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非电话忽然响起来,是下一家杂志跟他约时间去看景。他走到一旁安静处接听,我还是隐约能听得到熟悉的声音:“我们这边差不多了,大约一点左右可以回市区……午饭吃过了,谢谢。如果四点都定下计划是最好……对,好的。”
他说的“午饭”,只是在回程车上吃编辑给工作人员买来的汉堡。回去的路上于筝、我、林非以及两个助理跟商务车回市区,他坐在前排副驾驶位上,拧开一瓶水一口气喝掉了大半瓶,这才回过头吩咐助理:“一会照片全部倒好之后给我看看。车上还有点时间。”
助理在后排抱着笔记本转存图片。
“咱们怎么走?”司机师傅问。
林非回过头看看我们俩,问:“先看看大家都哪里吧。你回学院路,于筝你回哪里?”
“你们认识的啊?”于筝看看他,又看看我。
“时装周见过。”我笑了笑,然后转过头告诉林非,“我搬家了,现在跟于筝住一起。要么师傅先送你们吧。”
“那先把我们放在工体就行,谢谢。”林非转回头告诉师傅。
于筝整个人躺在座位上,感叹:“林非你真行,都一天一夜了再一天了,你还不休息。我是不行了,爬都爬不动了。”
他眨眨眼:“时间永远不够用啊。Paris waits for me。”
“大师,你有这耐力,还真不如省下机票钱,走路去巴黎!”
“巴黎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个信念……”他也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回头问助理,“Nell,照片好了吗?”
“马上!”Nell手忙脚乱地递电脑过来,我接下了再递给林非。
他回头捧住电脑说“谢谢”,接着轻声问了一句:“你换手机了?”
“是啊。旧的坏了。”我又笑了笑。
我看到他小麦色的皮肤有种疲惫时特有的光泽,他细碎的短发沾有些许尘土的味道,惟有漆黑明亮的眼睛从来不曾变过,里面写着一个梦想:巴黎、巴黎、巴黎。
离初见这张面孔已经整整十年。时间总是有一种让人内心悲喜难辨的力量。
到工体,他们下车了。我隔着车窗对他挥手,也许深褐色玻璃窗外边的他根本看不到我的表情和动作。而我,此时的心情仿佛回到了十年之前的初见:他站在校门外的公车站牌下向我微笑,笑容干净清澈,眼睛漆黑明亮。记忆渐渐向后退去,越来越远,愉快地向我挥手说再见。
林非,再见。巴黎,再见。
我坐在车里,看着明晃晃的阳光从车窗外与我们擦身而过。
从此以后可以让所有一切重新开始了?对于这个问题十年以来一直都没思考过。忽然思考起来还有点儿不适应,就像一被挤扁了的皮球忽然恢复形状,它肯定都回不过神来自己还能跳。
于筝在车上睡着了,一直到家才被我叫醒。本以为她终于该洗澡睡觉了,谁知道她还是一进屋就扑在沙发上抱着抱枕不动了。
我看她的抱枕抽走:“去,洗个澡屋里睡去。”
她闭着眼睛垂死挣扎:“不能睡,下午有个面试……让我趴一小时吧!”
“你还说人家,你才铁人叫!下午什么面试啊,是刚才那编辑说的模特经纪公司吗?”
“我傻啊,干模特能干一辈子?我学平面设计的,怎么也应该干回老本行吧!下午是家网让,我应聘做美编。”她伸出一只手在茶几上的一堆资料里扒拉了会儿,抽出一份给我。
那是几张打印的文档,Title上标有“新橙”两个字——很明显是下载了这家网站的电子版刊例后打印下来的。她去应聘还做这么详细的功课。
“你真行,我只能说Good Luck。”我拍了拍可怜的娃,从心底里觉得生活下去不容易。不管你是漂在北京还是一土着,都同样在为了一点安全感拼命努力。
谁知道她抬起手来晃了晃:“No,除了Good Luck你还能做很多,比如行行好帮我接杯水吧……”
不到两小时,于筝爬起来洗澡换衣服出门了。她出去的时候浑身散发着颠倒的气质,居然也没有背错包,没有忘带东西,没有撞到墙上,顺顺利利地就这么出门去了。
我一直对着电视机发呆,遥控器按了不知道我钞圈,总还觉得找不到想停下来的感觉。莫非是太久不理踩电视这个物体,难得开一回不知道该看什么了?”
手机屏幕在闪。
是白彦来的电话。
“在干嘛呢?”
“在家看电视。你呢?”
“我也在你家,快来开门!”
我触电似的哗啦一下从沙发里跳起来冲到门口,拉开门正看见他站在那儿。我把他让进来:“怎么不敲门?”
“于筝不在?”他居然有点不好意思。
“是啊,她出去面试了。”
白彦看了看我,没说话。
我这才注意到他手掌里握着某样类似首饰的物体,而且似乎保持这个造型很久了,只是我居然一直都没发现。
于是接着我问了个很蠢但很必要的问题:“给我的啊?”
“嗯。”
看到这个状况我乐了,赶紧接过盒子打开看。虽然本人心理素质在跟白彦交往后有了一定的提升,居然还被那钻戒吓得有整整两秒钟没说出话来。好半天,才抬起头用迷离的眼神看向他,脱口而出:“真的假的?”
“那要看你问的是我的真假还是钻戒的真假。”他这会儿气定神闲了,不拘谨了不反常了,都有心情跟我说笑了。
“当然是问钻戒的了,问你的你要是骗我怎么办?”我倒是说了句实话。
“我这人没别的缺点,就是不会说谎,你得信任我。”
“凭什么信任你?”
“就凭我在屠刀下也会这么说。”他面不改色大义凛然。
我乐了:“你说什么了?你刚才什么都没说啊。”
“别闹了,赶紧戴上。”
“戴上干嘛?”
“只要你戴上,我家沙发的右半边永远属于你,每天都可以看电影,享受不用排队、不用买票、不用挑座位、可以按暂停键、中途随便上洗手间的待遇!”
“还有呢?”
“只要你戴上,我家大床的右半边也永远属于你,随便你怎么折腾,可以侵略我的国土、强占我的枕头、踢打我的身体——动作轻一点就行,只要不罚睡沙发什么折磨我都能忍受!”
“还有呢?”
“只要你戴上,我家厨房全部永远属于你,红豆绿豆玉米百合只要是看得见的东西你可以随便煮,不管煮出什么来我都视死如归全部吃光!”
“还有呢?”
“只要你戴上,存折、信用卡、IC IP IQ卡统统双手交给你,不要省钱,随便花!”
我已经忍不住快要笑出来了,可就是不舍得让他停下来,只好拼命憋住,接着保持声调问:“还有呢?”
“还要?我已经全部都给你了,你能接受一个财和色都要被老婆收走的男人吗?他以后可能穷得只能去送快递了。”
进行到这里我实在是憋不住了,笑得彻底趴在了沙发上。
“喂,你到底还戴不戴戒指了?!”他伏过身来一把抓住我。
门口传来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我吓得猛然把手一抽,还没来得及摆好若无其事的姿势,就见于筝闪进了屋。
她一见这阵势,换了鞋飞快地往她自己房间冲去,一边还念叨着:“你们继续、你们继续,我没有回来,我根本没有出现过,我是空气!”
……
常常会在回忆起这一段情节的时候兀自握住左手的无名指,虽然戒指早已经脱下来收藏起来了,但总感觉它还环绕在手指上,闪闪发光就像不灭的电灯泡,不知疲倦地照耀着我记忆里每一个角落。
不知道睡了多久。醒过来又发现是白彦的房间。
窗外仍然是漆黑如墨汁的夜。这一天混乱的心情跟坐了一整圈儿的过山车没区别,高高低低擦着空气呼啸而过,急转弯处闭上眼不敢尖叫,只死死抓住了身边的护栏。还好终于平安着陆。此时此刻白彦翻了个身,我听到他均匀的呼吸,感觉自己的心脏还好好长在原来的位置,没被过山车颠错们。
看这形势怎么说都已经尘埃落定了,却不知怎么的总觉得不踏实,翻来覆去。如同一条被摆在微波炉里的鱼,正被微温烘烤得舒服,忽然一下感觉水分要被烧干,自己却已经没了翻身的力气。
于是我十分不厚道地猛摇白彦:“喂,别睡。”
“……嗯。”他不自觉地微微皱眉,颇有种想抗议又懒得出声的无奈。
“一分钟,就醒来一分钟。”
“醒着呢你说吧。”他吐词都含含糊糊,不过看样子勉强可以算作大脑清晰。
“没事,就是叫你别睡。我睡不着。”
“在想什么你就说吧,”这个时候他倒是十分清醒了,“我听着。”
“没想什么,就是睡不着。”
“心里不踏实?”
没料到他这么问,我一下子睁大了惺忪的眼睛,差点没跳起来。不过幸好在这种半睡眠状态下要跳起来体能跟不上,于是我躺在枕头里点点头。
“那你说吧,怎么不踏实。”
“真没事。”
“要真没事那我睡了?”
“嗯,睡吧。”
“我真睡了啊。”
“……别睡。”
“那你说啊。”
“谁规定了不说话就必须睡觉?”
“那你想干嘛?”
“不干嘛。”
经过这段让人徘徊在抓狂边缘的对话,白彦终于忍不住了,爬起来十分严肃地问我:“宁默,该不会是婚前焦虑吧你?”
“不是婚前焦虑,是闪婚焦虑。我们俩这样能结婚吗?”我茫然地挠了挠头。
“抬起你右边的爪子,看看上面有什么,看完了睡觉
!”他把我按倒在枕头里。
……
在这样的情景之下我们如此轻信了彼此,以为这就是结局。直到最后才恍然发觉。其实这个世界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是由陌生到亲近再由亲近到疏离,没有任何一段关系可以例外,也许每段关系的结束都有不同的原因,总之结果是毫无悬念的殊途同归。
这些天来我习惯了木然地蜷缩在沙发里或床上,任由身边人来来去去嘘寒问暖紧张担忧……给不了一点反应。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如同被人强行下掉了电池的电动玩具,已经丧失了反应能力。只有反反复复地不断记起一些片段,会忽然突兀地一个人笑出声来。
仿佛是顾昕推门进来,跟我说她下月初就要走了。
我茫然地看着她的脸,感觉耳朵里有轻微的蜂鸣。好像下雨天玻璃窗上细密的沙沙回响,好像炉火上沸腾了的开水溢出容器。很奇异地,她说的话逐渐在我耳朵里变得模模糊糊了,只见她的嘴唇线条挺好看地翕动,她身后窗外的天空忽然像蓝色颜料被水冲了个干干净净,哗地变与了一片白。接着我一点点没了知觉,只看到白彦在云端微笑。
那样清澈的微笑。
他穿那件Zegnu白衬衫向我伸出手:“把电话借给我。”
接着是轰然的爆炸声。天空都零落成碎片。
不,我不借你。我分不表是昏睡是清醒、是现实还是梦中,只知道死死地抱紧了包没拿地向前飞奔。那是一种怎样的恐惧啊……我回到了初见那天,白彦站在阳光里向我要电话。不,不行。如果能重来一次,我会狂奔过去不回头。这个世界每天上演那么多擦身而过,我只是想时光倒流,回到我们认识之前,让你我在浑然不觉中错失彼此。
如果当天我没有停下来给你电话,今天我们依然像两个蜗居在城市角落里的陌生人一般,各自好好生活;各自与一个某某人结婚生子变老或死去等等,不再有关联。
失去知觉之前,脑海里不停地如强迫症般闪过自己抱着包在某个午后没命地在告状狂奔的画面。我狂奔。越过树荫人群车流马路。穿过风声空气声阳光照射树叶声以及自己的呼吸声。我只想时间倒退,没命地逃离遇见白彦的现场。
时间在面前竖起一堵看不见的墙,我一头撞了上去,眼前终于一片黑暗。
……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身边忽然多出来一票人:白霖叔叔,Christine阿姨,爸妈,顾昕,于筝,甚至还有敖然等等。他们带着各种各样的表情跟我说着各种各样的句子,接连折腾了好几个小时屋了里才安静下来。
我一片茫然。
抬头望窗外满天棉絮的白云,一团一团塞住了眼前的视线。
“小宁,我跟Chriatine商量过了,你搬过来跟我们住好不好?”白叔叔拍了拍我的肩膀,把我从半梦游状态中惊醒——他脸上隐约留着青灰的胡渣,仿佛比上次见憔悴了苍老了。他去对我微笑,那是一种好像被淹了水的晴天娃娃的笑脸。模糊,疲惫。
我妈不说话,不停地从厨房和进进出出,一遍一遍热我感觉不出味道的粥和汤。
白叔叔还在等我回答。
我忽然地微笑:“我跟白彦一起去。他去,我就去。”
最先哭的是Christine阿姨,然后是我妈,她的汤洒在了自己裤子和鞋子上,一片狼藉。白叔叔转过身去。
只有顾昕,走过来抓住我猛晃:“宁默,都二十多天了,你还要神经错乱到什么时候?!”
她很少这么连名带姓地叫我,看亲子是气的不轻。
不过我不在乎。我也对她笑了笑,“是二十二天。”
对啊,二十二天。
三下天之前白彦飞去香港到集团公司开会。二十二天前他正要回来。那时候我已经接到了面试通知,每天塞着耳机听法文——其实当时我已经决定了即使面试通过都不会去巴黎,但就是没法抗拒面试的诱惑。
记得那天一大早我躺在被窝里背词汇被他的电话打断,他声音听起来还算愉快,说:“起来了?我上午还有事可能赶不去上十点多的飞机了,改签了。要推迟点儿来,晚上到。”
“噢,行啊。”我迟疑着随口回答,正酝酿要如何开口。
“这几天没去我那儿?”他接着问。
一提到这个我就没有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