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马屁精!
王氏肚子里一声咒骂未完,齐氏已经站到柳荷衣身边,低垂了头柔声道:“时辰不早,姑娘先行安歇,这些交给奴婢们收拾可好?”
恭谨之态,与前几日全无半点分别。
好象方才挡在阿琐面前的,只有王氏一人似的。
“尚功身手好伶俐。”柳荷衣答非所问地微笑。
齐氏讪讪地赔笑,转过头去对着烟波水色几人吩咐:“还愣着做什么,快点,先给姑娘收拾个安歇的地方!”
“不必着急,小心些,慢慢收拾就好,听说此地景致不错,阿琐,先陪我看看这里的夜景去。”
虽说未必看得清楚,但清楚是美,朦胧也是美,想来总要比看着一堆人铺床叠被然后躺在别人铺好的床上干瞪眼或是辗转反侧来得强些。
而事实则比她的想象更加来得强些。
月弯如眉,星闪如目,清辉淡淡,温柔地装饰着不曾经受过工业污染的深蓝夜空。明明看上去比另一个世界更加空旷辽远的夜空,却偏偏感觉上又比另一个世界与她更加接近,仿佛走得快些,步子迈得大些,就可以走进去摘几颗星星做项链一般。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玉宇琼楼,可是天上的皇家宫院?
人间的皇家宫院,纵是偏僻的冷宫,朦胧夜色中,看不清斑驳风霜或凄凉血泪时,画角飞檐,朱阁绮户,也俨然如琼如玉,极尽古典建筑艺术之美事。
夜风轻轻,卷来尘香草香叶香花香。
九月将尽,这行宫中心繁华处的荷塘已无荷香,偏僻冷宫中,不知何人何时栽下的几株桂树,无人持斧砍斫,繁茂地发了满满的金黄。
香随风转,清幽幽如洞箫的缠绵,奏一曲天籁,邀她相和。
呵呵……弄清影,怎似在人间啊!
浅笑,低眉,无声月照如清晰的鼓点,伴她踏出舞步华丽的旋转。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此时此地,月是何时何地月,月照之人,又是何时何地人?
她是谁?
是柳荷衣的身体拥有了另一个灵魂,还是另一个灵魂拥有了柳荷衣的身体?
身与心,心与身,究竟是不可分割的一体,还是独立存在的两面?
另一个世界的灵魂,要如何与这一个时空的身体,共同安然于这一个时空的行为规则之下?
身若沉沦,心是否仍可自由?
心若自由,此身之困,是否真的就可以忽略?
舞步似乎是没有答案的问题,却又似乎一切问题的答案,都在自觉或不自觉踏出的舞步里。
心中的疑惑、迷惘、焦虑、忧伤,急切地需要身体舞动的释放,抬臂,折腰,旋转,跳跃,多日少食的身体,却终于虚弱地用眩晕跌落,达成身与心无奈的平衡。
身如桂花落。
满满入君怀。
醉月
八月十五,中秋国宴,那一场名为“拜月”的中秋乐舞,虽然是柳荷衣久蒙秦相爷关照、无法推却请托而为之,但七月底、八月初创作之时,对眉月遥想团圆夜,月圆月缺,今生前世,万千思绪感慨,疑真疑幻,呕心沥血之处,在柳荷衣本人,其实私下也曾自诩,迄今最满意之作,一是“化蝶”,一就是不曾于人前亲身诠释过的“拜月”。
相似眉月下,情不自禁的起舞,却不成想此时此地,竟然还有“观众”为她喝彩。
“好一场‘拜月’……”微汗额前飘落的桂花,细细品味,甜香深处,隐隐是微咸微涩的滋味,“终究还是我的荷衣,才舞得出这月宫仙子般的轻灵绝美。”
烙印了强烈柳荷衣风格印记的作品,只有柳荷衣本人方可淋漓尽致地表现其精髓神韵。即便是久经训练的宫廷舞姬,也只得其形,未得其神——中秋宴罢,他御笔钦点的风流翰林路桂芳对那场几乎引得君臣俱醉的乐舞的评价,所入之耳,绝非仅止于他那贪玩爱闹的手足兄弟。
“你……你醉了……”
全心起舞的专注,让她不曾发觉周遭的变化,但落入那不知该算是熟悉还是陌生的怀抱后,紧密得几乎不留任何间隙的接触,再疲惫不堪的感官,也无法忽略那强烈鸷猛的男人气息里,最可能致命的细节。
“为你而醉啊,我的荷衣……”
桂花香浓,混杂在同样浓烈的酒香里,覆着因喘息未定而颤抖不已的娇躯,倚上满枝繁花无人采的桂树。
“……放开……放开我……”
太过馥郁的香气,几乎令她窒息,奋尽那可怜的最后一分残余体力进行挣扎,最重要的原因应该是对生存的渴望,而不是因那男人放肆荒唐的举止而感到的羞耻羞辱乃至羞愤。
“不……不能放……放开,你就飞了……”
纷纷花落如雨,伴星光月光,洒上如星如月如花般的细致肌肤。未落的薄汗,让轻盈的花瓣徘徊流连,不肯飘散。
“我的荷衣……”他的领地,不容任何侵犯,纵然是无知无觉的落花,也要一朵朵、一瓣瓣,以唇搜捕,以齿处其粉身碎骨之判。
而她的身体,便无端成了他的唇齿与落花的战场,无辜遭受池鱼之殃,或是落花的轻薄,或是唇齿的肆虐,总在她最是脆弱敏感的地带,最是持久激烈地纠缠。
“皇上……”
“慕龙城。”男人的唇上,桂香如酒,醺醉那试图提醒他的身份唤起他的理智的红唇,“叫我的名字。”
云呈墨色,遮住那闪亮得星月无光的目光。
“喂,冷轩,你很扫兴知不知道?”
玄甲亲卫的玄色衣甲,展开时宛如几乎可以吸附一切的光芒黑云。
云随风飘,人随声动,睿王爷指责声音未落,“铁卫”冷轩身形一侧,已经闪在了一旁。
“死冷轩,你阴我!”睿王爷一个急转身,迅速放弃了突如其来的最佳偷窥角度。
什么能看,什么不能看,能看到什么程度,他这个既为人臣也为人弟、以“睿”字为封号的年轻王爷,其实比任何人都清楚。
冷轩沉默无语,睿王爷耸耸肩膀,头转过另一侧低声嘟哝:“这个,皇兄都不先清个场吗?学学前朝那个异族皇帝,扔块玉佩什么的让人先看着,也省得人无聊。这么猴急,他老人家多久没碰过女人了?”
“十三天。”声调高低几乎一模一样,明王爷说出口的话语,却清晰沉稳得丝毫不给人“嘟哝”的感觉,“自九月十七至今,皇上不曾召幸任何一位嫔妃。”
“五哥你……你偷看皇兄的起居注?”
“我又不是你。”
“……五哥你……”
“这十多天宫中朝里,物议纷纷,你躲在西山,太后几次召你不至,便传了我进宫,叙话——嗯,太后夸赞工部员外郎李赞的三小姐贤良淑德,宜室宜家,听说皇上近日事务繁忙,太后她老人家有意不再劳烦皇上,直接替你行聘……”
“五哥……”
“嗯?”
“你恼我偷了你的酒,是吗?”
“……”
“我现在到行宫酒窖里偷十坛百年陈酿赔你,你可以现场监督,去不去?”
“你还能再喝吗?”
“我从你那里偷来的酒,十之八九在皇兄肚子里,你说我还能不能再喝?”
不能。
她不能再喝。
空腹、体弱,心绪不佳,纵是海量汪涵,也要打上七八分折扣。满树桂花成酒,点滴都要入喉,她那三杯不倒也飘摇的可怜酒量,根本不值一哂。
若非身体始终承受的强烈冲击,她怕是不管粗糙的树干还是仅隔了一层云垂缎披风的冷硬地面,就此便睡过去或是醉过去了。
“明日,太后将来行宫……赏桂。”
而当风雨终于平息,耳边这一句甚至可以说是温柔的宣告,却将满地未酿成酒的落花,悉数配成了解酒的良药。
夜风漫卷,裸露肌肤上满是酒气花香的淋漓汗水,以挥发的方式消失的同时,吸收热量降低体温的效应,让她无法抑制地打了一个冷战。
不得不说,这种提神的方式,真不是一般的有创意。
而且有效率。
眼皮上“疲惫困倦”牌强力胶瞬间失效,刷地一下,将那一片疏星淡月碧海青天还给她蓦地大睁的双眼。
赏桂?
看看那满枝繁花几乎落尽的桂树,她有些傻眼地眨了眨眼。
“荷衣,”用披风裹了她的男人失笑着抱她起身,“‘甘泉行宫’夏荷秋桂,荷在‘临风阁’,桂在‘天香馆’。太后来此,历年都是住在‘天香馆’的。”
柳荷衣也不禁失笑。
她真是脑子打结,一国太后跑冷宫里“赏桂”,怎么可能!
不过——
“皇上怎么会来这里?”
这里不是冷宫吗?
太后娘娘凤驾不可能到此,皇帝陛下的圣驾似乎也不应该三更半夜醉醺醺地在这种地方出现吧?
“……”
支撑她乏力身躯保持直立状态的手臂从温柔到僵硬之间的变化,透过云垂缎厚实细密的纹理,缓慢而清晰地传达至酸痛欲折的纤细腰肢。
——皇帝陛下的行踪,岂是她这种妾身未明的禁脔可以过问的?
——何况这禁脔前脚才因恃宠生骄被扔进冷宫来。
皇帝陛下对她提出此项问题的不满意度,应该可以用那几乎勒断她一尺七寸腰身的压力折算出来。
脸庞紧贴着的香云纱中衣下,怦怦的急促震动裹挟她的心脏与之共用一个频率。而胸腔氧气几乎被挤压殆尽的残酷现实,让心脏的超负荷运转产生了强烈的副作用——
“我想你。”
“来这里,因为我想你。”
——幻听。
——她心脏供氧不足产生了幻听。
咬住肿胀的唇,唇上桂花酒的味道却雪上加霜地令她更添眩晕。
“我是真的喜欢你,不是玩过就算了,也不是一转头就会把你忘了。”
这话,好象在哪听过……
铁锈般的滋味从齿下传来,冲淡了桂花酒味道对她的干扰,让她从乱麻般的脑海中找回一丝神智的同时,也僵硬了身体的每一个细胞。
……皇上是真的喜欢小姐,才不是玩过就算了,才不会一转头就把小姐忘了,是不……
小丫鬟泪盈于颊的脸庞在眼前旋转着被一张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的男人面孔驱逐,铁锈味退去,桂花酒味席卷而来,男人的舌尖舔上她唇上血痕时,她几乎抓不住心头一闪而过的疑问。
——他知道些什么?!
——他又在说些什么?!
“那些乱嚼舌根的奴才,我不会饶过他们,你我之事正在风头,朝臣谏你狐媚,母后也对你不甚满意,你却不宜在此时赌气,傻丫头,尤其是拿自己身体赌气。”
相对于那几乎勒断她腰身直接挤压她胸腔氧气的拥抱,加添她唇上桂花酒浓度的吻,却是极尽温柔极尽缠绵地断绝着她从外部获取氧气的渠道。
“行宫之中,此处离‘天香馆’最远,虽然偏僻,倒也清静,守卫我已全部换过,你安心在此住些时候,等风头过了,我马上便接你回宫。”
继心脏之后,她的大脑供氧也宣告紧张,只能瞠目结舌地以平生未有之呆傻状,盯着眼前疑似幻视的男人。
“我的荷衣,对你,我是认真的……拜月,可以;奔月,不行,知道吗?”
……
如果没有他抱住她,她绝对会笑到地上去。
皇帝陛下就是皇帝陛下,除了最后一句,这么语序正常思维连贯逻辑严密的醉话,还真没第二个人能说得出来的。
“MY GOD!”
失语多时,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以及这一切的答案。
——他——喝——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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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可耻的蠢人,终于学会用ABC里的省略号了
这一次专改省略号的刷新,大家怎么唾弃怎么砸吧
意外
“什么奔月,我又不是嫦娥。”
顺口而出的话语,证明她也没清醒到哪里去。
即使是醉话,对皇帝陛下如此剖肝沥胆的真情告白,别说是区区一个身在社会最底层的卑贱妓女,再高傲尊贵的皇朝女性,似乎都应该感激涕零地叩谢叩拜皇帝陛下如此天高地厚的深恩厚待,就算是不曾激动得泪飞顿作倾盆雨,至少也应该用珠泪点点洒尘埃表示一下诚惶诚恐、受宠若惊的姿态。
断不应如她此时这般,居然只是傻笑着趴在那至尊至贵的胸膛上,对那突如其来的醉话,还以言不及义的废话。
二手烟比一手烟危害更大,污染更严重,二手酒的功效原来也不遑多让。
“可是,你要飞了……”
好在非正常状态下的皇帝陛下倒也不曾抖擞精神振起龙威计较卑贱妓女言谈举止的放肆无礼,却是只顾着巴巴地举例证明其醉话的思维连贯逻辑严密。
“中秋之乐,今夜之舞,分明在说,你要飞了……”
捏住她尖巧下巴抬起她脸庞的手指,甚于往常的用力带给她甚于往常的刺痛。
凝固她眼角眉梢唇边颊上的笑容。
中秋之乐,今夜之舞。
她的心。她的血。
“拜月,是在西山作的吧。”
星辉月芒,勾勒着轮廓分明、眉轩目朗的面孔,在她眼前慢镜头般缓缓推近,放大,一点一滴,一分一寸,将孤孤零零难觅娇花的桂枝与纤纤瘦瘦悬在枝上的眉月,逐出她努力大睁双眼以求看得更高更远更开阔的视线。
“今日,朕在西山。”
“红叶村。”
西山。
红叶村。
“拜月”主调初成的地点。
两个月前,接受秦相爷为中秋国宴创制全新乐舞的请托之时,偏僻山村里的玻璃窑,第一次开炉的准备工作,也恰好就绪。
纵是山间相对凉爽,但红叶村原就有数座砖瓦窑烧着,再加了那一座几乎可以拿来炼钢的玻璃窑,流火的七月,流动的就不只是天上的心宿——大火星,还有那真真切切的酷热如火。
别说站在窑前,就是远远地嗅了窑火燃烧的气息,她也觉得所有的灵感都要在刹那之间化成飞灰,飘上九重云霄,让她再也捕捉不到。
在她焦躁地将从“醉花丛”携带去的最后一枝炭笔折成两段时,那脸上稚气一天天淡去的少年除静静地为她新制了数枝炭笔外,还提出了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