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森,别再闹了,好好听话。”枢羿的语气也格外温和。
“要是我……不呢?”枢羿皱眉,宫森眼睛里似乎闪过了一丝调皮。
然而就在此时,枢羿吃惊地感觉到,宫森掌中的蓝色毯子上,那个紫色斑点正在缓缓地扩大,一点一点,在细白的手指下漫晕开来。
枢羿青了脸,靠上前一把抓住了宫森的手,纤细的手指冰冰凉,宫森执拗地不肯松开,却在下一刻不得不放弃。
枢羿和祝融同时变了脸色。
宫森的下巴上殷红一片,鲜血正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没有了毯子, 血液顺着颈项往下流,顿时染红了前襟。宫森似乎没有感觉到异样,依然睁大了水汪汪的眼睛专著地看着面前的兄弟两个。
“宫森!!” 祝融惊呼,“你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
枢羿倒没有惊惶失措。迅速从怀中掏出一枚回还丹,枢羿上前,一手按住了宫森后脑,一手把丹药往宫森嘴里塞去。宫森张嘴含了,不及下咽,却有一大口血涌出来,直喷到了腰间的毯子上,丹药也登时冲得不知了去向。宫森的脸有些灰暗, 他摇摇头,费力地抬起袖子擦了擦嘴。
“没用了,……枢羿, ” 宫森咧咧嘴,一句话,却让枢羿魂飞天外,“你,还记得那个……蟠桃吗?”
“什么蟠桃?” 平生第一次,枢羿感到了恐惧。
“不是小……猴子,是我, 我偷吃了你的……蟠桃。”
“你说……什么?我不懂,” 身子象缓缓浸入了冰池,枢羿耳朵里,宫森的声音突然变得如此不真实,轻飘飘地浮在半空,“不可能!我不懂,你骗我的,你骗我的!!”
枢羿扑到宫森面前,疯了一样撕开他的衣襟,仔细看去,雪白的胸口上隐约有一个蓝色的突起,虽然小,却象针一样刺进了枢羿的心。
那是一颗刚刚开始凝结的蓝色松耳石。
“我不相信!!” 枢羿踉跄着站起身来,胸口象被什么堵住了,喘不上气来。他倒退了一步,痴痴看着宫森, 第一次发现自己,不再是一个万能的神。
“御医,……御医!!” 枢羿象一个溺水的孩子,惶急之间四顾寻找着浮木。宫森微笑,定定看着枢羿,即便憔悴,依然是美。
御医顷刻而至,手忙脚乱地为宫森诊治把脉。看着御医面色越来越难看, 一瞬间,枢羿万念俱灰。
不知不觉,宫森已经成了枢羿生命的一个痛处,倾注了心力,他迷失在了这场两个人的战争里。他肆无忌弹地折磨宫森,不过是以为一切都来得及弥补;他处心积虑地剥夺宫森最后一丝希翼,只因为任何可怕的后果都不会是最终的结局。然而,当宫森提到蟠桃时,所有的冷酷和强悍,在一瞬间失去了支点。
“宫森,宫森,” 按住宫森肩膀,向来只流露着冷酷和残忍的嘴唇轻轻颤抖,枢羿孩子气地用袖子一遍一遍擦拭宫森的嘴角,似乎把那些鲜红擦掉, 宫森就从不曾受伤,“你吓唬我的,对不对?宫森,你吓我的!”
看到那惊恐的眼神,宫森终于明白,枢羿,他真的爱上了自己,而自己……。这不正是自己希求的解脱吗?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心却疼得这么厉害?而这痛,居然不是为了祝融……。
“我……骗了你,” 说话渐渐感到吃力了,宫森的眸子象文渊阁里初见枢羿时那样纯净而温柔。“枢羿, 你那么……相信我,可惜, 我不想这样活着, 我……不要作宠物。”
“宫森,我不要你做宠物,我……你还记得吗?我说要送给你一个生日礼物?!”见宫森打了一个寒颤,枢羿急得口不择言,“不是那个礼物, 是明石,我的礼物是明石!不知道为什么,我当初并没有毁掉她的松耳石,所以我可以让她复活的,我可以,我现在就去……!”
枢羿起身要走,手却被宫森拉住。
“不急,” 宫森摇摇头,心里叹了口气。枢羿颓然坐下。
抬眼去看祝融,他依然还在疑惑和震惊中,宫森眼神黯淡,不知如何开口。
“……祝融, 这一生,我曾经两次向你求救,……第一次,你把我还给枢羿,我……丢掉了我的……身子,……第二次……你把我还给枢羿,我丢了性命,……也丢了……心。”
祝融用手捂住眼睛,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他扭过脸去,虽然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却羞愧难当,心如刀绞。
“你不要……难过,或多或少,我都在……利用你。”
宫森吃力地再看枢羿,血大口从嘴里涌出来,见他心痛不已,宫森眼睛里闪过一点火花,象个调皮的孩子。
“枢羿, …… 我……赢了,”喘息了片刻,宫森吃力地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咧嘴笑了,“因为我,……拿到了最后的……砝码。”
枢羿疯了一样,血红的眼睛里是后悔,还是伤心?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流泪,他咬紧嘴唇,用手紧紧抓着宫森的衣襟,生怕心爱的人在自己眨眼的时候就会消失不见。看着冷酷残忍的枢羿变了脸色,宫森笑得有一些凄凉,有一些得意。
“ 枢羿 ……枢羿,你这么坏,所以我……我想……告诉你,……本来……我们……有……机会的……。”
宫森的声音越来越小,笑容也越来越淡,灰白的脸上,一双大大的镜湖一样的眸子一动不动看着枢羿,渐渐地,失去了光彩。
“宫森!!!”
(二十六)
像往常一样,宫森无助而安静地躺在床上,没有了梦魇,他的神色安详里带着一些温柔。不用害怕,不用惦念,不用羞愧,不用伤心,这一刻, 他一定感到了幸福吧!
把自己和宫森关在一起有几天了?祝融已经记不清了。
当枢羿抱着脑袋告诉他真相的时候,他的心就那样一点一点碎开,血淋淋撒了满地,每一片每一片,写的都是两个字——“后悔”,怎样捡,也捡不起来。痛心之余,祝融暴打了枢羿一顿。以往暴戾狂妄的枢羿不遮不挡,只是在祝融累极停手后,坐在地上擦了擦嘴角的鲜血,黯然道:“你真是没用。”
狂怒中,祝融把枢羿关在门外,不许他进来,可是及至看倒宫森, 才又颓然想起,难道自己,就有资格与宫森共处一室吗?!万般无奈,祝融心如刀绞,捂住脸,终于痛哭失声。
时间象是死了,空气也象是死了,屋里静悄悄的,只有祝融呆呆坐着,宫森静静躺着。
宫森瘦得实在太厉害,脸色灰白,与一年前判若两人,连那仅存的纯净逼人的眼睛也覆盖在长长的睫毛之下,看不见了。他不再漂亮了, 他不再实在了,他已经,把魂都带走了,决然地不剩一丝一毫,只留下了兄弟两个始作俑者,对着他憔悴的躯壳,哑口无言,沉没在悔恨中。
天色渐渐又亮了,是第几个早晨了?叹口气,祝融缓缓站起身来,走过去, 拉开房门。
枢羿靠在门边坐着,听到门响,转头来看,脸上的胡子黑乎乎一片,英俊的脸颊陷下去了一圈,原本深邃精亮的眼睛也布满了血丝。他站起身,和祝融不由自主地同时避开了视线。枢羿擦肩而过,祝融忍不住扭头去看。 昏暗的房间里,枢羿高大的身影缀满了落魄,在宫森旁边站了片刻,他慢慢侧身,靠坐在床头,轻手轻脚把冰冷的男孩紧紧地抱在了怀里。祝融冷冷地咬住自己的嘴唇,看枢羿把头埋在宫森脖颈间,浑身颤抖,轻声低语:
“对不起……对不起……。”
祝融心痛, 轻轻哼了一声,掉头离开。
出了寝宫的门,果然已是星稀月落,红霞满天。祝融眯起眼睛看了看深红色的朝阳,呼出一口气, 大步向前走去。
“四殿下,请留步!”
祝融惊讶地回头, 叫他的居然是在镜湖岸边见过的那个御医。
金碧辉煌,云环雾绕,云霄宫琼楼玉宇,一望无际,气势更胜朔阳、霏玉二宫。
跪在轩辕殿上,祝融的膝盖已经疼得没有了知觉,希翼也越来越渺茫。天皇和王母在斥骂和规劝均告无效后,拒不召见,只盼祝融知难而退,不再为了枢羿的一个小小宫人多费心思。
紫雪丹的存在委实让枢羿和祝融大吃一惊,若非那御医是太上老君的门下,祝融断然不会相信有此天机。天上四王均有不坏之身,其松耳石也早已修成极品,远胜任何金刚钻玉,除非自行毁灭,不会因为外力而受损。不想天皇与王母爱子心切,竟然还是悄悄授意太上老君收集凤血龙精,历经万年淬炼,炮制了两枚紫雪丹,以防不侧。据那御医说,这紫雪丹可收魂魄、补功力,无论仙凡,均可起死回生,只是因为炼制艰难,所以才内定只为皇族四兄弟所用。也就是说,即便是太白金星、东海龙王,弄坏了自己的松耳石,天皇也会坐视不顾,任其自生自灭。
可是即便如此,祝融依然感到几分欣喜,这毕竟是唯一的希望了,或许,父皇母后能够体谅自己一片深情,赐下丹药,救宫森一命,也好赎回自己的罪过。
自从宫森倒下,祝融五六天来不曾饮食,即便是仙胎玉体,也渐感心力交瘁,祝融咧一咧嘴,挪了一下膝头。大殿上冷冷清清, 侍卫倒是换了一拨又一拨。祝融心里气苦,不由暗恨枢羿,不想他如此无情, 听了那御医的话,竟然无动于衷,阴着脸不作一辞,明知此行艰难,却任凭祝融一个人前来云霄宫讨药。
可怜宫森命苦,遇人不淑,跟了他这几年,却落得个如此下场。可是话又说回来,虽然宫森早就站在了悬崖边上,最后动手推那一下的, 不是枢羿,却是自己。直挺挺跪在大殿上,祝融心里胡思乱想,焦急难过,只怕再迟了,即便有了丹药,宫森也救不回来了。突然,殿外传来了一阵隆隆天鼓声打断了他的心思,祝融一惊,何事如此紧急,要击鼓急奏?正疑惑间,听得人声嘈杂,回头看,却见几个侍卫拥着枢羿的心腹刑天冲上了大殿。刑天神色惊慌,脸色如腊,上了大殿就 “扑通”跪倒在地,嘶声叫道:
“快去禀报圣上,大殿下他,他用真火……焚毁了自己的松耳石!!”
恍若五雷轰顶,祝融踉跄着站起身来。刑天这时才看清殿上跪着的人是祝融, 他膝行几步,叫了声 “四殿下!” 便声音哽咽,说不出话来了。 定一下神,刑天低下头,抖着手向怀里摸去,从里面掏出一封信来。
“四殿下,大殿下叮嘱我一定要交给您!”
祝融寒心接过,枢羿, 你到底在想什么?!
(二十七)
这几乎不是一封信,而只是一张短笺,上面寥寥写了几行字,潦草而有力。
“祝融,父皇恐怕不会赐你紫雪丹。我已详询太上老君,宫森凡人,半枚紫雪丹即可救命。父皇赐下丹药后,刑天自会帮你。你务必设法,在为我服药时留下半枚。
如果我醒不来,请在宫森恢复以后,替我说声对不起。
枢羿”
雪白纤细的手翻过纸背,什么也没有了。看着信纸,秀美清瘦的脸上,黑漆漆的眼睛里没有表情,宫森停了停, 手指用力,把信团成一团, 扔了。
“森少爷!”刑天心里难过,冲上去从地上宝贝似地捡起纸团,一点一点展平,折起来揣进怀里。抬头看看宫森,刑天叹了口气,知道难劝,只好讪讪地说:“殿下比以前瘦了很多,还好这两天脉息稳定,御医说可能不久就能醒过来了。”
“……。”
“昨天早晨,殿下叫了……您的名字,我想,或许您能去……去看看,他也能好得……快一点。”不知为什么,在宫森面前,一向神勇精明的刑天说话很不自在。
宫森扭过头来,默默看着刑天,清澈的眸子似乎有些空洞洞的。刑天心里一颤,愣住了,醒过神来的时候,宫森已经不再理他了,刑天不好再说什么,沮丧地垂头打算离开,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
“对了, 森少爷,四殿下已经回霏玉宫了,今天上午走的。他让我告诉您, 如果您哪一天愿意见他了,就让我去传个话。”
宫森不说话,刑天只好无精打采地出来。盛夏的阳光让人浮躁,刑天磨磨蹭蹭往枢羿寝宫走,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自从服下半枚紫雪丹后,宫森不久就清醒过来。祝融授意御医用尽仙药,宫森新病旧伤渐渐痊愈,不几天就慢慢能支撑着下床了。倒是枢羿,一条命去了半条,迟迟未曾清醒。那紫雪丹剂量太少,吊得住他的命,却难以补回万年的修行,绝世的功力。
王母何等精明,前来探视时就已看出因由,她又疼又气,有心惩罚枢羿,不赏丹药,只留了一盘子蟠桃就起驾回了云霄宫。祝融虽然暂时留下,可惜他心里有病,也不肯看顾枢羿,反而不时去探望宫森。朔阳宫诺大的寝殿里,只剩下了忠心耿耿的刑天每天照看着了无声气的枢羿。刑天原本想着等宫森好了,念在殿下一片心意上,能来看看,不想宫森清醒之后,就把自己关在越宫里,即便是祝融也不肯相见。
走在回去的路上,刑天暗自琢磨,等殿下醒来了,不知两人又会闹成个什么样子,明知道此事也怨不得宫森, 刑天偏心,总还是希望自己主子经历一番辛苦,能够挽回宫森些许心意。
越宫里竹影婆娑,叶子在微风里沙沙作响。 坐在椅子上,宫森怔怔地看着窗外,心里冰冰地没有波澜。
“殿下!!您醒过来了!” 刑天大喜,缁音听见,也扔了手里的绣花绷子跑过来,看见枢羿睁开眼睛,忍不住叫了声:“阿弥陀佛!”
枢羿的脸瘦了很多,下巴上青青的胡子茬让他看上去更显疲惫,俊削的脸上只剩下了奕奕的眼睛还有点精神。看着两个下人高兴的模样,枢羿突然觉得有点感动,撇撇嘴笑了,看来自己好歹还是有点好处的。
有点好处?怎么会这样想,我难道作了什么坏事吗?枢羿刚刚醒过来,迷迷糊糊地皱着眉头不做声。
“殿下,您还好吧?……您睡了已经……十来天了。”见他有些糊涂,缁音也怕了。
十来天,十来天,枢羿突然清醒了,挣扎着要坐起来,缁音忙拿了靠枕给他放好。
“宫森呢,他怎么样了?”枢羿紧盯着刑天。
“森少爷已经没事了,”刑天赶紧回道。
枢羿心里一松,往后仰下去,手背搭在眼睛上,感到有些湿润,嘴角却微微挑起来,笑了。 他的表情如此轻松,让缁音不由看傻了眼,刑天心里却酸酸的。
“这么说,我也醒过来了。” 枢羿舒了口气,这才感到身上有些奇怪,却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