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檀抬眼看我:“说真的,皇叔,你那时候为什么只让大皇叔一个知道此事,即便怕皇兄那里瞒不过太后,旁人总可以说吧。”
我道:“都是些陈年旧事,过去就算了罢。”
启檀再看了看我,道:“叔说的也是。”忽然笑道,“不过也多亏了张屏,这几年不断地叔可能没死,叔可能真的死了,反复折腾。侄儿在船舱里瞧见你时,才没一惊一乍地把叔当鬼魂了。”
他夹了一筷菜,再斟上一杯承州竹叶青饮了一口:“叔,你日后打算如何?”
我道:“我本就是个客商,日后估计也是天南海北四处走走。”
启檀吞吞吐吐道:“但……遇见叔这件事……即便我不说,云毓那里恐怕也……”
这小子一日比一日奸猾,云毓还真替我瞒住了,他却蹿到店铺中,身后跟着大堆京城带来和本地派遣的暗卫,当着白如锦的面几声叔一叫,白如锦当时没觉察,但凭着他和知府大人的关系,稍一打听,肯定就猜出大概。他还满脸无辜地往云毓身上推责任。
我道:“之后的事情到时候再说。你我叔侄二人几年不见,要多喝几杯。”
启檀道:“叔不会怪我贸贸然过来其实拆了你身份吧……我本来是在犹豫,但想,昨夜云毓都在叔那里过夜了,柳桐倚恐怕更早就知情,此事定然瞒不住……”
我道:“柳桐倚是到承州之后才晓得,与你们时候差不多。”
“恐怕更早知情”几个字里蕴意深刻,还是先替柳桐倚澄清,免得拖累他为好。
启檀瞧着我,苦笑一声:“叔,张屏有句话还真说对了。你若真的没死,恐怕谁也不会信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尽三壶,启檀的舌头微有些大,唏嘘地向我道:“叔,有些堵在心里的话,不能不和你说。你总觉得当年被防着难受,可又不是你一个人难受。比如我其实比你更被防着。我与皇兄可是亲兄弟……当年父皇宠爱我母妃,小时候叔又疼我……直到我玩古董败了钱,人人都当我是败家子,方才好了。也只有叔不避嫌肯借钱给我……搞得跟人人都稀罕那皇位似的。可皇兄,真的是个好皇帝,待我们这些兄弟,也真的好……我觉得,人生在世,总不能老想着那犯堵的地方……快快活活地过了,也就罢了……”
我端起酒杯:“叔比你老了不少,这番见解却不如你。就冲此话,叔当敬你。”
启檀嘿嘿笑道:“叔,我说的是实在道理罢。”眼光却飘向了自我和他见面时便不断直勾勾盯着某处,“那干了这杯,叔你头上那根骨簪能取下给我看看不?看年头挺远,是不是个番邦的旧物?”
从酒馆出来后,启檀已脚步微有踉跄,那些跟随他的暗卫很尽责地埋伏在附近,任凭我独自搀着他。
启檀不回衙门,眼下送他去找柳桐倚,恐怕请人不成,反倒把柳桐倚熏跑了,我只得扯着他上了白家的小船,再回到我的小楼。
启檀被我拖上二楼回廊,直着眼四处看了看:“这个厕房长得真别致。”
我几乎失手让他翻过栏杆跌到水里去:“这是叔现在的住处。”
启檀揉揉眼:“住处的厕房?”抬手指向我装水的木桶,“叔你为何在恭桶边放个炉子?是不是怕吹风着凉?”
我原本打算把他按到床上去,听了这句话,看出他醉得不轻,遂把白如锦送的那个竹床再展开,将启檀丢到竹床上,塞给他一个枕头,启檀翻个身,立刻呼呼地睡了。
我生火烧了壶茶,在厅中品茶对账,等着云毓或知府衙门来领人。熬到后来,连我都去床上困了个下午觉,到了晚上,云钦差才乘着一艘小舟来了。
启檀已经醒了,却不打算回去,还想再吃个晚饭。
云毓让侍卫去弄了些粥和小菜,我和启檀在桌边坐,云毓却站在一旁,我道:“云大人请一道过来吃罢。”
云毓淡淡道:“已用过晚饭了,赵老板不必客气。”
吃完晚饭,启檀总算和云毓一道走了,第二日没再出现,我估计,是去游说柳桐倚了。
再过一日,是我与柳桐倚约着商谈收丝事宜的日子,上午,柳桐倚如约到了铺子中,白如锦拿了账本先对了丝数,再定下丝价与安排运送出去的事宜,白如锦大概已打听到了些什么,态度与之前稍有不同,不是一口一个老弟台叫得亲切,反而有些拘谨,柳桐倚倒是依然如常,还是那副梅老板的形容。
商议了半晌,到了喘口气喝茶时,我趁着白如锦去如厕,笑向柳桐倚道:“听闻梅老板最近有说客上门,劝你转行换买卖。”
柳桐倚含笑道:“赵老板消息灵便。在下眼下的买卖做的顺手,暂时不打算改行。”
我道:“那就好,我还怕梅老板改了行,不打算帮我运送了。”
柳桐倚握着茶杯道:“赵老板的运送可是项大买卖,在下既然应允,岂会食言?”
我作势拱手笑道:“得梅老板允诺,便如向孔明借到东风,再放心不过。”
柳桐倚悠然道:“东风毋须借,近日南风起,水势落,后天即可启程。”
第四十二章
第二天,白如锦没有上门,启檀大约去做说客,没工夫过来。我闲在屋中,正好得空收拾行李。
我这几年天南海北各处走,习惯行囊轻简,只要有银子,必用的东西定然买得到。在承州置办的东西定然一件带不走了。
我包了两件换洗衣衫,归拢好所有的银钱,那些这几年在各处买的些土产玩意儿挑拣了几件,剩下数样约莫启檀能喜欢,就留在柜子里,我相信他找得着。
云毓送的那套酒具不太好拿,但毕竟是费心送的,留下来倒让人不好看了。我找了几块软布包起来,一道塞进行囊内。这就算收拾的差不多了。
中午我搭白家的小船出去吃了个饭,回来后,躺在床上歇午觉,心中颇多感慨,好不容易我买了个院子,有了个窝,原以为可以安定两日,又要开始漂泊了。
今生注定是漂泊命。
一觉睁眼,猛然看见有个人在外间,吓了我一跳。
那人穿着一身便服,坐在桌边,竟然是云毓。
我从床上起身,整整衣衫:“云大人几时来的,百忙之中怎么得空来寒舍?”
云毓自桌边站起:“刚来片刻,见还睡着,便未出声打扰,冒昧进入。望请见谅。”
我笑道:“云大人客气。”到外间生上炉子炖上一壶水,方到桌边拉开椅子,“云大人请坐,茶水要等一时才好。”
云毓与我对面坐下:“赵老板睡觉也敞着门,不怕失盗?”
我道:“云大人见笑了,我两手空空,一杆光棍,就算请,小偷也不会登堂。”
云毓微笑道:“赵老板这才是说玩笑话了,赵老板是走南闯北的大客商,家资丰厚,何谈两手空空?赵老板今日上午在家收拾行李,要去外地做买卖?”
我本以为不会心凉了,听了最后那句话,心里还是有点凉。
我也笑道:“多谢云大人百忙之中依然关照,我不过收拾收拾屋子而已,大约云大人的人眼神不太好。”
云毓斜坐在桌边看我:“要去何处?”
我道:“云大人这算是审?还是问?”屋中隐隐有僵意,恰好此时炉子上的水开了,我笑道,“玩笑话,云大人别介意。”起身拎下铜壶,熄了炭火,拿过茶壶茶杯泡茶。
正在拿水涮杯,云毓的声音在我身后慢慢道:“怀王殿下若再走了,会很为难。”
我转回身,重新在桌边坐下,摆好杯子,斟上茶水。云毓接着缓缓道:“此楼附近有暗卫,是昨日我吩咐布置下的。昨日王爷与玳王殿下已经相认,理应如此布置。之前并未有过,不过王爷应该不相信。”轻笑一声,“横竖我一向都没做过好事。”
也许今日,应该和云毓彻底聊一聊。
算起来,其实我和他,从没有真正敞亮说过实话,于是我叹口气,道:“云毓,今日你我开诚布公地谈一谈罢。”的70
我“云毓”两个字出口,对面人的神情蓦然就变了,眉目之间舒缓了许多,神色固然依然严肃,却是我熟悉的,之前云毓谈正事时的正经,颔首。
我先开门见山地道:“云毓你今天来,是否将打算将我继续扣在承州。”
云毓道:“我并无这么大的胆量,王爷再怎么说怀王三年前已经死了,对我来讲,坐在我面前的,依然是皇上的叔父,普天之下,除了皇上,没人敢扣您。王爷应该知道,像我这种爪牙之人,若不奉命,怎敢犯上。但王爷既已与玳王殿下相认,此事无论如何,瞒不住皇上了。假如在此时,王爷走了,还是与柳桐倚一道走的,麻烦为难的,大约有许多人,包括柳桐倚。我只是实话实说,若有不敬之处,望王爷谅解。”
我点头:“你所言的确句句有理。走与不走一事,我再考虑。”
我端茶饮了一口,既已敞开窗户说话,有些话便自然而然地说了出口:“云毓你如今比之以往,变化很大。”
云毓抬袖执起杯:“王爷的变化亦很大。”
“天南海北各处走,自然风霜满面。”
“人在朝堂之中,难免斧剑刀光。”
我默然,他身份尴尬,这几年在朝中,境遇可想而知。我便再问:“云太傅还好?”
云毓沉默片刻,微微点头道,还好,在寺院中修行三年,心态平和了很多。
我本还想问问启赭,但问云毓,有影射什么之嫌,于是再绕了话题,道:“前日你在这里住的那晚,我是不想再因前尘旧事生出什么是非,方才一直没有松口承认。其实有些话,当时就想与你说。”
云毓凝目看我,我道:“数年前那件事,虽然我之后败于皇上、柳桐倚与你的计策之中,但之前我亦在算计你与令尊。所以你我之间,算是扯平了。倘若我能早些告知皇上实情,亦不会出现之后的局面,因此是非对错,便不再多论,无需介怀。”
云毓的神情变幻数度,像是想说什么,又止住,最后终于微笑道:“王爷出宫几年,胸怀果然也海阔天空。”
我道:“各处走走,的确更知道了什么叫做天大人小。”顺便将这两年跑过的几处地方说了一说。说到兴起处,再拿出那些我未包起本打算便宜启檀的特产与他看。
牛角杯、彩石坠、羊骨骰子、石雕小物件……云毓饶有兴趣地一一看过,最后却拎起了我包羊骨骰子的一块布头,展开,含笑不语。
我见他笑的有古怪,再看那布只是块又皱又旧,染织粗陋了花布,一时不明所以。
云毓将那布平展在桌上,转过来,推到我面前,手指在一处点了一点。
只见他所点的那一角上,歪歪扭扭绣着些鬼画符的东西,再细看,似乎是几个小字——
“赠奴爱的财郎,勿忘。美子。”
似乎……是那高丽少女金美子临别前赠我之物……
这几个字……貌似……还是她让我教她写的……
我还赠了她一首五言诗做答,念给她听后,她感动得痛哭流涕,说今生再美听过比此更优美的诗句。
我心中一荡漾便违心地说,这布头也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刺绣,当时还把它揣进了左边的怀中,沧桑的心一瞬间感到了滋润与安慰……
那曾经的往事啊……
云毓扬起嘴角道:“看来,是一段颇为情浓的韵事。此布与绣工都不像我朝之物,应是在番邦的一段颇为情浓的韵事。”
我微有些讪讪:“一红粉知己而已。”见他方才对那牛角杯甚是赞赏,便拿此杯递给云毓道:“前日得你一套酒器,将此物做还礼如何?”
云毓怔了怔:“王爷……客气了。”推辞片刻,我坚持相赠,他便收了。
经此番谈话,似乎数年前那件事造成的郁结已烟消云散。云毓亦渐渐态度自然,不似前日在此过夜那晚的尴尬。再聊了几句后他起身告辞,却又在临行前问道:“王爷原本的行程定在何日?”
因牵连柳桐倚,我并未实言相答,只道:“就是这几天。”
云毓没再说什么,乘船离开。
次日清晨,天刚隐约亮时,柳桐倚的商船破水而行,一路顺风,载着我离开了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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