮你。”
“你!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她镇静地,冰冷掷落坚定的威胁。
玻璃门内忽地一阵默然,只有重重的喘息声隐隐约约地传来。
好片刻,薛羽纯重新扬起清冷嗓音,“怎么样?”
“叫杰生进来。”门内传来模糊的低喃。
“什么?”她听不清。
“我说叫杰生进来!”
☆ ☆ ☆
一个小时过去了。
薛羽纯静静站在长廊墙边一幅梵谷的水彩静物画下,默默数着时间。
从任傲天终于答应让杰生再度进去浴室后已整整过了一小时,里头不再有任何不寻常的声响传出,一切似乎终于顺利进行。
而夏绿蒂方才也应命送去了干净的换洗内衣以及一套薛羽纯亲自挑选的、质料舒爽的休闲衣裤。
看样子,他应该快出来了吧。
才正这么朦胧想着,浴室的门便推开了,一张金属轮椅被轻轻推出,落定长廊。
轮椅上,坐着一个低垂着脸庞的男人。
薛羽纯流转眸光,看着任傲天一头被理得齐整的湿润黑服贴地依在耳际,衬得一身新换上的蓝色条纹休闲衣裤更加优雅帅气。
看样子他的确彻底被清理过了,身上甚至还沐浴乳淡淡清香。
她忍不住微微一勾唇角,荡开一抹浅笑。
但这样的笑容持续还不到一秒便迅速一敛。
她看着任傲天忽地扬起,直直面对她的英挺脸孔。
那张脸,因为仔细的清洗显得更加英挺迷人,但笼罩其上的浓厚阴影却让人四肢发冷。
他瞪着她,发红的深邃黑眸蕴着浓烈恨意,以及淡淡的、却明晰清楚的受伤与屈辱。
那像是野兽的眼神,一头受了伤、被困在陷阱里动弹不得的野兽。
他那样望她,如此憎恨而屈辱地。
她心一颤,无法承受那样的眼神。
“你满意了吧?薛羽纯,”他忽地开口,一字一句,迸落齿间的是无边恨意。“侮辱我够了吧?”
她说不出话,嗓音卡在喉头。
“我永远会记得今天你对我做的一切。”他恨恨地,蓦地转过轮椅,迅速离开她眼前,消失在长廊转角。
而她,静静望着他背景,几乎忘了如何呼吸。
好一会儿,她将背部抵住冰凉的墙,缓缓垂落羽状眼睫,心脏紧紧地、紧紧地绞着。
季蔷漫天羽第04节
第04节
他不肯配合她的复健计划。
他甚至不肯见她,镇日将自己锁在房里,粒米未进。
看样子他真的很气她,甚至不惜饿肚子只求不必出房门与她照面。
他要她隔天一早便离开这里,坚持不给她一个面对面解释的机会——他真的恨她,根本不可能真心配合她的复健计划。
而她,还是继续留在这里招惹他怨恨吗?
要的,她要的!
无论他如何气她,如何怨她恨她,她都坚持非留下来不可。
她无论如何得让他重新站起来,不能让他就这么一辈子沉沦下去。
她一定要拉他上来……
薛羽纯想着,闭了闭眼,重新凝定精神,对着桌上一叠涂涂写写的纸张沉思起来。
纸上,密密麻麻写着她对任傲天双腿状况的评估以及预订的复健计划。
其实,在飞来德国以前,她已经透过无情聘请的侦探联络上当时任傲天在阿尔卑斯山因登山意外跌落山崖时,负责替他治疗的主治医师。
主治医师告诉她,他是因为摔落山崖时双腿腿骨严重开放性骨折,导致坐骨神经受损,肌肉无法正常运作。
虽然情况严重,但只要经过耐心且长期的复健,还是有可能恢复行走的能力。
只是,这过程会是漫长而辛苦的,而且就算双腿真的能恢复行走了,也无法百分之百复原成未受伤前的模样。也就是说,即使傲天能走,恐怕也会是微微跛着的。
既无法完全正常地行走,更别说还想要自由地跑、跳,进行各式各样的运动。
他很可能再也无法做剧烈运动了,登山、游泳,都会令他脆弱的双腿肌肉负担过重,更别说那极费腿力的足球。
他再也无法踢足球了……
万一右腿因此废了怎么办?
那就让它废了!总比不能踢球好。
青春年少时与他的对话忽地在薛羽纯脑海重新放映。
他宁可让腿废了也要踢球——
因为这样他才不肯复健,才这样自暴自弃的吧?
当主治医生告诉他即使双腿恢复行走能力,他也永远不能再从事剧烈运动、永远不能踢球,他的心必然是大受震撼的。
一向心高气傲的他怎能忍受自己走起路来永远有一点微跛,一向热爱运动的他更怎能忍受从此再也不能激烈运动。
所以他选择逃避现实、选择一个人躲到德国这偏僻小镇来,镇日酗酒,自甘坠落。
他想就这么一辈子自暴自弃下去吗?
不,她不许!
薛羽纯眯起眼,灿亮的眸子迸射出两道难以形容的坚决光芒。
她一定要强迫他面对现实,就算因此一辈子遭他怨恨也无妨……
“薇若小姐,薇若小姐!”
一阵急促而激动的敲门声蓦地惊醒她的神智,她定了定神,转头轻喊,“请进。”
随着门扉推开,映入她眼帘的是夏绿蒂圆润的身躯与微微苍白的脸庞。
“发生什么事了?”
“任先生……任先生他——”
“他怎么了?”她问,心跳蓦地加速,面色亦跟着微微刷白。
“他在房里大发脾气,连奈尔斯先生也劝不动他。”
“他发脾气?”她蓦地掷下笔,匆匆起身便往房门外走,一面问着紧紧随在后头的夏绿蒂,“怎么回事?”
“他……说要喝酒,奈尔斯先生不肯给他,说这屋里的酒全都丢了,他就发了好大的脾气,不停摔东西,好、好可怕……”
夏绿蒂微微颤抖的叙述薛羽纯更加快了步履,如风般地卷过楼梯,奔过长廊,来到尽头任傲天的主卧室。
还未进门,里头传来的一阵猛烈咆哮已得她忍不住一颤,脚步一凝。
“我说给我酒!该死的你听不懂吗?给、我、酒!”咆哮声响彻整间屋子,伴随着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以及一阵清脆的玻璃碎裂声。
里头,一个狂怒的男人正掀起狂风暴雨。她,要冒雨前进吗?
想着,薛羽纯轻轻摇头,微微苦笑。
重新迈开步履,她终于还是选择进入暴风中心。
门内,一片遭狂风暴雨凌过的紊乱不堪,各式各样的物品东倒西歪,摔碎一地。
而那个造成这一切乱象的男人正坐在轮椅上,桀骜不驯的脸孔直直对着停立一旁、面色苍白的管家。
接着,仿佛是感受到她的侵入,那对野兽般的眸子朝她凌厉瞥来。
薛羽纯呼吸一颤,费了一番力气镇定心神,“这里就交给我吧,杰生,你先出去。”她朝管家微微一笑,遣走仿佛还心有余悸的他。
一直到房门悄声掩上,窈窕的身子才转向那面色阴郁的男人,两道翠眉不赞同地颦起。“你究竟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她冷凝的嗓音平淡静定,却清楚流露出责备意味。
他没说话,发红的眼眸瞪视她,灼烧着熊熊火焰。
“我不是告诉过你从此后不许再无端酗酒吗?”
“我也说过不需要你这个女人来干涉我的一切。”他终于开口了,冷冷地、涩涩地。
“我偏要。”她冷静地,无视他的愤怒。“我既然来到这里,就不可能无功而返,无论如何非要替你进行复健不可。”
“天杀的!”他蓦地高声诅咒,轮椅扶手上发白的手指显示他情绪早已濒临爆发状态。“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究竟在做什么?这里是我家、是我任傲天的地方!你以为你能在我的地盘逼我做不愿意做的事吗?”
“我说过我不是来逼迫你,是来帮助你。”
“我不需要你该死的帮助!”狂暴怒焰朝她席卷而来,逼得她身子微微一颤。
她强自稳定心韵,星眸静静凝定他,不愠不火,澄澈而透明。
他似乎被她看得有些心慌意乱,眉峰微微一聚。“为什么这样看我?”
“我瞧不起你。”
“什么?”他一愣,没料到自那端丽唇间吐出的会是如此平静又如此刺伤人的言语。
“我说我瞧不起你,任傲天。”她再重复一次,依然是那样平静淡定的语调。
他气得浑身发颤,“你……你凭什么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