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他笑得倦了,于是敛去笑意,阖上眼,避开西门遥的注视。
他承受不起那样的目光。
“遥,你杀过人么?”恍惚中,他问。
“当然。”
这是毋庸置疑的。身在江湖,就注定逃脱不了杀人或者被杀的命运。更何况,他们还经历了武林史上几百年来最惨烈的战争。而战争,永远是死亡的饕餮盛宴。
“你现在还会夜夜梦到他们么?”他的声音太过沉静。
“……不会。”
“但我总会梦到他们,那些死在我剑下的人。”
在此之前,那些噩梦,那些噩梦深处的绝望,他从未告诉任何人。但此时,他无法抑制地想要倾诉:
夜色中的南宫山庄,淡去了白日里残存的繁华余迹,荒凉空寂,宛如巨大的陵墓。无尽的梦魇中,一张张面孔向他展露微笑。有男人,有女子,甚至还有老人和孩子。其中,很多人他甚至不知道名字,但也有很多人是他认得的——
那个笑起来总有酒窝的少年,是北苑氏的庶子,曾拉着他的衣袖央他背出一套剑诀,令他无法忍心拒绝;那个慈眉善目的妇人,是南宫氏的远亲,曾为他捎来他一直想要、但父亲不会允许他浪费时间阅读的古人诗话;那个爱穿绿衣的,是父亲身边的侍女,曾给年幼的他讲过许多她家乡的传奇,曾帮他捉来萤火虫,装在玻璃瓶里……
然后,那些微笑着的面孔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黑暗与鲜血——
争开始后的第一百三十五天,那个爱笑的少年被确认是背叛了家族的间谍,他试图说服少年悔改,但少年一剑向他刺来,用的是当年他教给他的那套剑诀中最危险的一招。于是,除了杀死少年,他别无选择;战争的第四百七十五天,在丈夫死后,那个慈眉善目的妇人试图用暗器杀死他。他挡下了暗器,但已来不及制止她的自刎,鲜血溅了他一身;战争结束前的第七天,那个绿衣女子在众人的包围下流着泪弃剑投降。他上前查看她的伤势,她却猝然偷袭。东方曙救了毫无防备的他,但她死了。死前,她充满恨意的眼睛冷笑着盯着他,只说了一句话:
“你,南宫家的叛徒!”
是的,他背叛了他的姓氏、他的族人、他十多年生命中曾拥有的一切。于是,他不可避免地失去了他们——他的朋友、他的亲人、他记忆中所有温暖的部分。那些曾经鲜活、温暖的记忆,在鲜血与仇恨中腐坏、蜕变,成为他日复一日的梦魇。
他曾无数次地疑惑自己为何还不死去。而此时,温暖而安静的车厢内,他只是轻笑着叹息:“不过,我想这是正常的。不过是噩梦而已。也许再过一段时间,就会渐渐淡忘了罢。没有什么是不能忘却的。”
他如此说服自己。
西门遥看着脸色苍白的他,许久没有言语,仅是握住他的手,发觉那双纤细的手一片冰冷,并且颤抖。这本是一双适宜搦管握卷的手,而不是一双紧握杀人之剑的手。
西门遥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轻声确认他为自己编织的谎言:“是的,一切总会好起来的。”
这声音如此温柔如此坚定,几乎要令他相信了。但之前西门遥的那个问题,以及东方曙的那封来信,都无情地提醒着他,他的噩梦将不会结束。
他的头倚靠在西门遥的肩上,声音淡如一缕轻烟:“不,一切早已错了,无可挽回地错了——如果南宫聿对我足够仁慈,那他就应在这一切发生之前,成功地杀了我,而不是给了我逃走并背叛他的机会。所以,我恨他。”
最后的三个字,仿佛用尽了他余生所有的力气。于是,他只能任由自己像个软弱的孩子一样,伏在好友的肩头,什么也不愿再想。
回忆灭顶而来,他放弃一切徒然挣扎。
四
生于大世家,就必须比普通人家的孩子更早地抛弃懵懂的童年。南宫家有不成文的规矩:嫡长子十五岁就举行成年的冠礼。
他举行冠礼的那个冬日,夜有微雪。当十五岁的他进入书房时,桌上仅燃着一支银烛,光焰飘忽。有人站在书桌后,面容隐在阴影里,模糊难辨,但那种冷定的气息无法与他人混淆。
他知道,是父亲。
桌上搁着一把剑。古拙的剑鞘无文无饰,毫不起眼。但江湖上无人敢轻视它——南宫聿的佩剑“拂雪”。此剑鲜少出鞘,但每次出鞘都必有死亡与之如影随形。因此,它又被人充满敬畏地称为“修罗之剑”。其实,更确切地说,在大多数武林人心底,南宫氏的人个个都是魔鬼。但他们不得不臣服在魔鬼的足下。
他的目光轻轻掠过拂雪剑,猜不透这次父亲传他前来的目的。但他能感觉到,那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没有移开,亦良久没有言语。
寂静得压抑。
“父亲。”他迟疑着,小心地打破寂静。
桌后之人来到他面前。幽微的烛光中,那人衣冠端雅,容止清如冰玉。若不是双眸太过深邃冰冷,初见之人很难猜到他已年过而立。江湖上甚至暗中流传着一种谣言,说南宫聿——那个持着修罗之剑的魔鬼——修习着一种嗜血的妖法,才能永葆青春。但他知道这是多么无稽。其实,父亲过早地苍老了。他记得自己八岁时,曾见到父亲的一丝白发。
没有人能挽住光阴。
“你长大了。”父亲的声音沉静如水。
其实,他并不觉得自己真的长大了。冠礼之后,不过是束起了长发,换了更沉稳的玄色袍服,但他依然是他——在父亲面前,他永远是软弱无能的孩子,惟命是从。
此时父亲的语气令他生起莫名的不祥预感。这种冰冷的预感还来不及扩散,就已应验——
书房里太过寂静,似能听到窗外雪花一点点覆盖地面的声音。在这清冷的微声中,眼前之人以淡淡的三言两语,告知了即将发生的战争。父亲的语气那样漫不经心,令他怀疑这是一个并不可笑的玩笑。
但从来没有人敢把南宫聿说的任何一个字当作玩笑。那会成为致命的错误。
“你已成人。我相信,你有能力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如你所知,战争中,我族与西门氏将联合对抗东方氏与北苑氏。成王败寇,不是被人灭亡,就只能灭亡别人。现在,我给你机会,你可以选择站在战场的哪一边。”
他长久地沉默了。
他曾渴望长大,渴望成长能使他变得更坚强。但如果获得坚强就意味着面对这样的抉择,他宁愿自己永远是软弱无助的孩童。终于,他喑哑道:“但他们也是我们的亲人……”
在这座山庄内,无人能质疑父亲的话,包括母亲,当然也包括他。他记得某个在醉酒后顶撞了父亲的仆人再也没有出现过……他握紧了双手,为即将到来的惩罚做好了准备。
意外地,父亲如常淡漠的声音里,竟似有一丝叹息的意味:“你什么都不懂……你知道你的叔叔是怎么死的么?”
他从未见过他的叔叔。因为在他出生之前,那位他的父亲唯一的兄长已经离世。他回忆着曾听人简单提过的往事,迟疑道:“难道,不是因病去世么?”
父亲微微笑了。唇角勾起的弧度优雅无瑕,却亦是绝然无情的嘲讽——仿佛嘲笑着他的天真。
“因病去世?呵,四氏之内的莫名猝死的人实在太多,对外宣称的死因全都是这四个字,真的有人信么?事实上,他死于你的舅舅东方淇之手,死无全尸。”
他愣住,无法相信刚刚听到的。记忆里那个笑容可掬的男子,怎会……
父亲的声音继续平静地流淌开来,寒冷溢满了整个房间:“当然,他的惨死也要怪他自己学艺不精、棋差一着。江湖就是如此。如果不够强大,就会轻易被人碾碎。你知道你的舅母是怎么死的么?是被我所杀。不必惊讶,一百多年来,此类事件数不胜数。四氏之间的恩怨纠葛不断累积,虽表面上维持融洽,实已濒临溃决。身在权力中心的人都再清楚不过,战争早已注定。”
他紧握双手,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让他如何面对这个事实,他的父亲杀死了东方曙的生母?又让他如何相信,十五年来那些他至为珍视的关怀和善意,全是一场骗局?
父亲的声音依然雍容不迫:“三年前,你和你的母亲去东方家省亲。我以为东方淇会杀了你,以此为其妻复仇。实际上,他的确打算如此。你以为东方家的门禁如此不严,能让两个孩子畅通无阻地自由出入?呵,那一切都出自东方淇的授意。他命令其子把你秘密引出府邸,然后毒杀你。这样,他就不必担上直接干系。可惜的是,东方曙并未执行他的命令。”
这段话包含太多令他震惊的信息,以致每个字都变得陌生而艰涩。半晌后,他才能竭力控制住声音中的颤抖:“您早就知道……他们要杀我?”
“不错,在那之前,我已得到准确的情报。”
“您,您也想要我死?”
父亲沉默片刻,声音越发显得遥远:“只要你仍是我唯一的继承人,不到万不得已,我没有理由杀你,不是么?但若能得到他们谋害你的确凿证据,将来的战争中,这会十分有利。”
视线有瞬间模糊,有温热的液体滑过脸庞,泫然盈于颔下。
这时,一只坚定的手轻轻扶住了他的肩,另一只手温柔地为他拭去泪水。
“傻孩子,你真的如此不信任你的父亲?抑或,你认为东方曙有能力谋杀由我亲自保护的人?”
他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您是说……”
“我从未离开你,我的孩子。”
他不记得自己已多久不曾听到父亲用这样温和的语气对他说话。他闭上眼,试图止住自己软弱的表现,泪却流得更多。这卑微的幸福来得如此突然,美好得虚幻。如果这是幻觉,他甘愿在幻觉中万劫不复。但心底仍有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声音提醒着他,这反常的幸福意味着危险——他再清楚不过,每当父亲将要狠狠伤害他之前,总会先给他这样的温柔。如此,伤他更深。
他抑制不住地颤抖,分不清是出于喜悦,还是恐惧。
“好了,孩子,现在请告诉我,你的选择。”
冰冷的现实袭来,温暖的错觉散去,他陷入进退维谷的绝境。
本能地,他希望能永远和父亲站在一起,无论即将面对什么。但他想起了他的母亲,想起了东方曙,想起了那些曾善待他的亲人,无论他们出于真心还是假意……
他知道,自己无法把他们当成敌人。永远不能。
他艰难道:“抱歉,父亲,我不能与他们为敌。”
握住他肩膀的手陡然松开。空气仿佛在刹那间凝固。
“很好,很好……你宁愿选择他们,是么?”
“不,我只是……”
“不必解释,我要知道你的选择。”父亲拂袖转身。叮然一声之后,长剑跃起,铮然出鞘,清啸如龙吟。仿佛满室烛光皆汇聚在薄如蝉翼的剑刃上,流转着寒意。而桌前的执剑之人,似一尊没有呼吸的雕塑,遥远得陌生。
原来如此。原来一开始就准备好了,无论利诱还是威逼,都只是为了逼他就范……
绝望中,他竟微微笑了。他知道父亲向来没有太多的耐心,因此,他的痛苦已经不会再持续太久了。
“你确定不改变主意?”执剑者问。
他不想违抗父亲,从来不想……但他别无选择。
阖上眼,他静静颔首。
下一瞬,空中掠过一道曼妙的光华。光芒击中了他。仍残留着父亲的温柔触觉的肩,被同一个人的利剑穿透——召唤死亡的修罗之剑携着呼啸的剑气而来,将他钉在身后的墙上。鲜血涌出,淹没了他,却丝毫不觉得疼痛。
原来,如果心死了,真的不会再痛。
烛光在呼啸而过剑气中熄灭。房间陷入黑暗。
意识渐渐模糊,他仿佛沉入水底,黑暗缓缓使他窒息。一个声音隐隐从水上传来:“事不过三……最后再问一次,你依然不改变主意?”
他的脸上浮起一个破碎的微笑。难道不可笑么?他是何其荣幸,竟在拂雪剑下先后获得三次生机。恐怕江湖上再无人有如此幸运,亦无人需要在死亡之前经受如此漫长的折磨……
他九岁那年,也是在这个房间,鞭刑的痛苦令他一度以为自己将要死去。但在昏迷了整整三天之后,他终是醒了过来。这曾让他自欺欺人地以为,父亲对他仍是在意的。于是,他最终康复——至少,没有留下任何疤痕,在身上。
一次又一次,永远如此——曾经以为自己无法忍受的,在更大的痛苦面前,仍是默然屈膝接受。于是一步步后退,直到此时无路可退。连他自己都疑惑,到底是什么支撑着他踉跄走到如今。而今,他终于有了答案——死亡的阴影中,他最后的眷恋,是遥远的记忆中尘封的碎片:
很久很久以前,某个寂静的夜晚,被噩梦惊醒的幼童紧紧握住父亲的手。
黑暗中,十指相扣。他把头埋入那温暖的怀抱中:“爹,我怕……”
“不要害怕,无人能伤害你。”
“真的么?”睡意再次袭来之前,他模糊地呢喃。
回答他的,是一个落在额角的轻柔的吻,缱绻如一瓣落花。
“在我被死亡带走之前,无人能伤害你,我的孩子。”
……
是的,这世上无人能真正伤害他。除了,他的父亲。
“抱歉,让您失望了。”他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轻轻道歉——不是向面前这个在给予他骨血的同时给予他无尽痛苦的冰冷男子,而是记忆深处那个宁静温柔的父亲。一直以来,他卑微而无望的偷生不过是为了等待着那个人的归来。然而,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等到那一天了。
死亡的羽翼覆盖了他。在黑暗的深渊中沉沦时,他以为自己终于获得了由死亡赠予的温柔,那是他最后的卑微乞求。
但他错了。命运仍不肯就此放过他。他活了下来。
在如此重伤的情况下,能活下来似乎是个奇迹。但如果有人知道他被强迫着服下了多少价值连城的珍贵药物,恐怕反而会认为,他醒来之后仍持续了一年的身体衰弱是个奇迹。
那一年,漫长得仿佛一生,又恍惚得像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