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哭。”
她以清定的目光凝视着他,抬手轻轻拭去他眼角滑落的泪。
他这才发觉,他落了泪,为那些曾经珍惜的,为那些已经残损的。而对于那些彻底失去的和永远不能得到的,他已决意忘却。
一瓣落花因风飞到他的衣上。雪落初停。
迎着明亮而冷冽的天光,他无声微笑。
八
东方曙与南宫璟,一前一后,穿过皑皑雪地,向祁园走去。积雪漫过脚踝。方圆数里之内,唯有冰雪、石罅,无树木,无人迹。彻底荒凉。
无论是东方家的仆从,还是北苑婉、西门遥,都没有跟来。因为,之前在十里亭中时,东方曙对南宫璟道:“去祁园,只有你我。”
在西门遥提出异议之前,南宫璟已颔首道:“好。”
他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全。如果东方曙想要取他性命,无需如此兴师动众。即使他真的葬身于此,也不过是两不相欠——若无东方曙,他早已死在六年前的雪中树林里。
如果真的那样,一切也许会更好吧。
“我等你,在这里。”西门遥用了不容置疑的陈述语气,却异常温和,温和得令人留恋。就像他修长的手指握住南宫璟手腕时的坚定与温柔。
但南宫璟只能静静转身离去,不敢再留恋任何——不仅是因为他所留恋的人都终将背离他,更是因为,他们都无法得到幸福。即使是东方曙,亦不再拥有快乐。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不祥的谶言。
此刻,他厌恶着的自己将独自面对关于那个人的事情。
南宫聿。
南宫聿在最后一役中被俘,从此囚禁在东方氏的秘密地牢。这些,他都知道,东方曙亦允许他前去“探访”囚禁者。但他从未去过。他知道自己无法面对。无论时光如何冲刷一切,他依然不敢面对这世间他唯一的亲人。
冰冷的空气侵入肺腑,每一次呼吸都微有窒息般的痛楚。就像他每一次想起南宫聿时。
行在茫茫雪野上,他与东方曙彼此无话。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唯有呼啸的冷风,以及三年光阴。
雪已止息。日升渐高,阳光渐亮。冬日的阳光亮得如使人盲,却没有热度。这虚空的冷冽之光,就像世间一切光明的真相。
终于,他望见了祁园,在一片纯明的天光之下,仿佛模糊的海市蜃楼。这里曾是四大世家的盛大宴会之地,曾有最精美的园林和最华丽的殿堂。如今,却只是荒芜的废墟,似一座巨大的古墓,埋葬着无数往事,被人忘记。
走近,再走进。
曾经的檀木朱漆鎏金大门,斑驳不堪,摇摇欲坠。那些雕刻在石壁上的古老纹饰,漫灭模糊。阑干朽坏,似乎随时可能掉下来。琉璃瓦的碎片散落在白雪下面,踏上去便化作齑粉,如轰然碎去的时光。
穿过九曲回廊时,他仿佛还能听到昔日侍女们重叠如云的衣袂拂过地砖的究n微声,以及女眷们如水流淌的环佩叮咚。但此刻,眼前只有倾圮的阑干和蒙尘的雕楹。
然后是长长的石阶。一共九十二级,他记得,因幼时他曾在这里与东方曙游戏。他踏着积雪覆盖的石阶一步步向上走去,恍惚有一种错觉——下一刻,就会有人在身后唤他:“九公子。”
也许身后之人是那个爱穿绿衣的侍女,也许是那个笑起来有酒窝的少年,也许是……
当然,这只是幻觉。那些人早已在战争中死去。此时,踏着无数白骨而最终登上武林权力之巅的东方曙就走在他的前面,背影离他很近,又很远。
记忆是一帧尘封于墓室内的古老纸页,在照见日光的刹那,发黄、变脆、散作埃尘。他是于月夜归来故园的无所依凭的幽魂,而东方曙是那道让一切破灭的晨光。
他的背影提醒着他,一切都过去了。
不知走了多久,他们最终来到了昔日的宴客大厅。记忆里的华美殿堂,如今笼罩在一片清寒的雪光中,黯淡了华彩,只余一个模糊的轮廓,沉寂如死。
步入其中时,似乎还能听到当年歌宴上的琵琶与龙笛,歌伎轻叩着红檀板,歌喉婉转……
当然,一切早已不在。尘归尘,土归土,繁华终归荒芜。
厅中灰尘呛人。梁上蛛网空悬,地上是残破的地毯。曾垂地悬挂的锦帐纱幕,积满尘埃,委落在地。碎琉璃瓦片,烂翡翠窗棂。却仿佛仍有一缕昔日繁华的残留暗香,魂魄般隐约不散。
足音空落。宛如在光阴河流中涉水而过,每一步都激起淡淡涟漪。
逝者不回。
最后一重半悬的残破帷幕前,东方曙停下了脚步。他亦驻足。
他等待着东方曙的解释,看着对方缓缓转身,迎上对方幽深的目光。
东方曙的声音静无波澜,在空荡的大厅中有寥落的回音:“我已不恨南宫聿。”
南宫璟淡然以对:“你当然无法恨他。你已经成为第二个他。”
东方曙微微笑了:“在某些方面,你足够了解我。按理说,我早该杀了你。”
“的确如此。”他仿佛在说与己无关之事,“但你现在仍有机会弥补以前的错误。”
看着他,东方曙讽刺般地微微笑了:“原来,只有你不知道,我杀不了你。连西门遥都清楚我不会杀你,否则,他必不会让你一人来此。甚至,十年前,父亲让我杀你时,他已知道,我定然无法履行命令。南宫聿亦明白这一点。不然,六年前,他不会亲手把你交给我。”
带着冰雪气息的风贯入残破的窗牖,涌过厅堂。尘埃与血腥的气息纷扬漫起,分不清是来自此地,还是来自记忆。
最后一句话,让他的思绪有刹那的空白,仿佛陷入一个幽微而寂灭的梦魇。而东方曙的声音是梦魇中的幻境:“六年前,救你的人不是我。是南宫聿秘密联络我,说你有危险,让我前去接你。他笃定我会去,即使我明知这可能是他设下的陷阱。我赶到指定的见面地点时,你躺在他的怀中,昏迷不醒。他把你交给我,并让我答应他两件事。其中一件事,是在六年之内,向你隐瞒是他救了你。”
“不,不可能,”南宫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固执地拒绝相信,“如果这是真的,你为何现在又告诉我?”
“他让我允诺他的第二件事——六年后,若他已死,而你又一直封闭着自己,那么,我就把真相告诉你。”东方曙微牵唇角,似笑,亦似叹息,“三年来,你一直把自己关在南宫山庄,拒绝任何人的探访。这不是他所希望的。”
他无法置信,脑海中一片茫然和混乱,不知所往。忽然间,他想起了那些存放在南宫山庄密室内的器物和银票——如此一来,全都得到解释。
一切都是那个人的安排。
死水般的寂静中,唯有堂中的断续风声,穿过漫漫时光。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弱如轻烟:“若我没有封闭自己呢?”
“若是如此,我会按照与他的约定,让这个秘密永远沉埋,再不会有人知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只是完全在南宫聿掌握中的玩偶,一直都是。
这三年中,南宫聿囚禁于地牢,他亦将自己囚禁于南宫山庄,那个除了记忆、什么也未留下的地方。
他的记忆。关于南宫聿的记忆。
原本以为已成灰烬的心,竟再度灼痛起来。能一次又一次伤他最深的,永远只有那个人。
“他……他在哪里?”他无法控制自己,以脆弱的理智,以伪装的冷漠。
东方曙似乎早已料到他的反应,笑意加深,嘲讽般的苦涩。
下一刻,东方曙扬手拉开身后的帘幕。穿堂而过的风中,被光阴侵蚀的帘幕飘然落地,仿佛干枯褪色的蝴蝶跌入尘埃。
帘幕之后,是一张简单的黑漆案几。案上唯有两物——
一个不起眼的方盒,及一串蒙尘了的玉玲珑。
这件承载了无数记忆的熟悉之物,疼痛了他的眼睛。他缓缓走上前,试探着触及它,然后小心翼翼地捧起它。仿佛担心它是一个一触即碎的幻觉。
拂去尘埃之后,宛然又见当年的温润光泽。
“为何,它在这里?”他犹带着不能置信的茫然。
但回答他的,是东方曙低低的叹息,以及令他彻底愣住的话语:
“这是南宫聿唯一的遗物。被俘之后,他亲手折断了拂雪剑,却一直把这串玉玲珑小心珍藏着。”
他觉得自己正沉溺于一个无穷无尽的真实的梦境。也许这不是噩梦,却比任何一个噩梦更残酷。他无能为力,只能等待着那个曾无数次将他从噩梦中唤醒的声音再度响起,再度将他拯救。
茫然中,他真的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似水上浮冰轻击,又似温柔的呢喃耳语。
来自他手中的玉玲珑。
原来,他曾在一生中最寒冷最绝望时获得的保护与救赎,不是幻觉。
风涌过大厅,玉玲珑微微摇曳,溅出柔和的清响。仍似当年,在许多个空寂的夜晚,抱膝独坐在黑暗中,聆听着它,错觉自己并不孤单。那个九岁的男孩异常珍视它,其实不过是因为,它的声音宛如七岁之前父亲哄他入睡时,那样温柔。
但他迟来了三年,或者更久。于是,他错失了一生中最后的获得幸福的可能。
东方曙的声音似从天际传来:“他是因毒发而死,在战争结束后不久——十五年前,他在灭门江左谢家时,就中了谢家的无解之毒。他虽凭借内力强行抑制毒素扩散,忍受着日复一日的钻心剔骨之痛,却也自知活不过一纪。”
十五年前,南宫璟七岁。
“案上的,是他的骨灰盒。”
话音至此而尽。然后,是玉玲珑脱手、坠地、碎裂的声音,久久回荡在大厅内。
颤抖的指尖触及盒盖的刹那,南宫璟才发现,在历过时光的不断浣洗之后,他所残留的未曾褪色的记忆,不是仇恨,不是痛苦,而是那个人的体温,那个人的呼吸,那个人说话时的声调,那个人微笑时的弧度,那个人发丝间若有若无的竹叶般的气息,那个人的衣角拂过肌肤时温柔的触感。
那个人的一切。
原来,他从未后悔过。
“如果没有您,我如何知道痛苦,如何仰望幸福。”抱着方盒,他脱力般地跪倒在地,无声地喃喃。他似乎产生了幻觉——雪,又开始下了。下雪时,有温暖的错觉。而化雪时,是最漫长的酷寒。
模糊的视野中,他仿佛看到雪花飞扬着降下,飘飘洒洒。一片,两片,三片,四片……终于有一片轻轻落下,温柔地覆住他的双目,化作一滴最后的泪。
他已一无所有,可以献祭的,唯有沉默。
记忆回到他七岁以前的某个冬天,遥远得恍如隔世。幼小的他跑进书房,爬上正在看书的父亲的膝盖,望向窗外,稚气的声音带着惊喜:“下雪了啊。”
南宫聿合上书卷,轻笑道:“是啊,下雪了。”
彼时,一切都尚未发生。窗外飞雪飘零,如一场永无止境的银色烟火。窗内的他们,尚无误会,尚无隔阂。
返回的路上,积雪已开始融化。即使是冰冻三尺,也终有一日能够化尽吧。
在渡口等船时,不远处有小贩在叫卖春联、爆竹。他看到一副写着最常见的吉利语的春联: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
这样俗气,却这样静好。
西门遥见他发呆,便随意寻了个话题:“你的字比我好多了,能帮我写副对联么?”
他回过神,反问:“你要用来挂在哪儿?”
西门遥不料他会认真,静默刹那,方道:“我住的地方,也许是书房。”
他忽然浅浅笑了:“好啊。不过,我还未去过你住的地方,不知写什么合适。”
西门遥一愣,随即亦微笑起来:“是个小院落,地方不大,但庭中有梧桐,窗外有碧竹,夏日里极是清凉。我想,你会喜欢。嗯,若不喜欢,另搬个地方,也好。”
说着,西门遥轻轻握住他袖底的手。十指相扣,仿佛郑重的承诺。
而他但笑不言。
船来了。
舱内乘客不多。他们并肩同坐。河上雾已散了,明亮的阳光渐渐淌满了整个船舱,温暖的,安静的。
舷边的泓河流水潺湲不绝,年光似水声。是谁说过,渡过这条河,就像经历了一生?
他忽然有些倦了,靠着西门遥的肩,阖上眼。怀中的方盒带着他的体温。
他的一生,似一张洁白温软的信笺,有人曾在其上留下永世不灭的印鉴,亦有人使它蒙尘、变脆、发黄,不堪辨识。而此刻,他觉得自己被小心地折叠、封缄、收藏。仿佛一切都尚未发生,他仍是多年前的那个孩子,尚未残缺,尚未玷污。
而世间所有的信笺,都终将投递于虚无。
流年如流水,浮生若浮沤。一切都将成为过去。但此刻,还有这样好的阳光,还有身畔之人的温暖,这就足够。
桨声咿哑。波光粼粼的河面上,渡船向光明深处驶去。
遥向彼岸。
番外《弈》
《弈》
〔一〕
南宫聿知道,他一生中与东方淇的对弈,从未赢过。
〔二〕
第一次失利是在十五岁,他在试剑中败给了东方淇。
从出剑到剑脱手坠地,一共十九招。
毫无疑问的惨败。
而在此之前,他的记忆中从无“败”字。南宫家的教育不是失败者的教育,任何失败都是不可原谅的奇耻大辱。他却败了,虽然那只是一场非公开的私下较量——除了他们二人,只有他的兄长南宫慎在场。
但拂雪剑脱手坠地的刹那,他的惊讶甚至超过了失败带来的痛苦——他从未想过,从小被誉为天赋异禀的他,会败在一向看似平庸的表兄东方淇手中。
是他识人不明,还是东方淇太过成功地隐藏了自己的实力?
东方淇拾起地上的拂雪剑,递到他面前。
剑刃上反射的清冷光芒,映着东方淇似笑非笑的神情:“你看上去并不难过。”
不是不难过。但如何隐藏自己真实的情绪,是南宫家的人最基础的技能。
“南宫家的人,即使输,也要输得比普通人更优雅。”他接过剑,淡然以对。
“有趣。”东方淇凝视着他,漫不经心的神色里多了一丝罕见的认真,“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