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焦躁地将从“醉花丛”携带去的最后一枝炭笔折成两段时,那脸上稚气一天天淡去的少年除静静地为她新制了数枝炭笔外,还提出了送她先回“醉花丛”的“要求”。
碍于暑热,起程之时,斜月初上西山头。
疏疏淡淡几颗星,在满山未成朱色的枫槭间闪动。
一如那星般闪亮的眼,闪烁着不舍的眷恋,似隐似现,似盼她看见,似怕她看见。
“原本不打算来此的,只是,与老五老九他们在山上喝了点酒,那风吹着林间枝叶摇动,枝叶上那一弯月也起舞一般,满山夜色,都是你那‘拜月’的曲调,忽然便忍不住,要来见你……”
星般闪亮的眼,闪亮在眼前。
不容她不见。
那通常黑洞一般的幽深反常地绚烂时,刺得她泪腺几乎失控的光芒,较之捏住她下巴的手指,揽住她腰肢的手臂,更加霸道得不肯施舍她丝毫喘息避让的空间。
“嫦娥当日弃人间,无垠碧海无尽天,拜月作别心眷眷,何当起舞共婵娟……我的荷衣,你不是嫦娥,却是为何,会有如此怅然作别之乐,飘然欲飞之舞?”
因为,触动她那阕“拜月”创作灵感的,是空山月下的一次作别。
——虽然那为她带来创作灵感的少年,对她呕心沥血的作品,从来都只有“好听”或是“好看”之类简单吝啬的评语。
也因为,接受秦相爷为中秋国宴创制全新乐舞的请托,是她想对那个一直对她照顾有加的老者作一个告别。
“因为,柳荷衣希望对自己的风月生涯,作一个告别。”
传奇花魁柳荷衣的横空出世,肇因于端平四年落难弱女赖以存身的“醉花丛”几乎山穷水尽的困境,以及风姨娘在那等处境下绝对称得上仁至义尽的相待之情。
但将“皇朝第一名妓”做得前无古人的轰动,百分百地强调强大到似乎无法抗拒的客观现实环境,刻意地忽略过程当中当事人的主观能动性,无疑是一种选择性失明。
矫情地否认那些众星捧月般的追逐曾经带给她的虚荣心的小小满足,不过是在欺骗自己而已。不过前世今生的所学所知所见所闻所经所历所受所感,让她可以有一个相对清醒的态度,认识那看似风光无限、恍如另一个世界天后巨星般绚烂的名妓生涯。
事实上,对她的未来规划更具有影响力的,除了与姨娘母子俩骨肉般的亲情,还有作品被肯定被称颂被传播所带来的巨大成就感。
甚至她曾经幻想过,如果“卖艺不卖身”的原则可以得到一干男性“粉丝”认可的话,那么在这个时空做这么一个“文艺工作者”,倒也算是一份不错的工作。即使地位低下,遭人鄙夷遭人骂,医保劳保各项社会福利统统欠奉,她也会认真考虑为皇朝音乐舞蹈事业奉献毕生精力的问题。
只可惜,幻想之所以为幻想,就在于其不可实现性。
当指代以歌舞为业的女子的“伎”字,与指代以卖淫为主的女子的“妓”字通用而后者更作为首选为普罗大众广泛接受时,强行区分二者含义的做法,实在是一种逆社会历史发展潮流而动的不自量力。
在万众瞩目的风口浪尖,坚持仅从事“伎”之工作的“皇朝第一名妓”,能将她的原则一直坚持到端平六年,其主观意志的坚定以及个人艰苦的努力固然不容抹杀,但决定性的力量依然是明王爷、秦相爷这两座危乎高哉、令人望而生畏的靠山。
不是没听说过“靠山山倒”之类的醒世恒言,但人难免会有侥幸之心,怠惰之情,虽然说早在端平五年“八大名花”名满京城之时,功成身退的问题就提上了“皇朝第一名妓”的议事日程,但直到端平六年立春次日明王正妃林夕醉登门“拜访”之前,对纯粹的“伎”之工作仍抱有满腔难舍热情的“皇朝第一名妓”,对“退出”这个问题,始终没有作出什么实质性的决定。
之后便是立秋之日,因年迈体衰而被特准不必跟随皇帝陛下到郊外设坛迎秋的右相秦中彦亲自登门,邀她为中秋国宴创制全新乐舞。
秦相爷计划于年底年满七十之际,上书“乞骸骨”,告老回乡,如无,中秋将是秦相爷最后一次以百官之首的身份主持国宴庆典。作为“告别演出”,老先生希望这一次的中秋国宴每一个细节都尽善尽美,如果不是柳荷衣的身份太过低贱,不可能出席盛大国宴,或许不只创作,连表演老先生都会要求她一肩挑了。
微笑着接受请托时,柳荷衣心里已经明白,如无,端平六年的中秋国宴,将不仅仅是秦老先生的“告别演出”。
还有失去靠山,却不希望失去原则的皇朝第一名——
“伎”。
如无。
滑过脑海的这四个字,更甚于九重天子重瞳亲照之重,让沉涩如铅的眼帘顾不得冒犯君王神威的严重后果,奋力垂落在盈盈欲波的眼瞳前。
世事岂能尽如人意。
虽然西山月夜开阔高远的无限风景,将她从决定“告别”后对前途去路的焦躁忧虑彷徨迷茫中解脱出来,让她将自己百转千回的心思与那无限的风景,谱成了一场美轮美奂的中秋乐舞,但得到的结果,除了秦相爷因她的卑贱身份被政敌攻讦之外,便是她做梦也无法预计更无法抗拒的——
。
“告别?不,不可以。”
金口玉言,金声玉振。
由皇帝陛下亲口否决她的“告别计划”已是出乎意料,更难得的是她竟然还有幸得知计划被否决的原因:“朕还不曾见过你,怎么可以让你飞走?”
“皇上……”
如果没有那个清爽提神得可以做冰“镇”通假字的“朕”,灵台方寸混乱如麻的她几乎想不起来对他的称呼,“现在不是已经见过了……”
“我的荷衣,见过了你,又怎么可能放你飞走?”
微微沉哑的中低音,言说“满山夜色,都是你那‘拜月’的曲调”般的顿挫,吟诵“无垠碧海无尽天”,“何当起舞共婵娟”般的优雅,裹着桂花与酒的味道,乍暖还凉地侵上因视觉暂时休假而分外脆弱敏感的听觉嗅觉味觉触觉。
即使闭着眼,也可以清晰地看见,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咕噜。
他说什么?
“咕!噜!”
不,不是他在说话。
是她的肚子。
是她那数日来只有苹果橘子枣之类低能量填充,却需要为单人舞、“双人舞”之类高耗能运动提供能量的肚子,对不公正待遇发起了酝酿已久的强烈抗议。
“……来人!传膳!”
满天夜色,暗沉沉都在醉意飞退的男人脸上。
“……皇上……”
眼睫扇扇,扯起遮蔽的眼帘,那一双盈盈的眼,眼瞳幽深,眼波绚烂。
“对柳荷衣,是认真的?”
不容置疑的男人被质疑得眯了眯眼。
“那……人家也是真的想吃‘如意居’的蜜汁莲藕,‘快兴楼’的荷叶鸡,‘醉香斋’的醉香千金翅,还有‘一品轩’的一品芙蓉燕窝羹……”
男人盯着因下巴的频繁动作而被挣脱的手指。
手指,有些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