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倚靠着吧台,向晚这是一定已经后退了十步不止,但是不能,慢慢地,慢慢地,脸上堆积出一个笑容,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先生贵姓?赏脸跳支舞?”
第3章
清晨的百里巷是安静的,所有人都还在梦中,向晚早早起了床,打扫完屋子,烧好水,又慢慢地踱回屋子,转了两圈,终是坐到了床上,随后抽出一本《Camille》①,在晨曦中慢慢地,轻轻地朗读起来。“ IT is my considered view that no one can invent fictional characters without first having made a lengthy study of people; just as it is impossible for anyone to speak a language that has not been properly mastered。……”②
“嗬!向晚,你还真让我意外,这么早居然在看书!”眼瞥见娜娜穿着件面部晨褛,顶着一头蓬乱的卷发和一张蜡黄的脸走进来,“啧啧,居然还是洋文!”娜娜也不客气地往她床上一坐,随手拿起那本书瞅了两眼,“说的是什么?”
“一个妓女的故事。”向晚随口说道,起身欲给娜娜倒水,听得娜娜在身后说, “是吗,这可有趣了,说的不就是我们吗?”屋里没水了,向晚去厨房里拿水壶,回来时,娜娜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向晚,“是不是很凄惨?”
“什么?”向晚没听明白,把水递给她,弯下腰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轻声说,“昨天你又喝多了?”
“很难看吧!”娜娜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自嘲般道,“我做了三年的舞女,就好像老了十三岁。”
向晚在她身边坐下,把手放在她的手背上,觉得心酸无比,张了张口,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用安慰我。”娜娜抽出一只手来,安抚地拍了拍向晚的肩膀,“张经理让我来教你些做舞女的技巧。”
“技巧?”向晚诧异,这做舞女还有技巧不成?
娜娜看着她一脸呆样不由笑出声来,“是啊!像你昨天晚上那样可不够格!”
什么?!她连做舞女都还不够格?那还不如去买根麻绳吊死算了。
娜娜点上一支烟,深深吸一口又慢慢吐出来,即使这样简单的动作,在她做来,也似乎带了丝妩媚在里面。“你以为做舞女只要换身行头往舞池里一站就算完事了?”
“我,我会跳舞的。”向晚低下头,讷讷地反驳。
“跳舞?”娜娜嗤笑,“不错,如果你站在霍家的大厅里,那么往前三步往后三步的叫做跳舞。可是在百乐门,不要跟我说你来了七个月难道还什么都不明白。”
娜娜看着她,一双纤白素手绞得跟麻花似的,小脸涨的通红,满脸的不甘之色,当初的她也如向晚一样,稚气又老成,胆怯又孤勇,茫然地走入了这风尘之中。一模一样的场景,当初她做了舞女的第二日早晨,张经理也指派了一个资历老的舞女的来教她,如今,是轮到她了。
摇了摇头,熄灭了手中的烟,娜娜又说,“昨天被客人吃了豆腐了吧。”不是疑问句,一脸的了然之色,谁又不是这样过来的?
向晚的脸上一阵白一阵红,连身子都有点簌簌发抖。昨天她穿的那袭黛青织锦旗袍,杭丝的料,如第二层皮肤一样紧紧贴着身体,那个李老板油津滑腻的手一直她背上滑动,最后又滑到了她裸露的手臂上,她那时几乎要把她推开了去,所幸音乐在这个时候结束了。
“做舞女,被客人占点小荤小腥的便宜是难免的。”娜娜开口说,接着,连自己都不屑道,“真正的有钱人哪稀罕来占这点小便宜?又不是没钱要女人。”停了一会,又点了根烟,吞云吐雾了好一阵才接着说,“来跳舞的都是一些近年来才发迹的人,钱没几个,架子却端的比谁都大。所以,无论何时都不可以让他们折了面子。如果被揩油了,你可以拉他去喝酒,讲个新鲜的话题。总之你要记住一句话,百乐门进来是由得你,出去却是由不得你的。任何时候,都不要让百乐门没了脸。”
向晚的脸有点发白,但确是把这番话都听进去了。
“那就这样了,你自个琢磨下,我再去补个觉。”走到门外,又折着回来,“对了,你衣服首饰的还有没有。我看你昨天穿的那身就很好。”
“没有了,那是我妈妈当年留下的,只有这么一件。”
“晤。首饰呢?”娜娜自个进来翻起向晚的皮箱来,一管萧,几本乐谱,几本画谱,还有就是几件旧洋装。别说是首饰,就是一点半点的银星子也没见着,“准备下,我们出去趟,我帮你张罗张罗。真是,连胭脂水粉都没有!你还是个女人吗?”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眼见着又入了梅雨季节,再加上今日并不是什么节假日,街上行人很少。大多匆匆忙忙地买了东西然后又钻入了电车黄包车中。娜娜今日确是兴致极好,拉了向晚一路走来。行至京湖路的时候,锦海棠大酒店气派的招牌一眼可见,只是美中不足的是富丽堂皇的酒店门口居然有三个叫化子跪在那里,举着破碗,涎着脸向进出客人讨钱。
“先生小姐,行行好吧。”得来的一径是白眼和辱骂,可他们对这些似乎已经习惯,只是抓着他们的裤腿裙角,哀哀地求着。
向晚走过去,每个碗里放了一块大洋,叹口气,走开了去。
“你倒是好心!”娜娜在身后凉凉地说道,“没有用的,这样就帮得了他们了吗?”果然,娜娜话音未落,锦海棠里出来几灰衣个人,对着三个乞丐一气地赶,“走走走,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是你们该呆的地吗?”其中一个甚至踢翻了他们的破碗。碗里仅有的一块大洋还没来得及放好,就一路滚到了台阶中央的地毯上。小乞丐不管不顾地奔过去捡那一块钱。手还没够着,就被一个大力拎着后襟向外丢去,“滚远点知道吗?”
小乞丐哪肯放弃那一块钱,挣扎地走过来,又要来捡。这下,一众人都怒了,纷纷地对他一阵劈头盖脸的拳打脚踢。那小乞丐也许是怕,也许是饿,只有像猫一样轻轻地哀哀道,整个身子蜷缩成一团,一手紧紧地握着那一块大洋。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当这是一场戏,只是看着看着就好。向晚终于忍不住要上前,却被娜娜拽住了胳膊。
“你这个时候出什么风头!”娜娜怒叱道,“也不看看地方,谁敢在这里撒野!”
“可是,可是这个孩子!”向晚挣扎,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孩子被打死,况且,这件事,多半也有她的原因在里面,如果她没给那一块大洋,或许一切就不会这样。就在这个时候,从里面出来几个保镖样的人,再后面,是一身黑色西服的俊挺的年轻人。看着这一幕,他转身,吩咐身后那个亦步亦趋跟着他的那个穿着白色衣服的人,低低地吩咐了几句,然后就绕过人群钻进了早早等候着的车中。
而那几个灰衣人也停了下来,把小乞丐拖到一边,弯腰致敬。
“二公子吩咐了,让你们给他请个大夫好好看看,把钱记在二公子的账上。回头要是知道你们没照做,二公子饶不了你们。”那个白衣人说完后钻进了最后一辆车里,三两车随即呼啸离去。
“走,小子,算你命好!”一个人过来把他搀起来,对着另外两个说,“我去找个大夫。”
一众人终于意犹未尽地散了开去。“那个人是谁啊!这么大的排场。”娜娜也拖着向晚离开,这样的结局,总还算小乞丐祖上积德。
“霍二公子。”向晚低低地说。
“哦,难怪!这么远看来他真的很英俊啊!就知道你那天是骗我们的,什么五官稍稍齐整些。这是稍稍齐整些么?……”娜娜一个人说了半天,见身边的人也没个回音,不由提高嗓门道,“向晚,苏向晚,旁边那个苏向晚小姐!”
“你说什么?”向晚显然心不在焉,眼神迷离地看着娜娜。
娜娜嘲笑道,“这大白天的,怎么?你也开始做梦了?”
“想到以前的一些事了。”向晚轻轻答道,“我刚到绥州的时候,也曾吃过一些苦头,那个时候也有人帮我请过大夫,要不然我今天不知道还活没活着。”
“呸呸呸,说什么晦气话!”过了一会,又问,“你那个恩人是谁,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我也不知道是谁。”向晚其实是知道的,霍二公子,同样的地方,八个月前,同样的话语。
①《茶花女》
②《茶花女》开篇,“我认为只有在深入地研究了人以后,才能创造人物,就像要讲一种语言就得先认真学习这种语言一样……”息卖弄了,愧疚。
第4章
一进九重天,霍清宁自是熟门熟路地往二楼他最常去的的包厢里走去。沿途碰上不少人,相熟的,不相熟的,纷纷侧立一边,恭恭敬敬地唤一声“二公子”。
刚落座,一双温柔的手已经带着兰花的香气,轻轻揉着太阳穴,然后一路往下落在他肩上,替他按摩着颈背处的筋骨。是白玫瑰,正带着笑埋怨:“二公子您可是许久没来了?怕是将我们都忘了吧?”
“我这里的这点小场面,当然入不了霍二公子的眼。二公子莫非在这绥州城找到别的好去处了?”笑吟吟的一句话插进来,即使不回头,霍清宁都知道这是谁——九重天的老板东少。
谁也不知道东少姓什名什,只是大家都这么唤道。这个东少,人如其名,修眉长目,斜飞入鬓,妖媚似的,端着一张调笑的脸,一手拿了一瓶上好洋酒,另一手握着两只水晶杯。霍清宁看见他,连眼都没抬一下,自是坐在那里享受白玫瑰的按摩。
外界相传霍二公子和东少私交甚笃,白玫瑰是九重天的头牌,当然对这种情况结怪不怪。当下接过东少手中的杯子,替霍清宁和东少分别斟上一杯酒,递与霍清宁时,他却不接,皱皱眉头,说了一句:“今儿不喝酒了,给我换杯茶来。”
东少这是才发现霍清宁眉间掩不住的疲惫之色,对着白玫瑰说,“去给二公子准备杯浓茶,对了,上次英嫂从乡下带回来的野桂花蜜去问她还有没有,有就加点进去……”
“哪来的这么多讲究,上杯浓茶就好了。”霍清宁不耐烦地打断他,“还没见老就愈见啰唆了。”
东少气结,摆摆手让白玫瑰下去准备,指着霍清宁笑骂,“不识好歹!”起身好死不死地挤到了霍清宁坐的沙发上来。
“沙发小,你旁边坐去!”霍清宁指指周围空着的一圈沙发。东少却纹丝不动,痞笑道,“少爷我就看上了这张。”
霍清宁骂一声“有病”起身坐到另一张沙发里去。谁知刚坐下东少就又立即粘了上来,“你这人不知道热吗?大热天的挤在一起作甚?”
“哈!还以为你冰肌玉肤不晓得热呢!大热天的还一身黑色西装从头包到脚。”东少终是没坐下去,往旁边的一张单人沙发里一靠,从银烟盒里抽了一支烟出来,“啪嗒”一声点着,“中午又陪哪个要员吃饭了?”
“杜政平。”霍清宁脱掉西服,随手往沙发里一扔,只手抚着太阳穴, “他不在乾平做他的外交部长,跑绥州来作甚?”东少啜一口酒,随口问道。
“要换届选举了,他来求老爷子支持。不过他此番动作倒是显得多此一举,老爷子一向对他赏识得紧,自是会全力支持他的……”声音越来越轻,霍清宁的神色里满是倦怠。
“你们霍家的事不要对我这个外人来说!”东少打断他,看着他神色间已带了几分恹恹。站起来帮他关了顶灯,只留下几盏壁灯,关上门走出去,在楼梯上碰到端茶上来的白玫瑰,对她摆摆手,示意她不要进去打扰。
匆匆又是两个月,这两个月间,向晚却是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那天晚上,正逢百乐门里一场豪华夜宴,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向晚做了这几日,也算是有两个熟客了。
这天晚上,警署的一个中队长点了她的场,这个马队长,正是近十年才发迹的这一类。以前不知做的是土匪还是强盗,如今即使穿了一身警服,那草莽样还是遮掩不住。许是他自己也明白这点,因此更要显得自己人五人六,高人一等。
恰巧,这天向晚穿了一身高开衩的旗袍,长腿玉立,在灯光映射下,愈发显得肤如凝脂。这马队长从来就喜欢在跳舞的间隙对舞女上下其手地揩油。现下,竟然把手伸进去,抚摸她的腿。
“唔!多好的皮肤!绸缎一般地滑。”说着陶醉般地凑到向晚的脖颈边,嗅一嗅,“真香!”
向晚却是浑身的血都往头上冲,反手不着声色地把他的手拿出来,“马队长,这里真热,我们去一边坐坐喝杯酒怎么样?”
“不急,跳完这支舞再说。”那马队长伸手一拉,向晚又重跌回他的怀中,满嘴的酒气和口臭喷了她一脸,说着,手又往里探去。
“马队长!”向晚用力挣扎,大叫一声,脸上却是又白又青,她手心里全是汗,而且她真的快吐出来了。
旁边已经有人朝这里看过来,向晚放低声音,“对不起马队长,我有点累了。”
那马队长本就是喝到半醉,被她这么一吼,顿时觉得失了面子,借着酒兴嚷嚷道,“领班呢!经理呢!这百乐门的舞女就这么招呼客人的?”
领班急急赶来,看到这场面,也不陌生,当下就对向晚喝道,“苏向晚!还不快给马队长敬酒赔礼?”又转过身对那马队长笑着说,“苏小姐新来的,不懂规矩,您别和她较真。”
那马队长见领班给了他脸,越发猖狂起来,“好!我也不和一个舞女计较,只要她把喝这瓶酒喝下去!”说着,接过领班手中的洋酒,冲着向晚说道。
那领班也是情急,一时不查,拿了一瓶高浓度的伏特加,向晚知道,喝下这瓶酒,不死也折腾掉半条命,于是继续放软声音道,“马队长,我酒量浅显,比不得您海量。要不我干了这瓶?”说着拿起边上的一瓶威士忌就要喝。
“别给脸不要脸!老子就要你喝了这瓶伏特加!”那马队长甩开领班虚按着他的手,“啪!”地一声,向晚脸上就多了五道红印。
“好了好了,马队长您气也出过了,就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