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青一白两道人影并驾齐驱,纵使在千军万马之中,也无法湮没。
如碧空下的寒水白浪,历尽万壑千岩、潆洄盘转,依旧浩然奔逸,激流千里。
19 水月不知心底事
日暮时分。
雾霭沉沉,弥漫于混同江支流的他鲁河上;山麓一轮残阳如血。
戚少商勒马,指着他鲁河西岸一座林深崖峋的山冈道:“惜朝你看,这冈虽称不上险峻,却倒也颇有气势。”
顾惜朝闻言,策马跃上他所在的那块高地,细细查看了一番,道:“不错,这山冈位于西往东的必经之路上,山势虽蜿蜒,脚下坡地却平缓宽畅,看来是刻意修整过的。”
金主完颜旻不知何时来到他们身后,笑道:“二位客卿原来在这,叫朕一番好找。”
顾惜朝一拱手,道:“陛下找我两人,可是有何差遣?”
完颜旻摆手道:“言重了。此番与辽军对阵,兵力悬殊,辽军号称七十万,我军只两万余人,朕欲请教两位客卿,这一战,该如何打?”
顾惜朝微微一笑,道:“辽军号称七十万,其实也不过十数万。”
完颜旻叹道:“这一战关系到我大金生死存亡,只能胜不能败!朕为鼓舞士气,虽在诸将面前信足志满,其实心底却是忧虑重重……”
戚少商不由暗暗赞许,这完颜旻虽贵为一国之君,却肯将心腹之话坦率托出,毫不顾忌有损帝王威严,确是个胸襟开阔、豁达大度之人。
他心中既生了好感,便忍不住开口道:“敌众我寡,不可分散兵力。辽军人心涣散,又自恃人数众多,常以雁形阵、鹤翼阵与鱼鳞阵对敌,主将往往不在阵头带兵攻击,而躲在阵中或阵后。俗话说‘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只要查出辽主所在,集中兵力攻击那一点,不论成功与否,定能震慑敌军。敌军主将一撤离本位,军心立时大乱,号令不相闻、首尾不相顾,纵然人数多十倍也只是乌合之众!”
话音方落地,完颜旻惊道:“好见地!端的是有理有据、一针见血,既然对辽军阵势了如指掌,定非泛泛之辈,阁下究竟是何人?”
顾惜朝挑眉,带出一抹促狭的笑意,道:“若论与辽军对战,再无人能比我们这位抗辽英雄、‘九现神龙’戚少商戚大侠更有经验了,想他当初在辽宋边关结寨之时,奔突于千军万马之间,剑上不知染了多少辽贼鲜血,才在江湖上闯出这人见人敬、响当当的大侠名号来!”
戚少商愈听他话,愈觉得似褒又似贬,好好的话经他口中出来,不知为何总透出股嘲弄的意味,不由暗自苦笑。
完颜旻朗声笑道:“原来是赫赫有名的‘九现神龙’戚少商!阁下的名号何止是边关,就连我北原大地也多有耳闻,失敬了失敬了。”
戚少商坦然道:“而今戚某已不是什么大侠,只是个官府捕快而已,陛下过誉了。”
完颜旻摇头道:“大材小用,可惜可惜……倒不若你二人到我大金来,高官厚禄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能够不受任何约束尽情施展才华,才不枉为胸怀壮志的大好男儿!”
戚少商听他话中情真意切,心中颇有感触,可要叫他弃宋就金,却是决计不可能的。他微皱眉,正思忖着该如何婉言谢绝,顾惜朝恰时地开了口。
“陛下,目前大战在即,当务之急便是商议如何退敌,陛下盛情,不如等得胜之后再做决定。”
完颜旻笑道:“也罢,是该给你们考虑的时间。”
他扯动缰绳向前行了几步,挥鞭一指:“这山冈名为护步答冈,乃是辽军东攻的必经之路。朕欲依戚大侠所言,将军队埋伏于山冈上,待及辽军到来,集中兵力攻其主将所在之处,如何?”
顾惜朝微一沉吟,道:“可先派几十兵士,于山坡东侧摇旗呐喊、擂鼓鸣号,佯作列阵进攻之势。此地山势蜿蜒,加之草木幽深,辽军不明就里,定然以为我军主力在东严阵以待,只要他们列出对敌之阵来,我便可知晓主将所在处,届时趁其不备,一气冲下冈去,直袭辽主!”
完颜旻眼中一亮,拊掌叫道:“好计!能得你二人相辅,真如虎添双翼!朕这便回营去召集众将,内中详细部署,届时还请二位至中军帐商议。”
戚少商见完颜旻打马而去,蓦然省起什么似的,急道:“惜朝!你原本之计不是‘驱虎吞狼’,借此消磨辽金两国主力精兵,好叫他们鹬蚌相争,我大宋才有机会挥师北上、收复失地么?如今倒像是有意助金灭辽……莫非你——”
顾惜朝拂了拂被风吹乱的发梢,斜睨着他,悠然道:“你担心我会借机投靠了金国,对大宋不利?”
以你为所欲为的性子来看,确实很有可能……戚少商心底暗道,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顾惜朝颇有兴致地瞧他变幻不定的面色,终于忍不住纵声大笑,身子一歪,手臂搭在他肩上,半倚半靠过来:“我说戚大侠,方才不是你先向金主献的计么?彼此半斤八两之事,怎好全赖到我头上来?”
戚少商怔住了,面上隐隐露出悔意。
顾惜朝伏在他肩上,笑得几乎岔了气,喘气道:“好久没有这么痛快地笑过了,少商,你还真是……与从前一模一样……”
戚少商见他笑得眉眼弯弯,恰似天际新月如钩,柔软卷曲的发丝蹭在颈上令人心中生痒,不禁伸手搂住他的腰身,闷声道:“……你又诓我!”
顾惜朝笑够了,用指腹按了下湿润的眼角,道:“事已至此,我也不怕你知道:依你对完颜旻的了解,你真以为他瞧不出那‘驱虎吞狼’之计?你道金主为何如此信任我,敢将兵权置于我手?那是因为我以‘江山社稷图’为誓物,与他定下了助金灭辽、平分天下的盟约!”
戚少商浑身一僵,忽然又冷静了下来,道:“然后呢?”
顾惜朝用惊奇的目光望了他一眼,道:“你居然没有跳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厚颜无耻的叛国贼?”
戚少商叹了口气道:“你若真是,那我骂了又有何用?你若不是,怕是骂屈了之后,又要跟我呕好一阵子气了……不过我相信其中另有隐情,你告诉我,究竟真相是什么?”
顾惜朝怔了怔,喃道:“戚少商,没想到你倒是愈来愈了解我了……”
他扶着额角,低低笑了一声,道:“我给完颜旻的那半张‘江山社稷图’……是假的。”
戚少商奇道:“假的?那他就不曾发觉?”
顾惜朝道:“若是全假,自然会被发觉,就是要半真半假,在关键地方改动那么几笔,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加之那时我性命捏在他手里,他料我无论如何也不敢动什么手脚,又被我一番话说动了心思,自然就深信不疑了。”
戚少商失笑道:“你那舌灿莲花的本事我也见识过,确是了不起。”
顾惜朝挑起眉,愠道:“你这话,是在讽刺我罢?”
戚少商道:“绝无此意。”
顾惜朝悻悻然哼了一声。
戚少商见他面上半嗔半怒的神色,倒叫平日里总是隐含煞气与傲气的清俊容颜,显得略有些孩子气了,忽地觉着一颗心柔软如绵,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了他。
“惜朝,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不理世事,一同去过逍遥自在的日子呢……”
顾惜朝沉默了片刻,道:“你不是一直放不下家国危亡、江湖道义么?若我叫你现在便放下一切,跟我走,你肯么?”
戚少商叹道:“如今辽金交战在即,我大宋百年运数皆系于此,只要你计策得成,大宋边陲便再无纷扰,我也就没什么好放不下了。”
顾惜朝再次沉默了,忽然冷笑一声,挣开戚少商,淡淡道:“也好,半途而废、临阵脱逃不是我顾惜朝的做事风格,我就奉陪到底罢!”
戚少商正欲再开口,却见一个兵士匆匆而来,行礼道:“陛下请二位大人速速回营商议军事。”
戚少商点了下头,对顾惜朝道:“我们先回去,等这一战打完再说不迟。”
顾惜朝也不答话,只一鞭狠狠抽在马臀上,马儿吃痛之下唏律律一声长嘶,发足狂奔而去。
戚少商唤道:“惜朝——”挥鞭策马向前追去。
顾惜朝青衣飞扬,卷曲的乌发融进夜风中,面上掠过一丝冰冷的嘲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之后,又是什么呢……”
戌时刚过,金兵已尽数部署完毕。
金将斜也领百余士兵于护步答冈东面山坡下来回驱赶马匹、遍插旌旗,燃起长蛇般的火炬阵,仿佛金兵大部正连夜执火把进军,火光数里外可见。
完颜旻则带两万主力精兵埋伏于山冈,摆成锋矢阵,静候辽军。
此突击阵型为顾惜朝所建议,全军形成箭状,主将在最前的箭头位置,适合骁勇善战的猛将领阵,前面的部队十分密集;因而在中军安插两名副将,以增加战力、调整前后间距;阵形的后方是一平行横队。锋矢阵在山地移动迅速;虽难免防守薄弱些,却能发挥出极强的攻击力。
完颜旻自领前阵,粘没喝与银术为副将,全军隐于山势低洼处,人衔枚、马勒口,两万余人马竟未发出半点声响。
戚少商附耳在地面仔细一听,道:“已至十里之内,不用一柱香的工夫便要到了。”
完颜旻一颔首,向后排兵士打了个手势。这手势似乎是他们惯用的暗语,前后相传、层递而下。
不多时,辽军无数人马擎着旌旗火把,逶迤而来,但见黑压压一片,俱是急行中的披甲精兵,气势惊人。马蹄声如闷雷回荡,连兵士们盔甲上铁环撞击之声都整齐可闻。
顾惜朝居高临下,细细端详着,逐渐露出了然于胸的傲笑,低声道:“果不其然,是井雁行阵。”
见完颜旻微露不解之色,他解释道:“此乃雁行阵的变形,防御性与攻击性较原阵更强……”
顾惜朝顺手拾了根小树枝,本想在地上画出阵形,却不料暗夜山冈月光不透、一片黝黑,怕是根本看不清细微之处。一时别无他法,拉过完颜旻的手掌,伸指在他掌中细细描绘,“此阵分为六军,先锋军在前,前半部二、三、四军呈八卦中的坎形,后半部五、六军依二、三军阵形排列,全阵头尾由弓弩手护翼,攻守兼备,但由于队形排列过于厚实、失于笨重,最适合用突击阵直袭,冲破中间防御,将其拦腰斩断。”
他用指尖用力一戳,道:“四军与五军之间,兵力最坚厚的中军位置,便是辽主所在!”
完颜旻感觉温热中带着些柔软的手指在他掌中游弋,触感润滑如玉,不免有些心神恍惚,却被他这最后一戳惊醒过来。所幸四处晦暗,也瞧不清彼此面上神色,倒不至于太过尴尬。他忙不迭抽回手来,压低声音道:“待到辽军中军行到此处,朕便领兵一鼓作气冲下去,二位可愿也享受一番冲锋陷阵的快感?”
戚少商笑道:“乐意之至。”
就在辽军注意力完全为山坡东面的诱敌之计吸引住之时,完颜旻一声号令,全军顿时如断弦离柱之箭脱手而出,挟千里伏流遇隙急射之势,直冲杀向辽军中军。
辽军始料不及之下突遇奇袭,无不惊慌失措,阵形大乱。完颜旻只认准了中军位置,铁马横戈掩兵杀去,直取主将。
戚少商与顾惜朝利剑出鞘,两道剑光如白浪翻卷、青虬出海,剑光所至之处,哀嚎声四起,人仰马翻。
金兵尽占了先机与声势,愈发杀得气势如虹,辽十数万人马被冲断成首尾两截,溃不成军,昏暗中前推后攘、四下奔逃,相互蹂践而死者何止数万。
“……全军往西撤……快撤……”
“……护驾……护驾……”
辽将声嘶力竭的呼声淹没在震天的喊杀声中。
顾惜朝正杀得性起,忽地一柄长枪挟寒光迎面刺来,他举剑格住,认出马上之人是辽国名将耶律肖鸿,登时起了争强好胜之心,剑光一绞,拿出了八、九分功力与他缠斗起来。
戚少商从一士卒身上抽出逆水寒,一转头,惊见暗中一道长长的寒芒向尤自激战的顾惜朝背后急射而去,霎时几乎肝胆俱裂,嘶声高喊:“惜朝小心!”掌力一吐,逆水寒脱手而出,击碎了一支劲矢。
寒芒却依旧急射向前。
原来竟是三支连成一线的“连珠箭”!
顾惜朝听到呼叫声,转身一剑,堪堪削断了第二支劲矢,而最后一支无物可阻,直向他胸口飞来。
耶律肖鸿见机不可失,抖起缨花,一枪刺向他后背。
顾惜朝两面受敌,眼见避无可避,情急之下左手反手抓住枪杆,只觉虎口一震,鲜血涌出。却也顾不得这些,借由耶律肖鸿枪上劲力,将身子向右避了避。
电光石火之间,正是这个向右避了咫尺的动作,救了他的性命,第三支连珠箭避开要害,深深刺入了他的肩窝。
腾空跃来的戚少商目睹这一幕,心痛如绞,大吼一声:“惜朝——”一掌劈断了红缨枪杆。
顾惜朝从马上翻了下来,落地之前,一双手牢牢地抱住了他。
他连气也顾不得多喘一口,只满眼怨毒地将手中那小半截枪头用尽全力掷出,雪亮的枪头如陀螺在半空中急速旋转,精准地嵌在了耶律肖鸿的咽头。
耶律肖鸿咽喉间发出一阵咕噜噜的轻响,惊骇的神色凝固在脸上,瞪大双眼从马上一头栽了下去。
顾惜朝报了一枪之仇,却也因妄用真气伤口迸裂,肩头血如泉涌,顷刻间染红了一片衣襟。
戚少商跪在地上,半托半抱着他,见他半身染血、面色苍白如纸,顿时满心伤痛欲绝。还来不及说上一句话,身后一阵劲风,三支连珠箭袭来,仿佛夹着放箭者一击未成的怨怒,来势比前次更凶更急了。
戚少商情急之下抱紧顾惜朝侧身一翻,三支劲矢咄咄作响,接连钉入地面直至没杆,只留最后一支箭尾的白羽在风中颤动。
几乎还不及换口气,眨眼间又是三支连珠箭飞来。
看来偷袭者是不杀他们誓不罢休了!戚少商一咬牙,翻身滚下旁边的斜坡。
斜坡并不算太陡,却是碎石遍布、野棘丛生。戚少商一路翻滚而来,顾不得莽草如齿,利石如刀,将他全身割得鲜血淋漓,只一心念着怀中之人,将手臂收得更紧些,尽力用全身覆住他。
由于没有树木阻挡,难以控制住下滑之势,两人愈滚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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