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李崇傲,乃至于每个李家人的习惯——出门在外,不搞排场,不叨扰人民,快速通过就好。
那女子看着,听见一旁的百姓的话,泪水不断掉落。看着那顶轿子,想起轿里的人,心痛万分。
她摇头叹息,泪水擦也擦不尽,干脆就不擦了,抱着怀里的蔬菜转过身,再看一眼,再看一眼就好……
于是女子回头,望向那顶远去的轿子,眼神痴痴,看着看着,她笑了,和着泪水笑了,这样就够了……
天下平定后,李崇傲发现日子其实也不太好过——习惯打仗的他,现在反而要静下心,与诸位大臣一同处理如麻般的国事,国政要务警卫万端。每一件事都繁杂不已,又攸关国家民生甚钜,他烦,却得耐着性子来处理。
可是李崇傲亲身掌理朝政,也才慢慢建立了他的威信与地位。甚至最近,皇上将许多事情都交给他,让他自己去决定就好。
好在几位大臣辅佐,包括魏丞相在内——魏丞相年老,但精神抖擞,历经前朝的混乱,现在能为百姓做事,大家都心甘情愿。
李家在宫中的生活其实很简单,全家人都习惯了戎马生涯,在外打仗,日子就是颠沛流离;现在在宫里,吃好喝好、穿暖睡足,反而有点不习惯。
李崇傲常常早早起床,去给父皇母后请过安,就带着几个弟弟,进到议事房,与诸位大臣谈论国政,商议如何推行政策。
这一谈,就是大半天过去了。等到他离开议事房时,几乎快要日落,他再赶去向父皇母后请安,然后回到自己的寝宫。
回到这,他才能稍感安慰——倩倩为他生了两子一女,他将孩子带在身边,不分男女,教以诗书、授以武术,就连女儿,他都认为该学点防身之术。
孩子的娘,也就是倩倩,在生最后一胎时难产死了!
死前,她要他放宽心,不要再为姐姐难过。这辈子,他对不起的,又多了一个女人——不只云儿,还有一直守在他身边的郭倩倩。
倩倩死后,皇上以太子妃的身份将她下葬——倩倩为李家产下皇子,功不可没,当年从清城到京师,这女人一路相随、不弃不离。
死之前,倩倩松了一口气,嘴里喃喃说着,“我总算做到姐姐交代的事了,等我见到了姐姐,也不会对不起她了……”
侍奉夫君、孝顺公婆,为夫君生儿育女、为李家开枝散叶……很多时候,她知道自己爱夫君,却也知道自己更敬佩杨慈云。
那是个奇女子啊……
郭倩倩死时,李崇傲没有掉泪,或许是在经历与心爱女人生死分离之后,他已经不知道人世间还会有什么大働,还有什么悲苦是他没有经历过的?
几个孩子可爱,却也无辜,没了娘亲,不过倩倩在世时常告诉这些孩子,他们还有一个大娘,虽然大娘不在他们身边,但是两个娘永远爱他们。
李崇傲自己负担起责任,带着孩子、照顾他们。这日子他就打算这样过下去——子嗣已经有了,他不需要再逼自己去娶任何女人。
这辈子,先有一个杨慈云,再有一个郭倩倩,前面那个女人夺走他所有的爱,后面那个女人让他感恩不已,这辈子能有这两个女人就够了……
他什么也不强求了……
那晚,魏丞相七十大寿,父皇托他携礼前往祝寿,由于事前没通知,知道魏丞相一定会推却不敢受。
李崇傲带着陈平秘密前往,外头下着大雨,李崇傲下了轿子,陈平立刻为他撑上伞。
他自己接过伞,带着众人进了丞相府。
可想而知魏丞相有多惊讶、多高兴,几杯酒下肚,亲手送上父皇准备的祝寿礼。
李崇傲知道自己不能多待,“晚辈讨杯酒喝就够,不能碍了你们庆祝的兴头!”
众人哈哈大笑。“太子殿下说这话,真是折煞老臣了。”
“改日父皇会在宣德殿摆宴,再为老丞相祝寿。魏丞相是我朝的忠臣,这杯祝寿酒,魏老不能推却,晚辈就先告辞了。”
“送殿下!”
李崇傲出了丞相府,外头雨还在下,他自己撑着伞;陈平唤来了轿子,他却不想搭。
“陈平,咱们走一段。”
“殿下,夜深了,雨又大。”
“就走一段,我心烦,散散心也好。”
陈平只得遵命,手一挥,几个侍卫紧跟在后。
李崇傲一人在前,众人与他保持五步的距离,既保了太子散心的兴致,又不损及保卫太子的先机。
李崇傲撑着伞走在雨中,走在京城的道路。因为下雨、因为夜深,街道上人烟稀少,所有商家市集早已关门。
李崇傲走着,脚步沉重,他的心不知怎的好沉。这样的夜里更让人心烦,雨就这样下着,水汽仿佛迷蒙,让人都有点看不清楚。
“殿下,真的,太晚了,雨又太大,这样子不安全。”
“陈平,你怎么越来越啰嗦啊?”他笑说着。
“属下是为了殿下的安全。”
李崇傲笑了笑,突然像是有点怀念当年,“想当年,咱们在清城打上那一架,到现在我都还有点意犹未尽。”
“殿下别再取笑属下,那是属下造次了。”
忽然,就在李崇傲想要继续接话时,他锐眼一瞄,看见街道另一个角落那一身青绿色衣衫的女子。
那女子背影萧索,独自一人也不撑伞,就这样站在雨中淋着雨,怀里不知抱着什么,踽踽前进,脚似乎受了伤。
陈平抢先来到李崇傲面前,深怕是什么要危害太子安危的人;李崇傲笑了,“陈平,你太紧张了,那只是一名弱女子。”
陈平来不及说话,李崇傲来到一旁,从一名士兵手中抽走一支没人用的伞,然后掉头走向那名女子。
那女子走得慢,李崇傲三两步就追上,“这位姑娘,雨这么大,这伞给你用,别淋雨,免得染了风寒。”
那女子听见声音,竟发起抖来,不敢回头,更不敢接过伞。
李崇傲很有耐心,再说了一次,“请不要害怕,我没有恶意,只是想把这伞给你用而已……”
女子轻轻回过头,看向他,眼眶瞬间一湿。
就这样一个回头的画面,让李崇傲震动——这女子竟有半边的脸遭到烧伤,最重要的是,她的眼神好熟悉……
“你……”
那女子立刻转过身,没接过伞,径自离去,她很努力的想加快脚步,不能久留,久留必出事……
她从巷子钻进去,跛足奋力快步前进,熟练的在小巷子里钻,就想快点离开这里,别再见他……
李崇傲待在现场,全身像是被震住一样,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如此大的反应,可是他还是依照自己的一致,跨开步伐向前奔去。“姑娘请留步!”
陈平见状也大喊,“殿下!殿下……快!跟上,保护殿下。”
李崇傲也钻进巷子,但是他对这里的小路不熟,自然无法跟上那女子,但是他还是努力的追,想要找到那女子。
到最后,他把伞丢掉,在雨中狂奔。不知怎的,他就是认为,如果无法找到那名女子,他会后悔,所以他必须追。
“殿下!请小心路湿,殿下……”
“姑娘,请留步;姑娘……”在小巷子内狂喊狂奔,李崇傲全身湿透,心也急了。
她为什么要跑?她为什么一看到他就要跑?当然,他不是没想过,对方是被他这个大男人突然出现而吓到,但不是这样……他看到了她的眼神,知道她是因为一看到他,知道他是谁,这才逃跑。
为什么?
终于,李崇傲累了,他站在原地喘着息,想着那姑娘的脸、想着那姑娘的眼。忽然他像是想起什么,从滚滚的记忆狂涛中翻出了什么。
他喃喃念着,“她……难道是云儿……”
怎么可能?云儿已经死了啊!难道……
陈平撑过伞为李崇傲挡住雨,“殿下到底在追什么?全身都湿了,赶快回宫吧!来人,把轿子抬过来!”
就这样,众侍卫将喃喃自语、心神不安的李崇傲送回宫。
而这时,那女子就在转角的小角落掩着嘴不停哭泣。“呜呜呜……”
雨水混着泪水流下,她不敢放声痛哭,就怕被别人听见;淋着雨,她的头发烫、浑身颤抖,又累又痛……
身后的门突然打开,一名中年妇人走出了看见她,“丑儿,你跑去哪儿?叫你去买瓶酒也这么慢,弄得全身湿,快进来!”
女子擦干眼泪,不顾自己已头晕到天旋地转,赶紧进屋去。这一晚能再见他一面,近身见他,知道他安好,她真的无憾了。
七年啊……已经七年了……
这雨连日下着,时而绵绵细雨、时而磅礴大雨,但雨就是不停,连续数日,乌云不散,更遑论天晴。
那晚李崇傲雨夜当街狂奔,除了陈平之外,没有别人知道。
李崇傲回了宫,换了干爽衣物,就着炉火烤一烤,喝碗姜汤,身强体健的他倒没染上风寒。
只是皇帝与皇后很担心,唤了太医看了几回。
李崇傲没生病,但压在他心头的是更大的疑惑,甚至可以说是渴望。这段时间,他也曾可悲的想,那晚见到的女子是云儿的魂魄吗?天可怜见,安排他与云儿的魂魄相见,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那一夜后,李崇傲一直想要再上街,希望能再见到那女子。直到三天后,他才再度出宫,他秘密出宫,这次只有陈平陪着。
本来他还希望自己一人出宫,但陈平坚持——可以不派侍卫,但至少要让他陪,李崇傲无奈,只得应允。
还是雨夜,李崇傲撑着伞站在街头;陈平也撑伞站在后头,李崇傲不语,陈平身为下属,自然也没搭话。
酉时了,夜更深、雨更大,就好像是那一夜。
李崇傲竟有一点兴奋,他知道自己失了心智,竟然渴望与魂魄见面,可是……天可怜他,他太想妻子了……
云儿,那一夜的人是你吗?如果是,再出来跟我见一面好不好?七年了,为夫苦不堪言,悔不当初、悲痛交加……
李崇傲眼眶湿透,看着遭到大雨彻底催打的街头,街道上始终空无一人,李崇傲灰心至极。
打了这么多场仗,生死交错多回,战场上的自己看透生死,却在情字上过不了。
他知道自己很可笑,说不定早已渝为天下人的笑柄,可是他不管,能有这样一个女人陪着自己走过这么远的路,他不可能忘,要说他傻,他就是傻。
陈平上前,“殿下……到底要等谁?能否告诉属下。”
“陈平,你信魂魄吗?”
摇头,“属下不信。”
“如果我告诉你,那晚我见到云儿的魂魄,你信吗?”
“这……”
这该怎么说?说不信,不就等于浇熄了殿下的希望?这些年殿下心如死灰,他都看在眼里;但说信人死不能复生,魂魄一事说不定只是有心人日夜希望的结果……
就在君臣两人缄默无语时,街的那一头再度出现了与那晚同样的场景——一名身着青绿色服装的女子在街道上走着,只是这次她撑了伞,但脚步略显踉跄。
李崇傲深呼吸,“就是她……”他走上前,边走嘴里边喃喃念着,“云儿……云儿……”
那女子全身一颤,转头看向说话的人,一见是他,大惊,脸色满是苍白,她转身,循上次的方式立刻走人。
李崇傲见状,赶紧追上去,只是那女子竟如此快速的钻进了小巷子。
李崇傲想追,脚程也比她快,但对路不熟,不知哪里有可掩蔽之处,很快的又再度追丢了她。
就跟上回一样,这么快的时间按,她又消失在他的眼前,李崇傲满心失望,眼眶湿透,只为了妻子,他可以这样不顾男儿自尊,泪水说流就流。
他的妻……是个苦命的女人,现在他享受到荣华富贵了,妻子却在黄泉路上孤独走着,受到磨难。
陈平追来,看着太子殿下一脸颓丧,“殿下,不要再自苦,长公主已经走了,殿下若不能振作,连长公主都无法安息。”
“……那是云儿,那真的是云儿。”老天!当年云儿在火场一定很痛苦,烈火焚烧;方才他见她,半张脸净是烧痕,连魂魄都是如此。
“殿下,长公主已经走了!”连陈平都哽咽。
这些年,他追随李崇傲一起打天下,他打从心里佩服这个男人的有勇有谋,而殿下重用他,让他掌理京城守军,他更是感激在心,誓言终生追随。
现在见到殿下这番模样,他心里也很痛苦——当年在清城,所有人都知道长公主与殿下恩爱,长公主为了救清城上下军民,一人随着伍崇汗回京,才会遭此横逆,令人很难怨上天的不公。
李崇傲捂住脸,擦干眼泪,其实他知道自己还在妄想,真希望方才若能追到那女子,发现云儿竟然还在世,那不是魂魄,云儿还活着……
李崇傲,李子谦,你真是蠢!痴心妄想,自欺欺人……
李崇傲抬起头,“我们回宫了!以后你得劝我别再这样了。”
要是让人知道,堂堂太子殿下,竟然深夜出宫,淋雨追魂,想必会笑掉大家的大牙。
“属下知道。”
但就在两人即将转身离去的此时,他们竟然听见附近传来女子的哭泣声,声音微弱,几不可闻,但两人都听见了。
“殿下小心!”
“……”李崇傲屏息,这哭声熟悉,他好似听过……
陈平则拔剑,护卫着李崇傲;而接着,他们更听见惊人的声音——
女子哭泣声里 竟传来句句呼喊,闻着无不断肠——那呼喊气息微弱,似乎奄奄一息,这女子边哭边喊着一个名字。
“呜呜呜……子谦……”
“呜呜……子谦……”
”子谦……“
李崇傲全身一震,陈平也不敢置信,子谦是太子殿下的字,有谁会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