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边回廊上依旧坐了数位见证人,连一贯晏起的襄王爷朱允聪都如时摆驾观月居,坐在了回廊底下。一旁还自带了一个侍卫替他斟茶倒水,甚至在比武还没开始的时候荒唐地邀请坐在他一侧的无上大师去喝花酒。而无上大师只是淡笑着徐徐吟道:“阿弥陀佛,万法唯心造,施主你的心,在对你说‘不’呢。”
襄王爷一向在人前显得慵懒而迷离的眼,依然朦胧无比,却更形深幽了。然后,他“哈哈”一笑,以象牙骨善轻击掌心。“说的好!不愧是得道高僧,连本王心里说些什么也看得如此通透。佩服、佩服。那不如,大师也预测一下,今日无情儿的输赢如何啊?”
其他人闻言,也将视线齐齐投向意态闲适从容的无上大师,这亦是他们想知道的。
无上大师微微一笑,闭上虎目。江湖上公推他为刚正第一,只因为他不动妄念、绝不妄言,而他,言必成真。参破禅机如他,心热似铁而眼冷似灰。眼前这一役,足以令月无情名动江湖,可惜可惜啊,无上大师复又睁开如电如炬的锐眼,声若洪钟地朗声道:“辰时已至,月施主,钱施主,比武开始。”
声音悠悠地传进了水榭里,一直相对静立的两人中,钱塘镖局的钱柳突然身形疾动,伸手攻向了无情的面门。动作迅捷凌厉,绝不拖泥带水,没半点花哨。一击不中,立刻换招,绵绵不绝地将干净利落的招式施展了出来。
无情初始只是淡淡地闪飞侧挪,以飘逸的身姿化解钱柳虽然不好看却极其实用的攻击。钱柳见徒手攻击始终未能见效,蓦地自腰间抽出两柄短剑,削向无情的双臂,竟然是最歹毒的招式。
无情隽眉一凝,这两柄短剑,剑气凛凛,寒光咄咄,一眼即知是神兵利器,用削铁如泥来形容也不能描述他们的万一。真正是两柄不世好剑,配合钱柳快绝狠绝的务实剑招,倘使他真的在江湖上行走,大抵可以算在前十名武林高手之列。
无情险险闪了数招,在被剑风削去一角裙摆之后,亦抽出了自己缠在腰间的柔光软剑,投入了八分的精力应战。
“能令我拔剑者,已不多矣。阁下真好功夫。”无情淡淡一笑,有遇见旗鼓相当对手的兴奋和激动。她甚至还有心情夸赞对手的强劲。“我还是生平第一次,真正有幸能接触到麒麟神剑。素来只闻其名未见其实。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配上阁下的太保十三剑,近乎无敌。”
“月庄主好眼力,说得一点也不错。”钱柳冷冷地说。“那就请庄主不吝赐教了。”说罢又进身疾攻,真个是惊若游龙,迅如冷电,招招致命。
无情微微一笑,明亮清澈的眼瞬间深邃起来,内劲微提,贯注于剑身,软剑顿时锋锐坚硬,闪烁着清冽的寒光。她一手持剑,一手缓缓负在了身后。一边轻松应战,一边徐徐道:
“在我的柔光剑下,从未有人过得了半阕词的招数。不久之前,有人以性命为赌注,施用了血残功,亦只不过撑了半阕词的时间。希望阁下,能令我有意外之喜。”
“少啰嗦。”钱柳见无情一手应战,心里微恼。这女人忒也看不起人了,如若他肯,江湖上用剑自认了第二,想必便没人可以认第一。
无情手腕一抖,剑招幻化出无双景致,飘飞的玄色衣袂带着暗暗冷香,清凉如水的嗓音轻浅低吟:
“念佳人、音尘别后,对此应解相思。最关情、漏声正永,暗断肠、花荫偷移。料得来宵,清光未减,阴晴天气又争知。共凝恋、如今别后,还是隔年期。人强健、清尊素影,如愿相随。”
悠悠一个“随”字出口,轻微的裂帛之声亦随即响起。
钱柳只觉得心口上一凉,心里一惊,忙垂首看去,发现前襟已被如影随形般的鬼魅软剑全数削去,露出了大片的心窝。而月无情平伸的剑尖上则挑着一块青玉令牌。
在钱柳骇然惊恐的注视下,无情轻拧手腕,软剑一卷,将令牌抛在半空,伸出负在背后的手,接过了玉牌,执在了手中。看了一眼,一字字读道:
“大、内、东、宫。”
无情微微一笑,果然,一切如她所料。只是,她宁可自己错了。
钱柳的额上,此时已冒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实在太可怕了!眼前这个女人实在是太可怕了,完全不是二十日来众口相传的那个女人,甚至,不是他初见时的那个女人。她一直都以游戏般的态度应对前四十个人,直到遇到他。刚才,她的剑,无处不在似月光,如影随形如阴魂,他完全被她的剑给困住了。如果她在削去了他的衣襟的时候,用剑尖挑走的不是他胸前藏着的玉牌,而是往里那么一送一剜,取出来的就是他的心脏。此时他就已然是死尸一具了。
简直非人力所能及,天下间竟然有如此可怕的剑法,似清风霁月又如地府阴曹。
而在一旁观战的人,齐齐一凛,却不是为了无情的剑,而是她手里持着的青玉令牌。
大内东宫?!那么,钱柳便是来自京城的侍卫了?皇宫大内的高手,怎可能是区区钱塘镖局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弟子?
襄王朱允聪长眉一挑。大内东宫?原来,竟是如此。看起来,是他连累到了无情儿了。
洛长天也是浓眉微锁。现在,他亦隐约嗅到了阴谋的味道。师兄的猝然横死,异母兄长临行前的殷殷对待,包括他身上那只实为毒香的荷包,只怕这一切也都是设计好了的。他其实是一桩阴谋里受人摆布的棋子罢了。
江思月则把眼光转向了身侧面色始终平静无波的兄长,眼神复杂而深沉。大哥,早已经知道了么?大哥可是帮凶?亦或是出于某些他不知道的原因,大哥才参与了这一场牵扯了皇室的密谋?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江澈却只是极轻微地勾动唇角,然后垂下了眼帘。真是天公不做美啊。可惜,事已至此,他绝没有退路可走,他只能按照计划继续执行下去,直到一方彻底失败。而,失败者的下场,只有死亡!
沈幽爵倒是深思地望向无情,她一早已经对龙踞山庄的龙佐栖说过,他们斗不过官府,斗不过朝廷。其实那个时候她就已经了然于胸了罢?所以,她根本就无意嫁人,比武招亲,只不过是顺遂了那些前来逼庄的人的心愿,进而拖延时间转移天下人的注意力罢了。她真正的目的,只怕是别有一番用心的了。
而无上大师,捻过手中的一颗佛珠,笑吟吟道:“善哉、善哉,如此深厚的内力,如此凌厉的剑法,若再配合必杀的决心,这个世上,还有谁人能与月施主争锋?可喜月施主心思纯良和善,并无伤人之意,真是功德无量啊。”
面色如土的钱柳听了,脸色一整,双手抱拳。“月庄主,各位,在下输了,输得心服口服。既然输了,在下自然依矩就此别过,再不踏进月冷山庄范围之内半步。但是在下仍会等月庄主两月之后给江湖一个交代。告辞了!”
“接着。”无情一扬手,将手中玉质温凉的令牌丢还给钱柳。
钱柳伸手接住迎面抛来的玉牌,执在手里,由山庄里的仆人引路离去。
“恭喜月庄主大获全胜。”洛长天站起身来,由衷地为无情的胜利感到欣喜。如果月无情落败,月冷山庄就此易主,谁又能保证此人心术端正、刚直无私?若是落在了一个表面光明磊落实则自私卑鄙的无常小人手里,那不但葬送了月无情的终身幸福,也害了江湖上无数的人。而他,也就真的成了不折不扣的帮凶了。好在,一切仍在掌握中。
“是啊,月姑娘,全胜之后,你要好好把握这两个月的时间,尽快将事情真相查明,召告江湖,还自己和贵山庄一个清白,以免被小人陷害,无故背上一个杀害江湖正道的罪名。”江思月的担心溢于言表。现在整个阴谋的雏形尽显,有人想要遏制月冷山庄,挟月无情而制衡某个人或某种势力。他自知不能眼睁睁看无情一头陷在其中。
“如果月庄主两月之后仍不能给出令人满意的答复以及合理的解释,恐怕即便到时临时找人草草嫁了,央他替你解围,也是不能的了。”江澈徐徐将无情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她。但他不是不佩服月无情的,临危不乱,无畏无惧,一身凛然正气,令他忆起一个最让他尊崇敬仰的人。他们的气息是那么的相似,如若不是在此情此景下,他或者会欣赏她,甚至愿意接近她。可惜,他不能。
沈幽爵、襄王朱允聪与无上大师三人,反倒沉默。三人各有不同心思,想单独同无情讲。
水榭里的无情,内劲微提,如凌波踏月而来,翩翩落在了众人跟前,悠悠浅笑。
“无情献丑了,侥幸全胜,也累各位替我做了一回见证人。我已吩咐了厨房略备了薄酒小菜在厅前,以谢各位百忙之中仍耐着性子陪我任性一回。此次比武已经结束,山庄已不便再留各位长住。待我为各位饯行,两月之后,请听我的消息。”
“好哇,无情儿,你倒把‘卸磨杀驴’的功夫发挥到了极至。”朱允聪戏谑地说。“薄酒可不成,本王要玉液琼浆,还要龙肝、凤髓、豹胎、鲤尾、鸽炙、猩唇、熊掌和酥酪蝉,亦少不得美女佳人。”
无情失笑。“这些名酒八珍佳人,我这儿可是没有,或恐王爷真要到大内走一趟,才吃得到了。且,无上大师乃是出家人,王爷莫放肆。”
其他人纷纷微笑,这位王爷,也不晓得是真的风流顽世,亦或只是装装样子迷惑有心人。但那不识人间疾苦的口吻,倒活灵活现。
“小姐。”倾儇远远走了来,轻轻道:“一位自称墨慎公子的人求见,还说,小姐若不见他,就将这柄折扇交给王爷过目。”
说完,倾儇将手中的拜贴和一把玉骨折扇一并呈上。
无情接过,先打开拜贴,只简单写着“墨慎”两字,再展开折扇,她的眼神也轻轻一震,望向朱允聪。而朱允聪的脸色,早已经在听见“墨慎”两字时变得雪白,当他看见折扇扇面上画的仿元四家所做的芳兰秋霁图的落款时,竟连袍袖里的手也微微抖了起来。
是他,他来了。朱允聪望向无情的眼里充满了矛盾的爱恨交织。
“儇,替我先请无上大师,两位江公子,洛少侠与爵爷去前厅,我与王爷去去就来。”无情淡淡交代。
“是,小姐。”倾儇领命,又向其他人道。“各位请随我来。”
无情则挽着朱允聪的手,往花厅而去。一路上,她淡淡安抚襄王。
“王爷,他此来,未必是冲着你或者你的襄王府而来。即便是,他远离京城,强龙不抵地头蛇的道理他总还是晓得的。王爷不妨先同我去探明他的来意,再思打算对策。”
朱允聪的脸上稍微恢复了些血色,苦苦一笑。
“无情儿,我不怕他,反正我已经等同于庶民了,顶着一个虚有其名的王爷身份,了不起,再被贬为庶民。我是担心司空和你。我担心他为了要让我生不如死,而来伤害你们。”他一手抓住无情的手腕,紧紧的。“我是如此的无用,似一个废物一般。无情儿,此时我是如此的恨他。”
“王爷,冷静。”无情轻轻拍了拍朱允聪的手背。兄弟阎墙之痛,遭最信任的人背叛之痛,被敬爱的人误解之痛,与挚爱天人永隔之痛,在同一天里,冉惟悉数经历了。饱尝了这些锥心之痛后,冉惟还能坚强地站起来,是因为这一路司空一直都陪在他的左右。而她,不问不语地救了他。只是,外伤易治,心伤却难疗,冉惟心中的那些血淋淋的伤口,从无一日真正愈合过罢?那些伤,他没办法向人展示,甚至没办法挖开来剜脓去血,只能任其腐败溃烂成黑洞,一日深过一日,一日痛过一日,直至他死亡罢?她,不忍见这样的冉惟,却,一直都救不了这样的冉惟。
“无情儿,”朱允聪低吟一声,将昂藏七尺的男儿之躯靠在了无情的肩上。“给我力量,让我可以似你一样坚强果决勇敢。”
这一次,无情没有闪开。“王爷,你比之无情,亦毫不逊色。”她侧首微笑着对上朱允聪沉痛的眼。
朱允聪望进无情一双沉静清澈从容镇定的眼里去,也平静了下来。
“无情儿,怎么办?我真想把你娶回家去。”
“那人怎么办?他爱你爱到随你南来,弃仕途而退居小小一方别院,只是为了和你在一起。你忍心负他?”无情轻浅问道。
“那人大抵会拍双手赞成我的决定,然后等我把你娶了回去,他便日日夜夜缠着你,彻底忽略我了。”朱允聪此时已有心情玩笑了。
“那不好,我更不能嫁给王爷了。免得王爷为了那人同我拈酸吃醋。”无情也笑。她早已经立誓绝情绝爱,毕竟情之一物不在多寡,然一夕之间已经可以将人伤至元神俱毁,形消骨立。她,有母亲为借鉴。
带着轻浅的笑意,两人并肩一起接近了花厅,却看见所有的仆人都站在了花厅门外廊下,显然是被里面的客人驱了出来。
“小姐”夏晓正想将反客为主的恶客的行径告诉无情。
无情却轻轻摇了摇头,挥手示意仆人们全退下去。里面的人,此时还不宜得罪。
夏晓冰雪聪明,立刻会意。无情与朱允聪则踏进花厅里。
花厅里,一名颀长男子背向门口负手而立,正站在一幅黄公望的枯笔山水画前仔细欣赏,两名黑衣侍卫垂手肃立在他的身后,听见脚步声,侍从警戒的眼光扫过来。
男子却并未转过身来,只是赞叹道:“好画,水面空阔,山峦平远,笔墨干枯简练,意境荒寒,气韵深远。不愧是黄公望的真迹。挂在此间,荒寒缈远的画意与简约典雅的花厅,倒形成了别致的对比。主人真是心思巧妙。明明有鸿鹄之志,却偏生掩在了雅韵之后。”
“元四家里,首推黄公望。是他的画好,才显得此间的别致了起来。”无情淡淡应道,能认出黄公望的真迹,十分了得。将此画如此大咧咧悬于花厅墙上,人人当是新仿作旧,却不料正是黄公望的真迹墨宝。
“能将此画悬挂于此,庄主不但胆识过人,贵庄只怕也是富可敌国了。”穿一袭玄青色长袍的男子终于转过身来,与无情面对面。他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