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6。
第二天,我们一起上了回来的车。
车在山路上摇摇晃晃,晃得我捏着手机键盘的手指都跟鸡爪子似的。回信息别提多艰难了。敖然终于看不下去,建议道:“你就不能等两个小时,我们到站了再发?”
“你以为我愿意啊,这不顾昕问我们到哪儿了嘛。”我瞪他一眼,接着随着车身摇摆的节奏晃悠晃悠地打字:我们下午从张家界飞回去,傍晚就到,天还没黑你就不用来接了。谁知道,我冒着头被摇晃晕的危险舍命回信息居然没得来什么好听的,她回了条让人十分想抬起脚踩上去的信息:谁说我去接你们了?晚上要是没事,就给你们个机会请我吃饭弥补你们俩犯下的罪!
这家伙,一句好话也不说。不知怎么的,心里就忽然踏实起来。
汽车又飞机,折腾了这么一天终于到站了。
我满以为一下机场大巴就能看到顾昕那张出离愤怒的脸,车一停提着行李就往外冲。谁知道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另一个长得还不赖但在我看来有点面目可憎的男性公民——原产地中国北京,学名白彦,生产日期不详,职业是HR,主要功能为忽悠小姑娘。
他看到我们仨——主要是看到我旁边站着一美女——立刻笑得跟阳光照耀大地那么灿烂。好,我让你笑。看他那么温文友好,我露了个比他还纯良的笑脸,顺手就把行李往他手上一扔,“这么好来接我啊?”
他还真是个有涵养的好同志,他一手提我的旅行袋,另一手赶紧伸向杵在一边的敖然和于筝。
看这架势我只好硬着头皮介绍了:“呃……这是白彦,这就是于筝,她男朋友敖然。”
“你比我想像的帅嘛。”于筝保持着她语出惊人的一贯作风。
白彦都不脸红,就笑了笑,说:“不着急就大家一起吃饭?”
“着急,很着急啊!”她拉过敖然就开始逃窜,“就拜托你带宁默吃饭了,我们俩急着约会,不好意思!”
客观地说,他们的背影还是很美的。只是每次这两位活宝所到之处,我都感觉到有一群乌鸦从头顶飞过。旁边的白彦还笑了半天,“这姑娘还挺有意思,你朋友是不是都这么颠三倒四的?”
“那是,你们男人都乐意关注美女。”
“好了,吃饭去吧,美女!虽然你的脸没有像她一样被拍平了搁在广告牌上,不过比她也差不了多少,行了吧?”
吃饭。这一年来,跟这个男人有关的回忆几乎都是吃饭。我抬头看看他,在餐厅的灯光、人声和音乐声里,他的面孔仿佛有一点点失真。我们的距离完美得不像真的,因为这种距离,他也完美得不像真人。这就是在离开林非后的四年之中我唯一动过心的男人,我依然那么冷静,看着自己跟对方越走越远。连一点暧昧都越发模糊起来。
“喂,你吃筷子啊?”他伸手在我眼前晃。
貌似我已经发呆发了很久。好歹反应过来他在抗议我心不在焉,于是傻笑回答:“出去玩睡眠不足,出现神情呆滞现象你就理解一下好了。”
“玩得开心就好。最要紧的是不生我气。”他笑笑。
“哎,你要觉得对不起我呢,就多请我吃几次饭,我向毛主席保证,绝对一点意见都没有。”我边吃边跟他瞎掰。
巴黎没有摩天轮 第三章 120°记忆悬浮在静止状态(13)
“其实吧,我回去也没什么大事,第二天就回来了。结果你还挺强大,自己跑去旅行了。”他还是笑,笑容里看不出这句话的情绪究竟是如释重负还是若有所失。
这些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于是我依然用以前没心没肺的态度调戏他:“一天就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上香港探了个亲,然后顺便上你们集团公司总部汇报工作来着呢。”
他看我一眼,表情都没什么变化,只是迟疑了一两秒钟,才说:“是跟这有关。网络部外派了几个同事去集团公司总部交流学习,其中有梁箴箴。结果她顺路去拜访了我爸妈。”
我正端着酸奶罐,听他一说差点没呛着,“啊?!自己跑去见公婆这么生猛?”
“宁默同志,你酸奶可以乱喝,话不能乱说。我跟她都分手多久了,还什么公婆?”
“那你紧张什么啊?”
“爸妈不了解状况,我当然不能让他们误会。”他说到这里用一种跟平常很不一样的眼神看了看我,随即恢复正常,“正好也回去看看。也跟爸妈交代清楚了。”
“其实,看在人家那么有诚意的份上,你也就考虑考虑得了……”我的大脑已经处于半浆糊状态,说话也已经开始不受支配、不符合人物性格了。
他瞪我:“你就接着八婆吧。”
“……那你们到底旧情复燃了没有啊?”
“我说你大脑什么构造?!不都跟你说了我特意跑过去把事情交代清楚了吗?还有什么可问的?”他一点都不客气地伸手对准我头就是一敲。
敲得我怒目而视:“白彦同志,你可是越来越大胆了啊!对待民众的质疑,你还玩起武力镇压来了!”
他哼了一声:“哼,就你这智商也就甭想嫁得出去了,干脆我吃点亏娶了你得了,免得放你出去祸害苍生。”
“不劳您费心,为了天下苍生的太平一定要把自己打发出去。”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稳稳地夹起一颗蘑菇放进嘴里。面不改色。
“不是吧,真有人这么勇敢?”他笑。
“等着瞧吧。”我也笑。
他忽然问:“杯子你用了没?”
啊?杯子?我点点头,“用了,办公室的姑娘们都说难看。”
“然后呢?”
“没然后了,我用着用着她们都习惯了。”
“……”
今天白彦终于败下阵来,一群常常光顾我头顶的乌鸦此刻正从他头顶飞过。
晚饭过后白彦送我回家。那一顿小火锅吃得十分之饱以至于我们不得不带着一种无奈并心血来潮着的情绪晃进地铁里散了一圈步,这才慢悠悠地上到地面停车场。
旅行回来忽然发现自己格外的懒,一跳进车里就有种不想再下来的冲动,以至于一直到了我们家楼下,在路边停好了车,我还赖在座位上连安全带都没解。
“宁默同志,人不能懒惰到这个地步吧?”他用一种非常娱乐的语气问。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怎么的今天不想回家。”
话一出口立马就发现坏了,这句话多有歧义啊……
白彦倒是冷静得很,轻描淡写地扬了扬嘴角,笑,“永远不要引诱一个身心正常的成年男性。因为未必人人经得起考验。”我的神,他脸上又是那副跩得让我想一脚踩上去的表情。
“谁说我不回去就得上你那儿过夜?而且现在才几点哪。白彦同志,你现在的自我感觉也越来越良好了吧。”我不甘示弱,誓要扳回一局。
结果,还没分出胜负,他态度十分诚恳地作了个结语:“上去吧,乖。刚回来你不累吗?”接着下车绕到里边来替我开门。
巴黎没有摩天轮 第三章 120°记忆悬浮在静止状态(14)
“噢。”我乖乖下了车,上楼了。
电梯门关上,我背靠着壁似乎整个人都软了下来。眼前显示屏上一个个红色的数字不断上升,我觉得我像一条被放进了蒸锅的鱼,渐渐失去水分。
7。
电梯门又开了。走出电梯,习惯性地左转再左转,掏出钥匙开门。
可是我并没有把钥匙掏出来,而是翻出了手机——因为我的手机响了。
“喂?”那边的声音传出来了。我正要答话,忽然觉得哪儿不对劲——等等,电话那边是一个有点耳熟的女声。
我把屏幕拿到眼前看了看,确定号码不认识。
还不等我确实反应过来,那边又开口了:“宁小姐?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跟你聊聊。”
“噢。”我梦游似地答应着,等听她报完一串地址、挂了电话之后我才彻彻底底明白,打电话的是白彦的前女友梁箴箴。她不仅无情地将我拦截在自己家门外,还毁了我睡一个好觉的机会——说是要跟我聊聊。
还来不及细想,我就已经跟梁箴箴面对面坐在了Starbuck。
跟美女面对面总是有不小的压力,尤其是跟对我虎视眈眈的美女面对面——那是空前的有压力。于是我尽量优雅大方成熟温柔,用一种连自己看了都会起鸡皮疙瘩的淑女表情对她微笑。
她也笑了笑,没有多说无用的寒暄,劈头就是一句:“他还是只穿白衬衫和白袜子,如果吃到太甜的东西会不自觉皱眉,他从不抽烟但随身带着打火机,他书柜里永远有一本Walden,每当心情不好的时候会翻来看。”
哇,翻出旧情牌来了,看样子她列举如此一条又一条,无非就是想证明白彦跟她比较熟,比较有感情基础,比较适合今后的发展……而且她想建议我为了世界和平还是尽早退出这场硝烟弥漫的男友争夺战为妙。
做梦。我在心里用这个概括精辟的词语暗暗表扬了一番该美女的幻想能力,然后非常有风度地保持笑容,等待她往下说。
她也毫不让人失望,接着说了下去:“他还是穿那双旧的小熊维尼拖鞋,浅棕色;而你去他家的时候穿的一定是那双同款的粉红色女鞋;别奇怪他买这么幼稚的拖鞋,”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看我一眼,接着放慢了语速,“那两双鞋,是以前我送给他的。”
这一招狠。她的手法简直可以赶上大师了——就是那位永远戴着墨镜的王家卫同学——这招术不就是翻版《阿飞正传》?张曼玉站在前男友张国荣楼下,说我想把拖鞋拿回来。然后张国荣上楼对穿着拖鞋的刘嘉玲说,把鞋脱下来。台词大约是这样,我也就能记个大概含义,也就平铺直叙了,不然要是人人都能随口说台词,大师还算大师吗?
接着刘嘉玲不肯脱,怎么闹怎么撒娇都没得到张国荣的反应。最后负气说了一句,这么紧张这双拖鞋,你晚上跟拖鞋睡吧。仍然没反应。最后刘嘉玲急了,开始主动发嗲和解。
我知道白彦不会干出叫我脱鞋的事,但我也不会做出穿着人家的鞋不脱的事。所以,我们两个有风度且有理智的年轻人之间始终没有超出友谊的交往。
还没等我思考完呢,梁美女又趁势出招了。她面色平静地拿出一样东西摆在桌上:一款银白色表带的万国。
靠,我再迟钝也看出来了,这就是白彦手腕上那块卖了我也买不起的表。据说他这人对手表有依赖症,除了洗澡睡觉和健身从来不脱。
不过再尴尬的场面似乎也不关我的事,于是我摆出很纯良的微笑,“我对表完全没有研究,你别笑话,我就只有小时候戴Mickey,念大学了戴过BabyG。其他都不认识。”
巴黎没有摩天轮 第三章 120°记忆悬浮在静止状态(15)
“这表是白彦的。”她看着我,表情声音都没多少异常。
我反问:“那又怎么样呢?”
“不要误会,”她微微苦笑,“回来的飞机上我问他,能不能把表送我作纪念?他没回答。我坐在他左边,抓住他左手把表脱了下来。他也没有拒绝。就这样。”
“那又怎么样呢?这是你们的事,其实你不需要告诉我。”我平静地回答。我的确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从最初的杀气腾腾到现在这样主动坦然承认自己暂时的落败,我真的不明白她在想什么。女人真是无厘头的动物,甚至连同类之间都无法互相理解。
她盯着我看了许久,满脸质疑的表情,“你对白彦不是认真的。你一点都不紧张,不是装的,是真的这么冷静。”
“那又怎么样呢?”这句话我问了第三次。
我这招数就是传说中的以不变应万变,不把对方弄得一头雾水决不罢休。并且,最重要的是我真没想到什么别的话说。
“我来见你只是想告诉你,当年我就是坐在这个位置上问他是不是想跟我在一起。不管过去多久,以前的事情我始终记得清清楚楚。他也一样。很多事情是忘不掉的,如果我是你,我绝对不会爱一个回忆太多的人。”她神色庄重,忍不住让我肃然起敬——多圣洁的表情,多坚定的信念啊,简直就能跟大学里教马哲的老师终极PK了。
我恍然大悟过来:梁箴箴同志先跟我翻旧情,接着坦承自己目前的失败战况,再接着恳切地希望我知难而退别夹在他们俩有情人之间横生枝节让他们都不开心。她正在对本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呢,企图让本人觉得硬插一脚在这对金童玉女之间是多么无耻的事情、从而无地自容接着乖乖退出。
她都说得这么明白了,我不能不说点什么以示诚意了。于是我万分诚恳地坦白:“这是你们俩的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瞪大眼睛看着我,久久没接上话。
我也一直十分有风度地端坐在她对面,面带微笑,时不时故意看一眼她放在桌上的表。此时此刻时间流逝得那叫一个慢啊。其实我完全可以不用奉陪,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坐着没动,似乎也在等待我们两人之间有个正式的结果。
这个结果不是我跟她的,而是,我们两人分别跟白彦的结果。
最后又是她先出招了。80%的美女都多少有点喜欢得寸进尺的毛病,梁箴箴也不例外,“你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那你明不明白自己很笨?如果我喜欢一个男人,我会直接向那个男人采取行动,努力让他喜欢我,而不是大费周折一个个去搞定他身边的人。你以为你扫平了障碍就会畅通无阻,其实到最后你都不知道谁才是关键。”我终于对美女失去了耐心,明明白白地向她表明:我忍你那是不想跟你开火,虽然咱们俩明显不属于同一阶级,但也别以为咱草根级别的灰姑娘好欺负。
我们在门前分道扬镳,我拦住面前一辆闪烁着红色灯牌的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