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家禾又想起关山遥,觉得她是个很有趣的女人。她仿佛是当代香港女性的典型,专业冷静有思想。爱情来时便爱,爱情消失的时候便放手。跟张小娴笔下的人物很像;就连名字也很张小娴:“关山之遥,也阻隔不了我们对爱的寻觅和追求。”
这样的女孩子,其实是被羡慕的,因为够坚强够果断。
少爷忽然用手肘撞她:“到站了。”
匆匆走出地铁站,外面的太阳实在耀眼,不过夏天来了。
夏天总是让人有种闹烘烘的快乐,是她最爱的季节。
少爷拍的咖喱饭广告很快就播了,令他在上海的广告圈内有了些知名度,所以陆续也有一些杂志请他拍照。只是少爷一向天上地下惟我独尊,从不参加广告商的酒会,因此也错失一些机会。
不过他们竟和楼下的关山遥莫名其妙地成了牌友。事关某天家禾跟少爷酒足饭饱从楼下走上来,关山遥突然开门,看到他们两个,辟头就问:“会打麻将吗?”
两人本能地点点头。在香港的时候,他们也会结伴去打麻将。
于是她将他们拉进房间,在小小的房间里,靠窗放着一个麻将桌,已经有一个成熟耀眼的女子坐在桌前优雅地数着筹码。
这时关山遥径自坐到那女子对面的位置上,示意他们坐下:“这是我的朋友Adele。”
于是他们便这样杀到天昏地暗。
之后关山遥就经常找他们打牌,直到有一天Adele的位子上换了个人。她解释说:“Adele的失恋期过了,所以她暂时不来了。”
家禾瞪大眼睛看着她。
她点头:“没错,她来是为了忘记寂寞。”
少爷扔出个五条,说:“给你吃。”
整个八月,日子就在指缝中流过。月底的时候,蔡总忽然来找家禾,说一家世界知名的运动品牌想请少爷去拍平面广告。家禾求之不得,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于是经过几天的谈判,就把合同签了,拍摄的日期也定在九月一号。
然而九月一号这天早晨,少爷却奇迹般地病了。
他全身无力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家禾担心地摸上他的额头,烧得厉害。
“你一年只生一次病,但今年为什么偏偏是今天。”家禾苦着脸,倒了杯开水,拿出退烧药,帮他吃下去。
“我还是去吧。”他无力地说。
她有点心疼地看着他,不去的话这样好的机会就错过了,也许以后也不再有。如果去,她又担心他的身体。
少爷一年只病一次,然而每次都病得很严重。去年圣诞的时候他足足在床上躺了七天。
“你可以吗。”
“不可以也要去。”他声音沙哑。
来到片场,他已出了一身虚汗。换上运动衣坐在化妆台前,耀眼的灯光照得他头晕目眩。
“喝点水吧。”家禾担心地看着他。
他接过瓶子灌下去,没几口就呛住了,咳得厉害。
她皱紧眉头,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脱口而出:“不如我去跟导演说;我们去医院。”
他却摆摆手:“我挨得过。”
只拍了四十五分钟,他已经汗如雨下,背后的衣衫也早已湿透。然而因为是运动品牌广告,导演对这个效果反而很满意,最后还要求少爷拍摄一些在水中的照片。
家禾无奈连忙上前跟导演解释:“他今天发高烧,真的不适合浸水。”
导演愣了下:“怪不得他这么会出汗。”
“没关系,我挨得住。”少爷气息微弱,嘴唇发白。
她扶住他,觉得心痛:“你不要逞强!”
他咳了几声,抓住她的手臂:“我说可以就可以。”
她望着他,却说不出话来。他难得这样认真,她感觉到他是认真在完成工作。
导演反复询问了他几声是否可以,在得到肯定答案后才吩咐工作人员准备充气泳池。
于是少爷被安排去换新的衣衫。
更衣室里,家禾把空调的温度改成30,工作人员帮少爷把湿透的上衣换下,然后再去找新衫。
家禾快步上前用早就准备好的干毛巾一边包住他,一边帮他擦干身体。
他从镜中反望着她黯然的面容,突然笑着说:“我吃过起司蛋糕就会好了。”
家禾也从镜中望着他,却无论如何都挤不出笑容:“你叫我去哪里找那种牌子的起司蛋糕。”
“你……做个给我好了……我会假装就是那个牌子的。”
家禾没好气地用力擦着他的后背:“自说自话要去拍水戏,你以为自己是剑鱼王子。”
“得啦,”少爷突然用广东话说,“唔駛驚,我挨得住架。”
家禾帮他穿上T恤扣上扣子:“我懒得理你!”
他笑笑看着她,她被看得有点毛,问:“干吗。”
他低头:“裤子也顺便帮我换下吧。”
她无奈地抽搐了下眼角:“内裤也要顺便换一下吗。”
他愣在当场,看着她若无其事地走出去,说不出话来。
拍完水中的照片已是下午一点,少爷从临时泳池出来,呼吸明显困难起来。
他去更衣室冲凉换衣服,二十分钟后才慢慢出来,神情憔悴。
出了片场,家禾就请的士司机直奔医院。他已开始不断咳嗽,气息更紊乱。
“叫你不要拍的。”她探他额头,滚烫。
他将头靠在椅背上看着她,好似痛苦地说不出话来。
“你这时候……逞什么强。”她将准备好的冰袋敷上他额头。
“我知道你为了这个工作争取了很久。”少爷的表情难得认真。
她惊讶,原来对于她的努力,他也并不是无动于衷。
她曾经问过自己,这么努力工作,最后很多事情又被他搞砸,究竟做着这样的工作有没有意义。然而此时此刻她忽然觉得,只要付出了,就不要计较究竟是否值得,若真要计较,不若算计之后再做。
经过两天的高烧,少爷最终被确诊为病毒性感冒。
“可惜上海没有你喜欢那种蛋糕。”家禾陪着他在医院里吊盐水。
他面色灰暗,微微睁开眼睛,声音低沉而沙哑,说话的口气却似撒娇:“那你去香港买给我。”
有一个愿意倾听他的人陪在身旁,即使没有蛋糕,也令他满足。
“我们再回去时,我一定买给你。”家禾静静地开始用削皮器削着苹果。削完之后,递到他面前。
“这么大一个怎么咬。”他不满。
“你要就吃,不吃我自己吃。”
他无奈地撇撇嘴:“我是病人……”
一口咬住了苹果,他生怕被她抢了。
她好笑地望住他,三年相处,她好象已经习惯了他,也渐渐明白他的跋扈嚣张、不近人情只是因为被宠坏了,心地却善良,勇敢朴实。所以她愿意帮助他,特别是在这个相对陌生的城市,他们两个,相依为命。
九月的雨下得爽快而毫不造作,就好象少爷。他要来时,容不得拒绝。
八
少爷带病坚持拍摄的广告令厂商很满意,邀请他参加产品的发布会。
“不过当然要请他穿这一季的新品。”蔡总说。
“这没问题。”家禾表面上答应,心里却有少少冒汗。
少爷一向标榜自己品位出众,要他任人摆布似乎有点……
她一回到家就把T…shirt放在少爷床上。
“干吗。”他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厄……”她还没想好说辞,他便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令她有点紧张。
他看着摊在他床上的衣物,突然问:“你买的?”
“……”
“你怎么知道我尺寸。”
“如果我连你的尺寸都不知道,这几年也白做了。”
“其实……”他脸上有一种少有的笑容,“这个牌子你不用去买的,我才拍过广告,他们应该会送啦。”
“恩……”
他拿起衣服左看右看,最后有点勉强地说:“还满好看的。”
她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那……你明天会穿这个去参加发布会的吧?”
“发布会?”他看着她。
“明天晚上有发布会,他们说你广告拍得不错所以请你去。”
“哦。”他面无表情地回答。
他这样……算是答应了?
晚上他们去找Michelle打麻将,她已有几个朋友在房里聊天。她的朋友,大多妖娆大方,见到陌生人也丝毫不见害羞,看到他们来,并没有回避的意思。
“最近没见你们。” Michelle咬着葡萄,盘腿坐在椅子上,也不招呼他们坐。
“少爷病了。”
“害我总是三缺一。”她口气颇有些埋怨的意味,但又说得无关紧要。
“Michelle,呢個是你嘅新朋友嗎。好handsome喔。”客厅的沙发上坐着几个时髦女郎,其中看上去最年轻的一个操着一口广东话,长得很像香港某个小明星。
“佢地住樓上架。”Michelle一边吃葡萄一边含糊不清地说。
女孩对家禾笑笑,言辞虽然大胆,但态度很坦诚。
“我地告辭了。”原本庸懒坐在沙发上的两个女子起身。
“咁,留底一個了,三缺一唔好玩了喔。”
“Cicy,留底。”其中一个女子优雅地说,一边朝那个年纪最轻的女孩子抛了个媚眼。
Cicy很大方地点点头。
送走了两个朋友,Michelle转身去收拾麻将台。
“自摸。不好意思。”少爷得意地摊牌。
“有没有搞错,”Cicy大叫,她说起普通话来倒像是台湾人,“次次都是他赢,我不玩了啦。”
“不要羡慕,人家说情场失意赌场才会得意,我宁愿是情场得意。”Michelle老神在在地说。
少爷没好气地回敬她:“怎么原来你也懂算命的吗。”
“我以前是职业风水师。”Michelle得意。
“看你就知道因为自己风水不好才转做化妆师的。”
Michelle瞪他:“小兔崽子你说什么。”
家禾惊讶地把理好的牌推到当中:“Michelle,原来你普通话说得不错。”
她一边掷出色子一边得意回答:“到一个新地方呢,最重要的就是先学当地骂人的话,这样才不会吃亏。”
少爷面无表情,突然说:“刚才是小兔崽子赢的,色子拿来。”
隔天少爷真的穿起家禾昨天带回来的那件衣服,虽然表情还是一副死样子,不过已经令家禾十分满意。
会场里到处是忙碌的工作人员,走廊尽头是更衣室和临时搭出的化妆间。主办方很早就来嘱咐安排,少爷只需坐在主席台上,任记者拍些照片就可以。
“这么简单。”坐到主席台上,少爷轻声问身旁的家禾。
她了解地笑笑,然后说:“因为不给钱的嘛……”
他瞪大眼睛,不是他爱钱,而是她一向不做吃亏生意,这次怎么肯不给钱就帮人家做事情。
“我地今時唔同往日了。”她记得这句话是来上海之前Pual对她说的。其实公司当时完全有理由跟少爷解约,但是最后还是阿Pual在老板面前保住了他。从那个时候起,家禾才渐渐觉得Pual也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势利。
“那……”他摸摸鼻子,“你特地去买新衫给我,这样很吃亏……”
她帮他别上名牌:“不吃亏——是他们给的,不是我买的。”
少爷瞪她,样子好象很生气。
“干吗……”她错愕地问,自己又没说错话。
他摇摇头,别过脸看着前面,像在生闷气。
接下来整个发布会上少爷都冷口冷面没有任何表情。
回去的路上他也一声不吭,家禾图个清静,也由得他去。
两人就这样“冷战”了两天。
这天晚上家禾却接到宝淑从香港打来的电话:
“我日做夜做,要做死人了。”
家禾畅快地大笑几声:“不要这么说。被人家听到还以为你从事什么职业。。。。。。”
“我有43小时没有合过眼了。”
“那还打给我,快去睡觉吧。”
“做不出来,所以想找你聊聊。”
“新CASE?”
“是啊,我最恨做品牌,尤其是日本牌子。那个死人自己去搞大CASE,就把我丢在这里做这个。”
宝淑口中的死人一定就是余正。家禾会意地笑笑,不安慰也不反驳:“给你赚多点钱的机会不好吗。”
“你家少爷呢?”
“不晓得,大概在玩游戏吧。”
“不晓得?你不是一向很紧张他吗。”
“是啊是啊,但是我不想无缘无故被臭骂一顿。”
“怎么,你们又吵架了?”宝淑忽然有了干劲一样。
“我始终觉得做广告企划还是埋没了你,做八卦杂志编辑会更有发挥余地。”
“怎么回事啊到底。”
“冷战两天,我还不知道自己究竟踩了什么地雷,所以等他爆了再说。”
“所以我就说男人都很别扭,永远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与其找到原因还不如不要去找,等他们自己好了就行了。”
“你好象很有经验的样子。”家禾好笑地说。
“我随便说说——啊,我改天打给你拜。”
她真的说完就挂了线。
家禾看着电话无奈地笑笑。能像宝淑这样,只有一些小小而无谓的烦恼,这样的生活才叫幸福。
家禾踱到窗边,虽然只有三楼那么高,却也可以看见天上的星星。她忽然想起以前在Sydney读书,学校周围都是大牧场,一到晚上,同学们都结伴去看星星,那里的星星很亮很大。她和以珍曾经许过愿,能够在25岁的时候嫁出去,然而现在实现这个愿望的只有以珍一个。
家禾清清喉咙,才发现自己竟然哽咽了。
“你干吗……”旁边突然有个低沉的声音。
她转头一看,竟然是少爷,他在隔壁窗前,探出身子看着她。
两个窗台隔得异常近,他几乎只需要稍稍探出身体,便可看见她。
她说不出话来,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你想家吗。”少爷却突然换了种口气问她。
“很想……”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他一定也曾有过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