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屋里一片寂静。
里屋门吱呀开了,祝融站在被踢倒的椅子旁边,犹如噩梦醒来,羞愧难当。 咬着牙跺一跺脚,祝融夺门而出,再不想在此地多停留哪怕一时半刻。
水晶马车飞驰电掣,箭一般掠过,消失在林间雪路的尽头。松林里恢复了宁静,一只大概找不到东西吃的松鼠倏地窜过大道,爬到对面一棵大树上去了。
“刑天,回去就把篆儿送到一个冷清一点的离宫去。”
“是。”
“宫森还得多长时间会到。”
“启禀殿下, 森少爷大约还要半个时辰才能拿到坐骑。”
枢羿骑着黑水,带着刑天从一侧树林里缓缓而出,勒马驻足,枢羿冷冷看着祝融马车消失的方向。
祝融,我用不着再给你惩罚了吧。如果哪一天你知道,那不过是个身形声音略似宫森的小厮,你脸上,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呢?
(二十四)
地宫里,没有日月星辰,没有刮风下雨。
比起宫森沉睡时,枢羿反而来的不如以前频繁了,总是隔上一两天才会来地宫住上一夜。有时枢羿也会把奏折带到密室,一边把宫森小心抱了放在腿上,一边看自己的东西,静静坐上一个时辰。神志清醒时,宫森眼神总是冷冷的,知道他心中愤懑,枢羿也不去试图哄他,两个人陷在冷战里,谁都不肯多说一句话。
宫森病的不同往日,肺部亏损和腿上的七八处断骨让他元气大伤,有时坐在枢羿怀里,不知不觉间,就会昏迷过去。每当这时候,看着宫森憔悴的样子,枢羿就忍不住有些后悔,可是思及宫森依然心心念念地想要逃走,就还是狠下心肠,不让御医照料,宁愿他废人一样躺在床上。
不管怎样,宫森还是一天一天慢慢好起来,当枢羿不在的时候,他甚至常常打起精神,微笑着和岫岩、锦儿说话闲聊。
这天晚上,枢羿来得早,宫森还没有吃药,岫岩正慢慢扶起他上身,往下面塞枕头。见枢羿过来,岫岩退到一边。象往常一样,枢羿小心不碰疼宫森,把他抱起来,慢慢往后坐倒在宽大的靠椅上。让宫森坐趴在自己胸前,枢羿轻轻撩起他后背的衣服仔细检视,果然,由于长时间卧床,即便有岫岩常常扶他侧身躺着,宫森背后还是有大片发了红。枢羿默默帮宫森掩好衣服,随手拨开一缕侵到他嘴边的头发。三四个月,宫森帅气的短发已经长到肩头了。
比头两个月撬开宫森牙关灌药时容易多了,岫岩一勺一勺,慢慢把药喂完。宫森把头靠在枢羿胸前,感谢地冲岫岩笑笑。 还不习惯于主子的谢意,岫岩不好意思地端了东西出去。 枢羿看着奇怪,终于忍不住询问。
“为什么不喜欢篆儿,反而对岫岩好?”
“那是因为我不再害怕了。”宫森的声音没有起伏,不再称呼殿下,枢羿的名字自然而然地出口,“枢羿,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无所谓了。”
枢羿心里凉凉的。不想激起自己的怒火,克制了一下,枢羿转开话题:“还……疼吗?”
“你,不配这么问。”宫森的声音小,话却象刀子。
“是你抗旨在先,逃跑在后,”不知为什么,理所当然的话对宫森说起时就变得苍白,“辜负我……。”
宫森横了枢羿一眼,居然让枢羿恼羞成怒闭上了嘴,“你!”
有些话早晚要说。枢羿把宫森放回到床上,给他盖好被子。
坐倒在靠椅里,枢羿看着宫森。
“为什么喜欢祝融?” 话问地诚心诚意,只是难掩不悦。“有什么是他能给你而我没有的?”
宫森侧脸,怀疑地看枢羿。
“他是我弟弟,身份地位,相貌能力,我无不略胜他一二。他是我们四个中最不受重视的一个。我不明白,你为什么……?!”
或许……正因为这个吧,宫森也沉下心想,或许正因为祝融从小受到了忽视,所以他才没有那么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吧。
“他对我的……态度不一样。”宫森回答。
“难道我对你不好吗?在嫔妃之中,你是我最宠爱的一个。”
“我恨这个词,”宫森厌恶地皱起眉头,“我要的不是……宠爱。”
“那你想要什么?”
吸了一口气,清澈的眸子象秋天的潭水,宫森坦白地看着枢羿。
“我要的东西,……就象一棵树喜欢一棵树,一只鸟……爱一只鸟。”
看着那双眼睛,枢羿顷刻间有些迷失,这实在是不同于宫中其他任何人的眼睛。似乎了解了什么,又觉得荒唐,枢羿坐在那里,沉默半晌。
“或许……我……,”对于高高在上的枢羿,这句话简直要了他的命,“我……可以试试……。
或许,宫森也黯然,莫名其妙地心疼,可是,“来不及了,枢羿。”
宫森不为所动的语气刺伤了枢羿,自己已经低声下气地放下了帝王的身份,他还要怎样?
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枢羿挺直身子,恢复了冷酷,“为什么来不及,你的生命会停留在这里,我们有的是时间,除非哪一天,我想放手。”
“祝融会来救我。” 宫森别开眼睛,不只如此,枢羿,我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砝码。
“他?”枢羿似笑非笑,“你这么相信他?”
“如果不是相信他,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活下来,”宫森想起那屈辱的刑罚,那没顶的疼痛,那在无边的虚空中沉沉浮浮的日子。“……沉到黑暗里……好容易,好舒服,可是,想起他……,我还是……。”
“如果他可信,为什么不多等你一个时辰?” 枢羿痛恨宫森说起祝融时眼里的温柔,那温柔象一把刀子,劐开了枢羿开始时因为心疼宫森而遮蔽的恶劣和残忍。
“一定是你,你做了什么,”宫森看向枢羿,“你做了什么?……他受伤了吗?”
“怎么会,我不过是让一个小天奴告诉他,你是个浪荡子,他信了,所以走了。” 我并没有撒谎,枢羿冷笑。
宫森却轻蔑地撇撇嘴,“你以为我会相信吗?如果是这样,你又何必把我藏在这里?” 他挑衅地看着枢羿,“一定是他在找我,他会找到这里来的,……他很聪明。”
“哼,宫森,这个世界上,你只有我,其他的,没有任何东西是可靠的。”看到宫森固执,嫉妒象毒蛇啮咬着枢羿的心,一瞬间,他冷酷地想揭开谜底。
“可是,我唯一不想看见的,就是你。”宫森恨恨地说,毫不迟疑地回嘴,说了太多的话,胸口一起一伏,“我还有祝融,我还有木木,哪怕死了的明石,都可以成为我活下去的原因,他们告诉我,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份不计身份地位的单纯的感情。”
“哈!”这是一场较量,一心一意想要打败宫森,枢羿不惜舍弃听到木木时的心动,“祝融和那夜莺?!他们恰恰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靠的东西。他们都是骗子,骗你这个傻瓜的!”
“是吗?那么为什么把我囚禁在这里,不敢让我见到木木,不敢让我见到祝融?!害怕听见我们的海誓山盟,害怕看见我们的柔情蜜意?!”成心在刺激枢羿,宫森疯了一样,黑黑的眸子闪着犀利的光,看到枢羿冷酷的脸上受伤和难堪的表情,快意和心疼的感觉同时在宫森心里浮起,只是为什么伤心,自己却不明白。
枢羿站起身来,疯狂的嫉妒和刻骨的恨意已经覆盖了所有的温柔。
“如果,我让你见祝融,而他说不再要你,你怎么办?”
宫森试着摇头,笑笑:“别傻了,枢羿,你没有机会。”
(二十五)
五月初的镜湖,明媚迷人,如诗如雾。
初夏,新绿还没有完全退去,浓浓的透着新鲜。远远的湖心岛上,巨大的合欢树冠上顶着无数粉红色绒球,衬着下面羽状的细叶,如同一片片开屏的绿色孔雀,未经休整的草丛中,绚丽而纤弱的虞美人在随风摇曳。
踩着清晨草坪上的露珠,几个天奴抬着软榻迤逦而来。知道宫森原来常常流连的地方,刑天吩咐小厮们把软榻依然安置在那棵巨大的金急雨树下。刑天躬身告辞,只留了岫岩和锦儿照料宫森。阳光透过浓密的尖尖叶子零星洒下光斑,照在草尖的露水上,水晶一样地透着亮。 不明白为什么枢羿会突然大发慈悲,让自己再见天日,宫森看着薄雾渐渐散去的湖面,恍然如隔世为人。
身子一日好似一日,现在靠着东西,宫森已经可以独自坐上半天了,只是恢复中常常觉得寒冷,所以即便是五月,宫森身上还是搭了厚厚一条毯子。 看着久违的镜湖,默默坐了一会儿,宫森收拾起心情,拿了本书靠在软榻上打发时间。过了一会儿觉得有些酸累,宫森便央了岫岩念给他听,岫岩识字不够多,常常出错,宫森闭着眼睛听,不由脸上有了笑意。
“看来森少爷心情很好吗!” 一个舒缓清朗的声音在耳侧响起,虽然不大,对于宫森却有如晴天霹雳。
象怕惊醒自己的美梦,宫森慢慢睁开眼睛,呆呆看去。几步之遥,祝融站在树叶筛下的阳光里,微笑着看他。
几个月不见,他怎么瘦成了这个样子!看着宫森苍白的脸色和深陷的颧骨,如果不是那一双依然晶亮如初的眼睛,祝融几乎要怀疑这是不是宫森。一时间,震撼中的祝融没有说出徘徊在心头的痛恨羞辱之辞。
“……祝……融?” 胸口象是堵住了,宫森动弹不得。
“你,还好吗?”看着瘦弱的宫森,祝融堪堪咽下了几乎脱口而出的讥讽。
“对不……起,”宫森声音沙哑,破碎不堪。“那天,我……去晚了。”
鼻子酸酸的,虽然在枢羿面前倔强而自信,心里也明白其中鼓励自己的成分更多,宫森没有想到,真的有一天,美梦也可成真。只是宫森不曾料到,自己的一句话却激起了所有令祝融不堪的回忆。
到了现在,你居然还在骗我!!
祝融强笑,一字一句道:“是吗?幸好,那天我根本就没、去。”
宫森愕然,心里慌慌的,不太明白。
祝融可以是一个善良的皇子,也可以是一个刻薄的情人。绕着宫森的软榻,祝融打量宫森苍白细瘦的手腕,领口下突出的锁骨,感到一双灼热的眸子不停地追随着自己。
“又受罚了?宫森?怎么瘦成了这个样子?不是因为我吧?还是因为最近又勾引了哪个笨蛋男人?噢,我倒忘了,你是男女通吃的。” 看着宫森茫然的眼神,想起了小屋里那个轻佻的人影,祝融心里一丝快意。他躬身下去,双手按在宫森两侧,戏谑地欣赏他眉宇间的憔悴。
“我很奇怪,以大哥对你的宠爱,应该会把你喂得饱饱的,你为什么还要动辄张开两腿,勾引他人?”
宫森张了张没有颜色的嘴唇,心里迷糊,但似乎又听懂了一些,他怔怔看着祝融,轻声道:“我,我是……勾引了……你,可是……” 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停住了话音,大大的眼睛里雾气氤氲。
“所以,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你,宫森,是个天生下贱的浪子!” 祝融咬牙说完,直起身来,居高临下远远看着宫森,俊秀的脸上只有阴冷, 看起来竟有三分象枢羿。发觉男孩眼睛依然痴痴地看着自己,祝融些些感到了自己的残忍,甩甩头,他强迫自己去回想几个月来所感受的折磨和痛苦,提醒自己,这不过是宫森玩惯了的小可怜把戏。
宫森只觉得自己象是掉进了一个深深的潭,一点一点往下沉着。潭水碧碧的,四周越来越冷,越来越暗,远远的,头顶上是一片渐渐变小的白色天空。
“祝融救我!”遏制着心里的剧痛,宫森半是糊涂,半是清醒地喃喃叫道。
看着宫森窄窄小脸上炽烈明亮的眼神,祝融百感交集,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却撞上了后面的人。扭过头去,是枢羿。
枢羿扶住祝融,似乎刚到湖边,听到的有限,脸上并无异样,只是笑着问道:“四弟参加我寿宴,怎么没在风殿呆着,来湖边走走?”
说罢,枢羿走过去,坐到宫森榻边,见他脸上微有粉晕,怕他发烧,伸手摸到额上,凉阴阴的倒是正常。
“宫森,还想见谁?”枢羿的微笑让人绝望。“木木?”
宫森侧过脸来茫然看枢羿, 看枢羿璨若寒星,深邃难测的眸子和刚毅英俊的脸颊。
“可以吗?” 宫森轻问,神色恍惚。呼吸短促中,他觉得胸口有些恶心,怕自己就要吐出来,悄悄抓起手中厚厚的毯子,捂在嘴上。
“为什么不?如果这就是你信任的一切。”枢羿笑笑,躬身在宫森脸颊上亲了一下。
放开宫森,枢羿直起身来,顷刻之间蓝光闪过,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宫森面前。就在此时,几声嘹亮的莺啼从头顶的树叶间传出,旋即,一个黑色的影子轻盈地盘旋着飞了下来,翩翩落在宫森的膝头。
“木木救我。”宫森睁大了痛楚而绝望的眼睛,喃喃叫道。
木木侧头看看宫森,黑珍珠一样的眼睛里透出了戏谑的光, 看着这陌生而熟悉的眼神,宫森按在嘴边的手猛地一颤。夜莺发出了沉沉的笑声,黑色的羽翼煽动着,小小的身体腾空而起,停滞在空中,宫森眼睁睁地看着它变形、膨大。眨眼之间,一个健壮魁梧的黑色身影出现在宫森榻侧。枢羿邪恶而得意地笑着,弯下身,把脸凑到宫森面前。
“喜欢我的小把戏吗?宫森?”
“木木?”
“要我救你吗?还是要祝融救你?”
宫森似乎有些清醒,看着枢羿,他缓缓摇摇头。
湖畔静悄悄的,偶然远处传来一两声鹭鸶的叫声。
祝融觉得尴尬,皱着眉站在稍远处,枢羿坐在宫森榻侧,则在暗筹自己的计策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宫森也不说话,只是用手捂着嘴,呼吸急促地靠在枕头上,迷茫的黑眼睛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兄弟两个具是人中龙凤,气宇轩昂,不分上下,只是可惜了,堪堪剩下了重重怨恨,与自己竟是一分缘份也无。
良久,宫森眼睛里迷蒙渐去,脸上恢复了几分平静和神采,不知为什么, 枢羿却有些心神不宁。隐隐约约地,他看见宫森手指间的浅蓝色毯子上似乎有一个指甲大的深紫色斑点,枢羿觉得有些奇怪,正要凑上去细看,宫森突然微微笑了。
“枢羿,……你……好狠。”枢羿也笑了,即便是说这种话,宫森低哑的声音都一样好听。
“宫森,别再闹了,好好听话。”枢羿的语气也格外温和。
“要是我……不呢?”枢羿皱眉,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