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小心地出了宫门,我以斗笠白纱遮面,和偃攸、镜风二人穿过熙嚷的大街。京城的街道比平时热闹了许多,人声喧沸,嘈杂不已。即便如此,也还能听到那些握剑带刀的江湖男儿的大嗓门。大声谈笑,大声吆喝,虽然言语粗鲁,但也算是性情中人,敢哭敢笑。只要细心分辨,就可以看出哪些是外面来的浪人,哪些是当地百姓。从他们手里持的兵器和身上的衣裳,可以推断出各自的门派。
虽然已经用斗笠遮住了脸,但一路上还是引起了不少人注目。把斗笠压得更低,我们加快了脚步。
出了京城,人渐渐变少,而武林中人越来越多。终于听清了他们谈论的内容——夜诛。夜诛杀人放火。夜诛打家劫舍。夜诛奸淫残虐。夜诛嗜血成性。夜诛罪孽滔天,人神共愤。一路走来,那些我以前有干过的,没干过的,甚至根本没听说的,都在众口中犹如事实。
我失笑,江湖一向如此。
我利用了江湖人的轻信。
我们到时,清风崖已经英雄济济,人声繁杂。
其实那根本就算不得山崖。只不过是一个宽阔的空地,空地中央有一块天然突出的土山平台。
远远望去,空地上聚集了各派门人,有高手,更多的是平庸之流,还有纯粹凑热闹的,一圈一圈把那平顶山包围了起来。闹哄哄一片。
我一眼就看到了他。他一身青衣,端正威严地坐在高高的山顶,俯视下面的芸芸众生,犹如从天而降的神明。但我明白,今日发生的事,决不会是一次朝拜,而是一场战争。
避开人群走近土山,我能够感觉他的视线随着我在人群里移动,就象一只搜寻猎物的飞鹰。我走到山脚,气定神闲地拾级而上,终于来到了今天的舞台。
这是一个两层阶梯状的平台。主人坐在最高处,神态自若,与他座位并列摆着另一张空位子。下一层本是八部教中其它六教的推选人的位子,六张椅子,但如今却空无一人。我没有犹豫,径直大步走向最高的位子,偃攸和镜风左右跟随我身后,来到座前,翩然转身,坦然而坐。
巨大的嘈杂声顿时安静下来,数百道目光全部汇聚到我的身上。有不屑,有疑惑,有好奇,有艳羡。
主持大会的是千笑谷二当家,被害谷主的弟弟司徒翼天。
他站立平台前端,趁众人无声之际,抱拳作揖,豁然开口,
“今日各路英雄汇聚清风崖,推举新任武林盟主,重聚江湖人心,实为武林一大幸事。但近日武林却风波再起,五位英雄被害,众多证据可以证明‘夜诛’集团难责其疚。如若此教不除,恐武林永无安宁之日。如今众英雄在此,还恳请各位集思广益,为武林除害。”
听到“夜诛”这个名字,下面一片汹涌。开始有人咬牙切齿列数他的罪行,
“我家阁主与其无怨无愁,却被残忍杀害,此种江湖败类,人皆灭之!”
“对啊,我们也要为倪庄主和沈庄主报仇!”
人声开始沸腾,附和声一阵高过一阵,
“灭此败类,为武林除害!”“端了它的老巢!”“对,一把火烧光它!!”……
人声一浪高过一浪,这样下去,推选盟主大会就成了泄愤大会了,那个司徒翼天恐怕没见过大场面,一脸尴尬地站着,众人的愤怒远远压过他的声音,他根本就无法继续控制局面。
必须有人出面压场,所以,我抽身而起。
走上前,一阵大风刮过,衣摆啪啪飞扬,感觉身后青丝狂舞,一缕发线掠过唇角。
斗笠瞬间被风掀起,随风飘落人群中。
我走到司徒翼天身边,伸出双臂,在面前轻轻横过一条弧线,眼下汹涌的波涛渐渐平息。只剩下一些隐约压低声线的赞叹。
在人多的地方,气势远远比嗓门更引人注目。
我的目光向下从左到右一扫而过,蜻蜓点水般地触碰上百道视线,几乎所有人的眼里都是惊艳。
但仅仅是几乎而已,每个群体中总有几个喜欢是非之人,前排一个黄衫的富态中年男子眯着双眼,上下反复打量,眼里流出猥亵的意味,他最先发难,
“这位小兄弟是……?”
司马翼天没放过表现自己的机会,立马接过话头道,
“这位公子就是从不露面的白龙教教主,白刃公子。”
底下一阵骚动,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又是那个黄衣中年,收敛了目光,双手抱拳一拜道,“好一位俊秀公子!在下清影林护法王啸虎,有一事不明斗胆请教。白龙教主从来无人见过,这位白公子如何证明自己就是白龙教主呢?”
下面的人纷纷点头赞同。早料到会有此状况,我早有准备。
取出白龙教主的令牌和象征身份的玉佩,底下又是一阵私语。
那黄衣人瞥了一眼,还是不肯罢休道,“身外之物如何能证明一个人的实力?”
看来他是存心来拆台的。
“那你要我如何证明?”我表面上一脸平静,实际上隐隐不安,但事实总是与心意相违,
那人略一思量,缓缓开口,
“白龙教主必定会使那独步天下的白龙教秘技——风龙掌吧,在下久仰其大名,不知今日可有幸一见?”
我心里大叫不妙,风龙掌不仅需深厚的内力,连招式都复杂无比,不是随便摆个架势就可以搪塞过去的。我苦笑,先是挨了一记风龙掌差点丧命,现在使不出风龙掌又活不成,难道我就注定栽在这狗屁风龙掌上?
就在这时,一道清亮年少的声音从旁边传来,穿彻清风崖。
“不必了,我可以证明他就是白龙教教主。”
第 25 章
那黄衣王啸虎闻言立刻抱拳半跪,毕恭毕敬道,
“参见教主。”
我转过头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如果说在腾云阁看到他算不得惊讶的话,那么,现在的我已经瞠目结舌。
他是湄水阁的小厮,他是镜风的奸细,他还是清影林的主人!
矜儿一袭蓝衣,站立我身后。
走到我面前,他轻轻欠身,脸颊两旁的黑发从丝滑的后肩落下,垂悬两侧,淡然开口,
“林若水多谢白教主那日搭救之恩。”
我几乎是没有意识地默然点头。
没错,那夜我命偃攸杀人,命镜风救人。杀人是为了稼祸,救人是为了收买人心。现在一切如计划进行,矜儿是清影林主也没有什么不妥,但让我担心的是,镜风的势力竟然如此之大:六王爷,武林盟主,白龙教,清影林,这江湖到底有多少人被他玩转于掌心。我……是不是也是其中的一个?
我抬头望去,站在高处空位后的镜风,眼里含着狡黠顽皮的笑意。
矜儿流畅地向在场的人们讲述他那夜的经历:他如何遭夜诛偷袭,镜风如何碰巧经过,打败了偷袭者,……人们听得入神时,一个威严而凛冽的声音从高处飘来,
“各位英雄,各位远道而来是为了推举盟主,为江湖除害。既然盟主侯选者只剩三位,在这三人中推选一人恐怕于武林不公,于人心不服。潮某有一建议,还请各英雄指教。”
此言一出,人们顿时安静下来。武林盟主的位子人人想要,现在说不定自己也有份,当然洗耳恭听。
他顿了一顿,沉声道,
“虽然五部的教主不幸遇害,但潮某相信八部教中人才济济。如若谁能够手刃夜诛的首领,为武林除害,就有资格成为武林盟主。各位英雄意下如何?”
我震惊。他疯了?还是对自己太有自信?这种翻来覆去都于己不利的条件他怎么说得如此轻松?
此话一出,立刻得到了其它六个门派的支持。原来从嘴边丢了的肥肉又飞了回来,有谁会拒绝?
只听那司徒翼天一声附和,
“对啊,潮教主果然胸襟不凡。我们江湖八部理当杀入夜诛,为同门报仇!”
“对!杀入夜诛!”“谁砍了他的脑袋,谁就是盟主!”
……
天,他们是三岁小孩么?这么容易就被煽风点火?好吧,主人,既然您那么自信,我倒想看看您如何能逃过此劫。
我上前一步,笑道,“夜诛一定要杀。但是,诸位英雄可知那夜诛的下落?”
果然一群人目目相觑,道不出个所以然来。果然一群无脑勇夫!我心下失笑,面上一派诚恳,正色说道,
“白刃不才,正巧知道那夜诛的老巢,可以为各位带路。”
看见众人疑惑的神色,我向镜风使个眼色,他提起那个包裹走来。我接过包裹,将裹布掀开,举起手中之物,历声问道,
“可有英雄认得此物?”
果然一片喧哗。
“不错。这是夜诛第一影者所用的炎血剑!”我冷笑着继续瞒天过海,“它的主人就是那日欲杀若水林主之人,已经死在我教护法的剑下,在他断气前,我用吐真散问出了夜诛的下落。这一切清影林主可以为我证明。若是诸位信我白刃,可与白刃共同前往,白刃决不会贪图盟主之位而欺瞒武林同道夜诛的所在;若是不信,白刃也自当只身前往,为武林除害!”
一席谎话说得义正辞严,宠辱不惊,句句击中江湖人行侠重义的软肋,听得下面的人连连颔首,面露赞色。
没想到第一个赞同的却是那最不应该表态的主人,他脸上分明是一抹邪笑,却把手一横,敬重作揖道,“白教主还真是重情重义,潮某愿意为白公子两肋插刀,助公子为武林除害。”
矜儿也上前道,“我也愿意与白教主一同前往。”
其它的五教见此情景,也都不愿意白白浪费一个大好机会,纷纷上前表明态度,誓要将夜诛斩草除根。我刚要开口,却被那人抢先一步,
“诸位英雄的决心和气魄让潮某佩服,但此次行动还须谨慎,此去人数不可过多,行动须迅速,以防打草惊蛇。我建议由八部中选取个中高手,精简成队,即刻秘密前往。还望各位谅解和包涵。”
为什么?我想不明白!原以为他会竭力阻止我,可是他却事不关己地提出于己不利的建议?!原以为他会尽量拖延时间,暗中派人通风报信,但他却要求立刻前往?!我转头看见的是他云淡风清的微笑,顿时全身不寒而栗,隐隐的不安开始蔓延……
虽然不安,但我也只能见机行事。毕竟我的目的已经达到——借助武林的力量毁掉我持续了十九年的可笑的梦。我应该高兴才对!
于是,八教人马,我、偃攸、镜风、主人、矜儿、司徒翼天、倪家女儿、枕少庄主和王啸虎等十余名高手,立刻悄然起程,前往离这里并不远的地方——夜吟居。
第 26 章
夜吟居,夜诛的驻地。背靠山腰,依山而立,水绕山行。山中古木参天,多而繁茂,成为夜吟居最好的天然屏障。这个在武林中神秘莫测,让人闻之变色丧胆的组织驻地,根本不是人们想象的阴森恐怖,也不似传说中那般森严气派,只不过是一方不大的宅院。
远远望去它凌驾在一片葱绿之中,朴实得象隐于山林的老叟。怎么看都象个远离红尘乱世,与人无争的清净之地。只是那遮掩不住悄悄露出树林的一方檐角,不小心泄露了掩藏不了的玄机。
这是我生活了十九年的地方。我可以毫不废力地回忆出屋前的那块宽阔空地,那与门墙相连围成方型的三道回廊,在回廊后面的一排屋舍,屋舍里的九个房间,和房间里的那九个人。对了,在门墙的一角还养着几匹马,住着一个每天烧饭的婆婆。
这就是那个武林传言中的恐怖地狱。其实就是九个朝夕相处的年轻人和一个和蔼的老人而已。
所以十九年来,没有人能发现夜诛到底在哪里,夜诛到底有多少人。即使有人不小心闯入了这片天地,他也只是知道这山里住着几个热心开朗的年轻人,他们天天结伴读书、舞剑,闲时也下棋、弹琴,生活单纯惬意得让人觉得这是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
如果你以为那是我们在掩人耳目,那就错了。我们的生活就是如此。接到任务就一人静静地离开,任务完成后就安静地回来,从来没有人会去打破别人心里的平静,九人亲如家人。那时候,我、夜霰、夜释和夜轨总喜欢一块儿玩,住在隔壁的小木很喜欢夜释,总是千方百计地要加入我们,但每次都被释的鬼主意耍得团团转,却总是学不乖。阿天和小碧总是粘在一块,形影不离,常被我们取笑是“老夫老妻”。青雨总喜欢一个人读书,他读的书最多,也最聪明,让大家羡慕。小阳和滔渭是最吵人的,每天必吵一次,一吵起来总是鸡飞狗跳,但第二天一定是和好如初,继续甜甜蜜蜜……记得我走前听到他们最后一次吵架,那时,天下着蒙蒙的小雨…… 对,就象今天一样,也是那样的小雨……
在小雨中我离开了,离开了还不到一年,却发现那十九年的生活恍如隔世。我又回来了,骑着高头大马,冠着白龙教主的美名,带着一群愤怒贪婪的陌生面孔,要把那十九年的熟悉气味全部抹去。我应该高兴期待才是啊,我计划的一切都如我所愿啊,可是为什么一路上,马蹄哒哒前行,以往早已被我遗忘的片段却硬生生地跳入我的脑中,打断我冷静的思绪呢?一定是这该死的小雨,扰我心烦。
从沉思中缓过神来,我拉紧缰绳,抬头望前方,已经近了,很近了……突然,我身体一僵,又是他的视线。这一路上他与我并列前行,但却始终定定看着我,就象要把我的心思都挖了去一样,哼,我才不会心软,那十九年的生活都是假的,他的一个判决就可以使那一切都变得无足轻重。我不会因为那无聊的回忆而改变。我已经不是夜刃。我是白刃。
到了山脚,众人下马,我早已吩咐镜风通知白龙教的人将此山团团围住,密不透风。
一行人上山,我和主人走在最前面。
抬头望去,那宅子很平静,看不出一丝的山雨欲来。
当一行人小心翼翼地来到夜吟居门前,所有人都屏起了呼吸,握紧了各自的兵器。四周静得可怕,连秋风刮起一片落叶的声音都清晰可辨。
夜吟居的门大开。在风中飘摇不定,发出吱吱的微响。
门后的景象震慑人心。
几个身着白衣的少年和女子站立院中。
手持长剑。
剑气化作白光,在剑刃上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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